△ 四川富顺永年乡翰霑坝,作者出生的易家大院。
盐井河
第一章
读《巨流河》,深为感动。不禁也想学齐邦媛先生,写回忆录,写自己的一生。人的一生,都有背景。背景是历史。不集细流无以成江海,不积沙石无以显巍峨。个人的历史是涓流,是沙子,是细胞。粘贴进大历史,就成了大山的一块奇石,一抹浓阴;成了生物体的肌肤,抚摸起来,就会感到有血肉,有温度。故我不揣冒昧,也想把自己粘贴进历史;未来有人给历史把脉,也许能感觉到,我的灵魂细胞,也在脉搏里微微搏动。我的水平,当然不能和齐先生相提并论。我就随便说,不依时间先后次序,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民国二十三年,耶诞1934年5月3日,农历三月二十。我出生在四川富顺永年乡下一个叫翰霑坝的地方。农村,山清水秀,如诗如画。正是现代人追求的“岁月静好,诗和远方。”我幼年、童年,直到十二岁都是在乡下度过;倒不是为了“岁月静好,诗和远方”。那时这两个词组“还在泸州横起揩鼻子”——没有诞生;我滞留乡下,可能是两个平行的原因。一是按照易氏家族的传统:读“洋学堂”之前,要先在家里读旧学,“打底子”。然后才能外出读“洋学堂”;另一个原因是当时国际形势已非常紧张。慧生公园,谢慧生纪念碑顶端竟然塑了颗炸弹。父母带着我和八哥易明灿,跟比我们大得多,只比我母亲小两岁的王雪樵大表哥一起去看。大表哥又叫王余典模。他说:这就是炸弹。我当时两岁左右,话都说不清楚,却问:“是”二本”的?还是中国的?”大表哥惊讶了;说九幺弟好聪明。这事直到现在还记得;因为长大后,大人们经常提起。△ 日军飞机轰炸自贡后的惨景。自1939年10月10日起到 1941 年8月19日止,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日军出动了7次17批共计483 架次飞机侵入自贡,悍然发动了对自贡盐场和市区的狂轰滥炸,投下炸弹 1544枚(其中燃烧弹 465 枚),炸死 365人,炸伤 773人,炸毁房屋1101间,炸塌房屋354间,烧毁房屋1330间。当时,自贡已经开挖防空洞。我们住在兴隆街“富昌源”,外公王子和(王余伦常)家里。龙峰山下,现在的石刻“还我河山”旁边已经挖了防空洞。外公让父母抱着我这个已经会说“二(日)本”的孩子一起去熟悉地形,以便将来跑警报时跑得快。直到现在还有印象:防空洞阴冷潮湿,地下还有人骨头。外公用手杖去拨一个骷髅,我三岁左右就开始“做过场”(耍横)父母说,就是因为动了那个骷髅。 △ 自贡釜溪河崖壁上的“还我河山”
回乡不久,战争爆发。那时我已经“发蒙”。我们乡下把开始读书叫做“发蒙”。我四岁多不到五岁。大人逗我和八哥:快“穿牛鼻子”了,意即要受管束,不能随便玩了。我们家有三重,即三个“进深”。我和八哥穿好新衣服,从第三重走到第一重。沿一条有栏杆的长长的走廊,向学堂走去。如果有摄像机给我们摄像;播放出来,我们的表情一定很严肃很紧张:四五岁的娃娃,要开始人生第一课;这第一课是什么样子?对于我们,是个“未知”。“未知”既令人向往;又令人恐惧!有点像哈姆雷特的“to bi,or not to bi”.“学堂”其实就是花厅一间客房。重新布置了一下。墙上贴有一张红榜纸,上书“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之靈位”,下面一张条桌,桌上摆放着香炉、果品之类。在大人的引导下,我们朝大红榜纸叩了三个头,转身又向坐在八仙桌旁的发蒙老师叩头。仪式感还是挺强的。发蒙老师是一位叔祖父,我们叫“八公”;因为他排行八;现在就得改口叫“老师”。八公清末参加科举考试,没中举;得了个“拔贡”。在易氏家族里,八公属于清贫一族;他常常自称“一介寒儒”。我的启蒙读物是《太上感应篇》。八哥是《三字经》;长大后母亲告诉我,教材是外公选的;因为我“横”,爱“做过场”;怕我以后不孝顺。读大学时,张默生先生教现代文学小说部分,讲矛盾的《子夜》,讲到吴荪甫的父亲从乡下到上海,看见黄包车上的年轻女子,旗袍开插很高,粉腿都露在外面。他随身携带的《太上感应篇》,立刻惊落地下,摔成散页。张先生说,这就是封建主义一进资本主义的上海,就立刻被打得粉身碎骨。
