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生活的感知只剩下工作和绩效,无所事事也就成了我们想尽快清除的赤字。人的存在变成被行动榨干,变成可以被剥削的对象。我们失去了对无所事事的感知。缺失了安宁,就会出现一种新的野蛮:没有寂静,则没有音乐,而只有噪声与音响。哪儿只有刺激与反应、需求与满足、问题与解决、目标与行动,生命就在哪儿萎缩成生存和赤裸的动物般生命。失去无所事事的能力,我们就会像一部只会运转的机器。
无所事事不是无力行动、拒绝行动,也不是简单地在行动中缺席,而是一种独立的能力。甚至有其自身的魔力。它不是弱点和缺陷,而是一种强度,只不过在绩效社会里,人既无法感觉到它,也不会认可它。无所事事——人之生存的光辉形式,如今蜕化为行动的空洞形式。
无所事事重现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工作中消耗精力在休闲时间得以恢复,因而休闲时间从属于工作逻辑。人们清除了不属于工作和生产秩序的自由时间:它是神圣的,如节日般安宁,它将生命强度与沉思集于一身。而休闲时间是避免无聊而消磨掉的时间,不是自由的、有生命力的时间,是死的时间。无所事事能够创造真正的自由时间。无所事事是人性的构成部分,如今有“强度”的生命意味着更多绩效和更多消费,人的活动沦为盲目的活动和反应。
文化的本质核心是装饰性,它置身于功能性和实用性之外,装饰物摆脱了一切目标与实用价值的束缚,生命亦凭借装饰物证明自己大于生存,生命的神性光辉得自绝对的装饰,它不装点任何他物。资本主义将节日本身(含有文化)变成了商品,节日变成了事件和景观,丧失了沉思与安宁。居伊·德波在其杂文集中称当下是没有节日的时间。
“从本质上讲,这个时代各类周而复始的节日活动看似日益频繁,但它仍然是一个没有节日的时代。”——居伊·德波《景观社会》
没有节日的时代就是没有共同体的时代,今天的人所呼唤的社群,仅是一种共同体的商品形式,电子化的交往也是一种没有共同体的交往,不受约束的消费将人们孤立、隔离,社交媒体加速了共同体的瓦解。资本主义将时间本身变为商品,时间由此失去了节日感。奢侈是构成节日特征的另一个要素,但当生命萎缩成生存,奢侈也随之消亡,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奢侈本身沦为消费的对象,沦为商品的形式,并失去了节日感和光辉。不受约束的技术消灭了奢侈。无所事事的仪式感意味着:我们虽然做事,但不为任何事物。不为任何事物摆脱了目的性与实用价值,这是幸福的基本程式。
无所事事刻画了瓦尔特·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形象:“漫游者独特的迟疑不决。等候是伫立的沉思者的本真状态,怀疑则似乎是漫游者的本真状态。席勒哀歌中有句诗:蝴蝶怀疑的翅膀。”等候与怀疑都是无所事事的姿态。缺少了怀疑,人的步态就像行军。蝴蝶振翅的优美来自迟疑,人的步态优美同样来自迟疑。决断或匆忙会让人的步履尽失优雅。
炉火
摆脱了日常活动的火唤起人的想象力,成为无所事事的媒介:对人来说,炉灶内的火无疑是人幻想的第一个对象,是安宁的象征,它邀人慢下来......假使我们在炉火前没有沉溺于幻想,就说明我们忘却了火真正人性而源始的意义。当人把双肘支在膝盖上以手托腮时,才体会得到火带给人的惬意。孩子面对炉火时会非常自然地摆成这种古老的姿态。思想者钟爱这一姿势也不无道理,它蕴含着一种独特的专注。人从孩提时起在炉火前不自觉地摆出的姿势,具象地呈现出人对沉思的古老偏爱。沉思的无所事事将思想者与守卫者、观察者区分开来;守卫者和观察者总在追求一个具体的目标,而思想者没有目的,眼前也没有具体的目标。
斋戒
具有仪式感的活动包含很大程度的无所事事,让我们从纯粹的生命中提升出来。在本雅明看来,斋戒为“吃的秘密”祝圣。斋戒让人的感官变得敏锐,面对再朴素的餐饭也能发觉它神秘的香气。如今斋戒也失去了沉思的、节日般的维度,如今斋戒也以生存的形式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无所事事是一种精神上的斋戒,因而拥有治愈的功能。
睡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地躺下了”,这是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名句。睡眠开启了幸福的时刻,睡眠和梦是真理钟爱的场所。它们取消了由清醒状态主宰的分隔与划界。在睡眠中,轻抚过我们的万物探向更深处,酣睡的双手握住了开启真理的钥匙,它们曾徒劳地找寻这把钥匙。睡眠与无聊都是无所事事的状态。睡眠是身体放松的极致,无聊则是精神放松的顶点。本雅明称无聊是“一方温暖的灰色毛巾,内有最炽烈多彩的真丝衬里”。
真正强烈的经验并非来自工作和绩效,也不是从行动中产生。它往往以一种特殊形式的被动与无所事事为前提。经验建立在天赋和接纳之上,以倾听为媒介。如今,信息的噪声、交际的噪声终止了“倾听者的联盟”。无人倾听,每个人都忙于自我生产。无所事事需要花费时间,需要长久的滞留,需要深入的、沉思的驻留。在一个匆忙的时代,无所事事十分罕见,一切都变得短期、短促、短视。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在今天无孔不入,它让每一种需求立即得到满足。我们不再拥有等待的耐心,好让事物在其中缓慢成熟,得到认可的唯有短期的效应和迅速的成功。无聊对我们来说越来越难以忍受,去经验一些事物的能力也随之萎缩。艺术家倾听与叙事的天赋得自无所事事,得自闲暇。
