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actices of Selfhood
齐格蒙特·鲍曼
面向异质大众的自我表演
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齐格蒙特·鲍曼的对谈录《自我》。这本书是南大社鲍曼对谈系列的第二本(共4本),鲍曼与塔林大学首任校长瑞恩·罗德在邮件往复中展开了一场关于“自我”的精彩对话,汇成一本写给当代人的“反虚无”生存指南。
在一个确定性已被祛魅的世界里,谈论所谓的“自我”是否还有意义?如果一切都是徒劳,如果自我只是虚构,我们又该如何面对人生?与自我相关的问题是一条轴线,一端是命运和决心,另一端是选择和自由。在这本对谈录中,鲍曼关注自我的各个面向,并以其为风向标,勘测着个体与世界在时空坐标系里的波动。
书中,鲍曼与罗德就“表演的自我”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入剖析。他们畅聊当今生活,聚焦人之本身,揭示了自我在线上与线下世界中不同的演出机制。他们棋逢对手,思想交融,结合各自的社会学、哲学、文化理论等方面的知识,探讨了当代人如何在异质的大众面前表演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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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
[英国] 齐格蒙特·鲍曼, [爱沙尼亚] 瑞恩·罗德 著
张德旭 译
罗德:不久前,你提到了一个重要话题:社会环境与自我的关系。它涉及社会环境如何凸显自我的某些方面,弱化自我的其他方面。在这个语境下,我们或许应该谈一谈社会表演(social performance),而不是自我表达,即如何把内在性尽量原原本本地展现给外界这类议题。自欧文·戈夫曼1959年的开创性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发表以来,社会性的“我”(I)的涌现便被人断断续续地分析为一个类似于表演的过程。而最近,在杰弗里·亚历山大(2006年)的影响下,这一观点再次获得了更多人的支持。的确,将与观众的互动纳入我们看待自我的视角中,也许会更富有成效。
事实上,任何自我都是在内在性的边界上产生并不断被重塑的,它每时每刻都纠缠于多重关系之中——其中有些关系已成过去,有些依然存在;有些是有意识的,有些是无意识的;有些是敌对的,而有些则相互依存;有些是至高无上的,而有些只是顺势形成与消解的。所谓自我的多重关系,指的是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准确而言,指的是自我与他人言行的关系;再确切一点,指的是自我与自我对他人言行含义的理解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的自我表达是面向他者的,自我的产生必然涉及与所有重要他者的协商;每当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就会不断纠正自己的行为。战略、博弈、进攻、演习。有时候,这个游戏似乎比它所包含的内容更真实。
鲍曼:曾有人写过这样的话:当A和B两人交谈时,有六个人参与其中:除了A和B,还有A对B的印象、B对A的印象,以及A对B对A的印象之印象、B对A对B的印象之印象。哎,我忘记这是谁写的了,但很多年前,我就觉得这个观点非常准确中肯。你给这幅令人震惊又简单明了的自我“基本粒子”图,合理地增添了不少复杂性。自我的“基本粒子”已经包含了独立自主的主体之间的相遇,而你在二元关系中引入了第三个主体,使自我的内涵变得更加复杂。观众这个“第三者”的出现,削弱并污染了列维纳斯笔下的“自我与他者的道德结构”的原始纯真;在齐美尔笔下,这个“第三者”因其“无私性”而造成的“客体化”影响,“剥夺了主体之间相互冲突的诉求背后的情感维度”,同时也为规范、法律、伦理规则和法庭扫清了障碍。另外,你始终认为,自我形成(和再形成!)的自然栖息地是“与观众的互动”;自我的形成不是无人伴奏的独奏表演,更不是精神上的自我解剖。
然而,“观众”由什么构成,又是如何产生的呢?乔治·赫伯特·米德曾写道,“重要他者”在“我”的形成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们提供了“我”(觉得自己)必须考虑的模式——“我”要么屈服于这种模式,要么与之发生冲突和搏斗。这是自我与他者进行互动的另一种“基本细胞”(elementary cell)模式。作为自我形成的互动模式,它试图掌控自我的动力机制,其所存在的社会在形态上明显有别于当代常见的人类团结形式:它是一个以社区社会而非网络社会为基准、以生活在“线性”时间而非“点状”时间中的个人为基准而建立的模式,它面向的是物理位置临近的独立区域,而非如今的电子“信息高速公路”;另外,它是一个以自我的“本真性”而非灵活性为目标的社会化模式。总而言之,这种模式无法解释你所说的自我“每时每刻都纠缠于多重关系之中”(容我补充一句:这其中的大多数关系都处于流动的、短暂的、可撤销的、“直至另行通知”的状态,因此分外惹人注目)。在当今这个多中心、解除管制、支离破碎、流动的生活世界里,我们要想对自我的动力机制进行研究,应该把“自我被卷入多重关系”这一事实置于中心位置。