张先生是知名学者。我六哥在北培农业专科学校读书时,就常常到“向辉学院”旁听张先生讲《易经》。我也在当时的《人物》杂志上读过张先生的《厚黑教主传》。张先生平易近人,没“架子”。同学们经常到川大桃林村他家里,听他摆龙门阵——古今中外学界的“逸闻趣事”。 1957年,《星星诗刊》流沙河《草木篇》事发,文联请张先生去开会。希望张先生按已定的调子捧捧场;不料张先生却引用《毛诗序》,说了个“诗无达诂”。张先生不捧场,那就沉默吧;他偏偏要去说什么“诗无达诂”,这还了得!于是立刻移师川大,大批张默生。地点就在川大礼堂。张先生坐在前排正中,默然无语,低着头,假装作笔记;张默生真成“张默声”了。林如稷先生也是教我们现代散文的老师。鲁迅还在《且介亭杂文集》里提到过他和我们的“文学概论”老师陈伟模。此刻,林先生在礼堂舞台上非常激动,“小跑步”似的冲来冲去,大骂张先生是“狗屎做香香棍,武也武不得,闻(文)也闻(文)不得。”我第一次听到这句骂人的粗话被用来骂张先生,而且把“狗屎做鞭”改成“香香棍做鞭”;更具侮辱性。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以后见到林先生只是笑笑;“皮笑肉不笑”。话扯远了,还是书归正传吧。我一九三七年正月十五之后发蒙;当时我还差三个来月满五岁。当年阳历七月七号,抗日战争爆发。我并不知道,大人也没跟我们说。《太上感应篇》我很快就背过来了。母亲说我说梦话都在背《太上感应篇》。但是背过来了,也就没有兴趣了,我开始逃学。发蒙前,一个叫菊香的十几岁丫头带领我,她喜欢背着我到翰霑坝外面玩。尽管小,我也非常喜欢乡下的山山水水。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正好是对门关家下面的田坎,背着我的菊香,不知怎么一头栽到了水田里。听母亲说,菊香背着我回来时,我简直就是一个泥娃娃。只有两只眼睛在转。又有人看见菊香不是先抱起我;而是先穿袜子。不知是不是因此?以后再也没见过菊香。大概是把她开了;改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李老妈儿”带领我。五岁左右,对读书实在不感兴趣。有一天李老妈抱着我从“学堂”窗外过,一下就把我从窗口递了进去,正好站在八公的八仙桌上。我被这种突然袭击搞蒙了,抓起桌上一个墨盘就向八公掷去,墨汁正好溅到八公的毛蓝布长衫上。八公也气坏了!向李老妈使了个眼色,就赶快用脸盆里的水搓洗那团墨迹;李老妈好像老鹰抓小鸡,又把我从窗口一把抓了出来。 第二位老师是我的堂伯父易惠民,我们叫大伯伯,也叫老师。我也逃学。大伯伯教了两年,我逃学逃了两年;但要到“学堂”去玩;因为大伯伯会讲故事。讲“长毛”,讲《聊斋》。八哥七哥长声幺幺的读《座右铭》:“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他们还没背过来,我听都听得能背了。过了两年,我七岁。来了一位新老师——盐务管理局回到王家井的刘道明。他两腿弯曲,成罗圈状。用一根红豆木丁字形拐杖,顶着肚皮走路;他儿子刘家裕还得在旁边扶着他;刘家裕一面服侍他父亲,一面跟着我们一起学习。前几年我才知道,刘老师是得了成人灰脊髓骨质炎才落下残疾的。在盐务管理局时,他负责保管英文版《韦氏大词典》。没事,他就背词典;掌握的单词很多;所以他的英文阅读写作能力都很强;就是口语差点。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调回自贡,给英语高师班开讲座;讲菲茨吉拉德翻译的《鲁拜集》。我刚一开口,学生就哄堂大笑。我读高中时的英语老师罗其亮也在场。下来,他告诉我:“你的口语就像洋人说中国话,“苗声苗气”的。叫做“汆汤英语””。我说“不是你教的吗?”。罗老师说:“改革开放前我们都没整对。现在学生们都是在磁带上听外国人说的英语。”我却是听的王家井人的富顺英语,和自贡的川南英语。尽管如此,刘道明老师在王家井,在富顺,在自贡,都算得上博通中外古今,学富五车的人士;刘老师也很会教书。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课就是作文——他坐在耳厅一张凳子上,让我们在耳厅的圆桌上,用毛笔工工整整的写。