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革委会大妈有气无力的喊声“三儿,电话”!一个小号的“洪金宝”弹出了屋门。一串钥匙发出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伴随着他移动。这种步伐兼于跑动和走动之间,实际是以跑动的姿势完成了走动的速度。从他已经无法正常吐纳的腹中像爆了一个受潮了的炮仗一样嘣出了一句“谢谢大妈”。
别看三哥在家待了好几年,但“业务”却从来没有断过。隔三差五的,就得麻烦革委会看电话的大妈给他传电话。每次三哥的跑动都是自信优美的。虽然平日里只是穿版儿蓝和片儿懒,但也无法掩饰三哥退隐江湖之前的曾经沧海。
三哥给我的印象是个温和的人。在那个文革和武斗还没有完全消失殆尽的年代,胡同里与他年龄相仿的四哥,六姐们还在喊打喊杀的时候,他显得很不起眼。三哥以“六根不净又狼性不足”的姿态游离于好学生与坏学生之间。曾经有一段时间,三哥在学校里被老师们戏称为“小先生”。以视其温文尔雅的淡定气质和在课堂上对老师提问的对答如流。
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三哥就又被老师定性了“张洪驰,考不上大学了”。这给了张大妈沉重的一击。张家老两口都是木材厂的双职工,没什么文化。老大上学时正赶上罢课,破四旧。哪还有什么大学呀?但其实就算没有那场浩劫,张大妈也压根就没想过让他继续读书。“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三个大小伙子,就是天天的窝头咸菜,我也都快供不起了。你看他王婶多好哇,仨闺女,一个小儿子,吃的少省粮食呀,每月都能攒点粮票换点鸡蛋,粉丝啥的”。
老二呢,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干脆接了张大妈光华木材厂的班,当了工人,好歹是个铁饭碗。
到了三哥这,张大妈原本已经不在有什么幻想了。可这一年多,老师说三儿的成绩确实提高了不少。是不是已经提高到了大学的程度呢?这大学到底是个啥程度呢?张大妈疑惑了很长时间。最终老师的这一瓢冷水与其说是给了张大妈一击,倒不如说是让老两口彻底的心里解脱了。毕竟心里不存在幻想的人活的踏实。“工人阶级即使当家做主了,那还是工人阶级。还得是出力气干活挣饭吃来的长远”。
也就是在张家二老对三儿的未来有了切合实际的规划和展望的时候,三哥突然另辟蹊径的开创了自己的未来。之后的几年,是三哥最风光的一段时间。每次胡同里聊天的人群当中,三哥都是绝对的主角。三哥毫不动摇的一身西裤,皮鞋,裤兜里的一串钥匙上多了一个精美的折叠小剪刀,走起来发出规则的脆响,三哥时不时的拿出来把玩一阵子。
三哥是中国第一批叫“职业高中”的高中毕业生。毕业之后就直接分配到了大饭店工作。饭店很大,名字叫“长城”。但长城饭店并不是在长城上,而是在北京的东三环。到长城饭店里吃饭的中国人少,外国人多。长城饭店不光是饭店,里面还有旅店和商店。长城饭店里肯定没有长城,要不昆仑饭店里就得有一座昆仑山了,那要是中国大饭店呢……
三哥的专业叫作“外事服务”。天天跟外国人打交道。那可是个新鲜活儿。引起胡同里很多同龄人的羡慕。
“三儿丫这阵子是真胖了啊!”
“吃的呗,那饭店了什么没有哇,那随便吃,那个”!
三哥确实胖了,一方面的确是伙食标准的大幅度提高。另一方面,像三哥这种天天混大场面的主儿,没点肚子,也确实撑不住台面呀!