无知
知识无法完整地描摹生命。完全被认知的生命是死的生命。无知(不知)则以无所事事的形式激活了生命。在《论木偶戏》中,克莱斯特从无知、无意与无所事事中寻找优美的源头:故事中讲到一位少年,他在镜中意识到自己姿势的瞬间就失去了优美。优美与美都栖身于有意识的努力之外。
修行—不做的境界
修行的终极目标,在于达到意志退场的状态。大师修行以摆脱意志,其至高境界是“不做”。瓦尔特·本雅明对修行做了如下描述:“修行者苦修勤练,筋疲力尽,达到身体的极限,此时身体和四肢终于能够按各自的理性行动,此即修行。” 意志常会使我们盲目,看不见发生的事情,无目的和潜意识则照亮了发生与存在——二者既先于意志,也先于意识,从而让我们目明。本雅明有关无所事事的譬喻以这样的话语结束:“这段时间里,他感觉尚可,完成的事很少,为完成的事获得的报偿也很少。”
真正无所事事的人,不会自我宣称。罗兰巴特在这联俳句中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怠惰”——静坐无所为,春来草自生。
按照巴特的意思,无所事事的激情带来了心灵的错格。主体放弃了自我,让自我听凭事件发生。
无所事事不是行动的对立面,行动从无所事事中汲取养分。本雅明认为无所事事是新事物产生的助产士。尼采曾写道“发明者的生活与行动者的生活截然不同,前者需要时间以等待那些无目的、不规则的行动出现,比如实验和新的路径。注重实际的行动者只走自己熟悉的道路,发明者则需要更多的摸索。”有创造力的行动者与注重实际的行动者的区别在于,他们做事不为任何事物,正是行动中无所事事的成分,让全然不同的、从未出现的事物有了出现的可能。
生产行动的强制(生活提速)导致......行动强制,确切说是生活的提速,证明自身是一种高效的统治手段。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深呼吸,相同事物只会不断重复。自由思想者已然消亡:“由于没有时间思想,无法静心思想,人们不再细细斟酌那些异见,而是满足于厌恶它们。伴随着生活急剧的提速,头脑与眼睛习惯了不完整的观看和思想,人人都像观光客,只从列车里了解风土人情。”独立与审慎的认知态度几乎被贬低为一种疯狂的举动。
诗歌的逝去,因资本将人贬低成“劳动动物”
我们这些行动者中鲜有读诗的人,沉思能力的丧失影响了我们与语言的关系。我们醉心于信息与交际,远离甚至开始厌恶文学,即语言的沉思。
语言若止步于工作和生产信息,就会失去一切光辉,不断对相同事物进行再生产,令人感到疲乏。资本以最纯粹的形式存在的行动,它侵占并完全地剥削着生命的内在性。资本从生命中剥离出另一个只知工作的赤裸生命,将人贬低成“劳动动物”。一并遭到剥削的还有自由,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自由竞争无异于资本同作为另一个资本的它自身的关系。资本在我们彼此之间的自由竞争中繁殖。自由的只有资本:“在自由竞争中,自由的并不是个体,而是资本。”
生命的内在就是至福
在德勒兹看来,生命的内在就是至福。生命是不在任何事物中的、内在性的存在,因为它既不臣服于任何事物,也不依赖于任何事物。生命指涉的是自身,也栖息于自身。“内在”的生命是自足的、属于自己的生命,自足就是至福,自足也是孩童的特征,他们在无所事事的状态里显得格外耀眼:孩童身上充满内在的生命,它是一种纯粹的能力,甚至是逾越苦难和衰弱的一种至福。德勒兹所说的充满“内在生命”的孩子类似于汉德克笔下在无所事事中幸福地失去自我的小孩:“每天傍晚,在西班牙的利纳雷斯,我都观察那些幼小的孩童,他们逐渐变得倦怠:不再有贪欲,手中不再抓取任何东西,而只剩下游戏。”汉德克“超越尘世的倦怠”,有别于世俗意义上无力的倦怠,后者指没有行动的能力。作为一种纯粹的能力,超越尘世的倦怠不服从任何“为了”,不服从任何目的和目标。
塞尚画笔下“无所事事的风景”真与美在友善中彼此趋同。无所事事的风景里,物与物彼此结合,闪闪发光。发光是沉思模式下的思想。塞尚几乎总是在描绘婚礼与结合:树化作雨,风化作石头,一物追一物,大地的风景绽放出微笑。
人的目的与判断摧毁了存在的严肃性。塞尚写道:我们为何切分世界?这不正反映出我们的自私吗?我们希望一切为我们所用。人必须做出退让,才能让物散发独有的光辉,摆脱人强加于它们的目的与活动:“我们生活在人创造的世界里,在有用之物中间,在房屋里、大街上、城市中。大多数时候,我们仅仅以人的活动为视角看待它们,也就是在它们之中、之旁或通过它们而得以完成的活动。”塞尚无所事事的风景重新回归自身,从而脱离了人格化的自然并建立起非人格化的、物的秩序。它们有自己的尊严和光辉。塞尚召唤的无所事事叫作“静下来”,让那个喧嚣的我,那个带着意志、目的与倾向的我消失。
作者:韩炳哲
本文转自 | 你读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