他念一句,我们写一句:“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很快就写成了一封百来字的作文——给父母的信。既写了作文;又知道了写信的格式。觉得学习还是很有意思;一下就提高了读书的信心和兴趣。那时我七岁,从此再也没有逃过学。所以现在幼儿园升小学都是七岁左右;看来是有专家研究过的。刘老师要看报纸,报刊邮件都是送到永年场上父亲开的药铺。每天早晨我家一个负责采购等杂事,又会做土种菜,略通文墨,地位好像“副管事”的人:叫舒沛然。他去场上买菜,就顺便把报刊信件带回来;路过“学堂”时,就把报纸从“学堂”窗口朝老师桌上一丢,那正是我们围着八仙桌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有一天我一眼就看见报纸头版的大字标题:“巨星陨落世同悲,罗斯福总统去世”。那时虽然已经见不到轰炸自贡的飞机从翰霑坝上空飞过。但是我大哥还在“青年军政治部”;二哥还在前线,七哥才十四岁,也已经参加青年军,正在泸州集训,准备上战场。爸爸和伯伯平时很少交谈,有一天他们在厅房门口站着谈了很久,后来听厨子说:日本人打到贵州独山了,离四川很近。爸爸和伯伯在商量,如何卖谷子买枪,组织游击队。后来乡长也来了,说打游击得有小钢炮。小钢炮还没见着;舒沛然又把一叠报纸丢进来,还大声说:“日本投降了!”我仍然一眼就看见报纸的横排大字标题:“日本天皇下诏投降!”全身一下热血沸腾!猛的跳到了老师的八仙桌上,把报纸,书籍,把衣服都脱下来往上抛。把老师的洗脸盆拿起来,当铜锣,敲得响遍了整个花厅!
胜利了!胜利了!不久二哥从前线回来。穿着双面卡机军服,带着肩章;升了官了!据说是孙德超将军的少校军参谋。七哥参军时,初中还没毕业,现在回来,穿上麻子布学生服,读高中了。我和八哥也完成了“打底子”的家庭教育,要出去读“洋学堂”。一九四六年蜀光中学春季招生,我们便以“同等学力”去报考。我还没满十二岁,学习又不努力。没考上,就到昌平小学插班,读高小六册。在昌平小学我认识了一生的挚友——余祯禄(后改名余楠)。余比我大,幽默,有“袍哥”气。教我们“日记”课的黄老师。见余祯禄在校门口买甘蔗,告诉他,甘蔗皮上有细菌。余说:“没关系!我咬扎实点。把它咬死!”黄老师和我们都笑了。高小六册,我们已经知道细菌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见;是咬不死的?上了蜀光中学,我们又同班。蜀光讲民主。我们的级任导师倪宝之教“公民课”。第一课就是教我们如何使用选举权:首先要举手,然后站起来,说“本席发言。本席提议某某某为候选人。”然后至少要有两个人站起来举手说:“本席复议。”这个人才可以当候选人。再然后就是投票、开票、唱票。每唱一个名字,就在黑板上他的名字旁划上“正”字的一笔。谁的“正字”最多,笔划最多,谁就当选。余祯禄每个学期都连选连任班长和童子军中队长。当值日生时,老师进课堂要喊“起立”,他却偏喊“站起来”。弄得老师和我们都哭笑不得。△ 蜀光中学办公楼
在蜀光中学,我开始接触到齐邦媛先生在乐山武汉大学时接触到的情形:内战开始了!学生老师都分别站队。蜀光号称“民主堡垒”,可以自由集会结社。教学楼面山那面墙没有窗子,叫“民主墙”学生社团可以在上面贴墙报、漫画,标语口号之类。国文老师萧菊人,学生易明昆(我亲堂哥)差不多是半公开的地下党。余兆熙、李冠五是公开的国民党。读初二时,李先生是我们的级任导师。同学们都知道李先生是个“清水脸”,不好接近。和李先生打交道后,才知道李先生其实很开明。李先生究竟如何开明?我和他打了什么交道?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2024.0.22 20:25
商务合作及投稿请加微信号:sczgch03
【版权声明】图文及视听资料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为传播而发,如有侵权请联系后台,会第一时间处理,文中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传递信息,请点分享和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