除了生活环境在形态上的改变,还有另一种类似的新现象,即新的媒介是一种新的讯息(援引马歇尔·麦克卢汉的观点)。如今,我们清醒的时间被划分为线上和线下,前者所占的比例稳步上升,而后者所占的比例则有所下降。这两个世界差别很大,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对自我形成和自我改造过程的影响也会大不相同。它们所发出的信号和所诱发的策略并不完全一致,在某些方面甚至是相互对立的。
两个世界最显著的区别,在于自我与观众互动的舒适度和便利性,而这可能也是网上交流成功取代面对面交流,并获得急剧扩张的最主要原因。米德所说的在宾格的“我”(me)与主格的“我”(I)之间的协商,以及自我为了获得其所渴求的社会认可而付出的劳动,已在网络上被简化、便利化到面目全非的程度。这是因为,它们在线下世界中少不了妥协和屈服,而在线上世界,这些妥协和屈服即使不能完全避免,也会被尽可能地减少——毕竟,人们可以快速、便捷、轻松地接入和退出网络。在线上世界,如果协商过于困难,附加条件过于苛刻,以致超出了自我的喜好或承受能力,那么自我还可以申请加入许多其他“网络”。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线下流程旷日持久、烦琐棘手。
此外,还有一种选择,即同时维系你所指向的“多重关系”。现实中,这样的选择越来越流行,人们普遍处于多重关系之中。每一重关系都需要一个不太一样的,有时甚至是完全不同的自我,至少是完全不同的自我呈现。其结果是,自我不再具有连贯性和一致性,而这一假设曾是自我形成所提出的最严格、最难应对的要求。互联网用户面对的不再是“当众(in public)展示自我”的问题,而是“在异质的大众面前(in publics)展示自我”的问题。这一重大变化使网民的任务变得更加繁复,同时也为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网络上,自我形塑、自我展示和自我协商的过程,没有了那些最令人不安的风险。网民的赌注是可以对冲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结果好坏参半。
简而言之,自我的动力机制问题,似乎正在从认知和道德领域,转向审美界域。
罗德:关于观众的构成问题,你提得很好,说得也很对:大多数时候,观众都是异质的。学生在听完教授的讲座后举手提问,他既意识到教授的存在,同时也一定意识到了同学的存在,对这两种观众有着同等程度的觉察。在一些国家,无人提问是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而在另一些国家则有很多人提问,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不提问,才会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不过,在这两种情形下,重要的不是同学们的实际期望,而是行动的自我(或表演的自我)对这些期望的想法——正如你所说的,A对B对A的印象的印象。这并不是说A不想挑战、操纵这一印象,事实恰恰相反。这就好比舞台或银幕演出,演员表演的精彩之处主要来自他所带给我们的出乎意料的感受。我想说的是,成功而令人信服的自我展示,既能符合受众所期待的印象,又能对这些印象进行挑战,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感受。
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曾将所有的文本分为三种:形式上具有创造性的古典文本、思想上具有创新性的原创文本、同时兼具这两种特性的天才文本。大多数文本属于前两类,因为它们更具功能性,为其读者提供了清晰而含蓄的阅读指南。显然,这也是天才通常容易被误解的原因。但是,自我展示不也同样如此吗?它们要么符合某种可预期的行为模式,以便使人易于接受其欲表达的内容;要么不符合这种模式,这就迫使观众寻找一把钥匙,一个解读这种另类的自我展示的密码。
然而,在当代社会,这种难以捉摸的自我呈现行为大都已经被分类和编码。例如,当一位艺术家穿着华丽,或者一位诗人在公共场合酩酊大醉时,他们不仅没有挑战公认的规范,而是在确认这一规范。用施莱尔马赫的话说,你可以是古典文本,也可以是原创文本,但你无法成为天才文本,这里没有天才的空间。长久以来,那些想要“与众不同”的人不得不在连锁店购买衣服。很大程度上,个体性已沦为在不同品牌之间做出选择的问题。品牌(brand)一词很有意思,它的本义是牛身上的烙印,用以区分不同主人的牲畜。现在,穿戴品牌令人自豪,且花费不菲,同时也让穿戴者在同侪面前变得“可读”。
(以上内容摘编自《自我: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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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 | 社会学研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