三哥懂得怎么吃西餐。什么是桑拿。还知道保龄球的计分规则。
三哥说“外国人也不一定都是有钱人,有的给小费,有的也扣儿着呢,尤其是日本人”。说着,从口袋里哗楞楞的掏出一把钢镚掂在手中,大家都以为是五分硬币,三哥微笑着展示给大家“这是五十日元”。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国钱,当时觉得确实比咱国家的硬币还硬,还圆。
很多年后,再次回想三哥当时的神态,虽然有点目空整条胡同的意思,但人还是很接地气的。在他多次的演讲过程之中,没有穿插过一句英文单词。全部都是用的母语。这对当时的三哥而言,实属不易。
三哥享受着他的这份悠哉悠哉的三班倒的工作。今天是在大堂门口帮客人开车门,每次得说“you are welcome mr…”,有时还得帮客人把行李运到房间里去。明天则因为把客人洗的外套送错了房间被主管批评。
但这都是小事,那些个外国人其实有很傻,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信。每次只要三哥略施小计,老外们就会瞪着真诚的眼睛表示理解感谢。
三哥每次的演讲幽默,诙谐。其中心思想是他的工作轻松,自在还挣钱。就连一生忠厚老实,从不大声说话的张大爷都由衷的感叹“三儿,这回算是行了”。
但不久后就发生了一件让张大爷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的事情。“这饭店和木材厂的区别怎么这么大呢?我家三儿在那老老实实的干活,从来不迟到,不早退。也从没往家里拿货单位的木头,锯沫和乳胶。什么错都没犯,好没音的说下岗,就让下岗了。这不行,我得找他们领导去。”就在张大爷,张大妈愤愤不平且又丈二和尚的时候,三哥反倒是很平静。“那地方一直就是外国人管理,没有车间主任,更没有书记,工会主席,您找谁去。就是今年不走,也混不到明年了。饭店嘛,就是经常换人的地方”。
三哥回家了,长城饭店的差事真的就这么丢了。但事情还没那么糟,先前几年稳定的工作收入颇丰。再加上那些个国际友人那帮子傻逼老外经常三刀,五刀的往手里塞小费,也足够吃一阵子的。
但是三哥不再演讲了,那些每次都准时到场的听众们好像也比原来忙了。有忙着学车要当司机的。有正在考三证要去开小面的的。三哥并不因此而寂寞,他开始用博览群书的方式来充实自己。 那段时间,他除了看书就是跑到革委会去接电话。由于当时听众的大量流失,我成了三哥的主要交流对象。因为他比我大了将近十岁,这让我非常高兴,但同时又为三哥鸣不平,怎么都堕落到跟我在一起混了呢?
但因为在1989年的一次重要的事件,让三哥再次以高昂的士气,敏捷的才思,流畅的语言征服了胡同里的听众。国内,国际形式分析的清晰透彻,军事,政治预测的细致,到位。这一次,三哥不在是一个饭店服务员了,他宛如这个书记,一个政委。但很快,他有恢复到了一个学者的姿态。
三哥开始借给我书看。我看过的大部分的武侠小说都是从他手里借来的。三哥说他不喜欢看金庸的,他喜欢古龙。但后来我才搞清楚,当时他借给我的很多金庸的小说其实都不是金庸写的。俗称“假金庸的”。这让我觉得他多少有点误人子弟的嫌疑。
可能是这类作品看多了。他看起来很像一个退隐江湖的大侠,跳出三界不在五行。西裤,皮鞋改成了版儿蓝,片儿懒,很有点资深老炮的意思。这也是我和他走的最近的一段时间。他曾经拆下钥匙串上的折叠剪刀给我用。那剪刀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锐利,很多地方都磨旧了,很像他。
我当时以为三哥在家里待个一年半载的就会再次重出江湖。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在家这一啃老,就啃了足足有十年。
当三哥最终看遍了所有的“假金庸的”武侠小说,到了不在年轻的年纪。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海南。在一家我从未听说过得业内知名企业里担任海南销售部的主管,当然,他也是这个部门里唯一的一名员工。
善良的张大妈一直牵挂着小儿子。虽然他已经三十大几的人了。三哥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没有回来。但那时家里已经安了电话,春节时,家里人接到了来自海南的长途电话,一家人都很高兴。大哥和二哥激动的说“先前带的烟都抽完了吧?再给你寄几条过去”!
三哥在海南的工作是开拓性的,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挑战。以我对三哥的了解,在家啃了十年老的他不会再轻易接受什么挑战了,三哥可能会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工作。
一年多以后,三哥离开了那家公司,离开了海南。回到了北京。这次回来,三哥还带回了三嫂。海南认识的,山东人。三嫂是个忠厚淳朴的庄稼人。看的出来,她喜欢三哥,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张大爷把家里两间房子里稍大的一间收拾利落,干净。没有繁琐的婚礼仪式,张大妈给老街坊们发了喜烟,喜糖。三哥,三嫂就正式入了洞房。
不久,女儿出生了,三哥的压力也来了。从海南带回的积蓄是有限的。三哥必须拿出行之有效的方案来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这次三哥再没有曲线救国的机会了,他必须就地革命。三哥买回了三轮车,置办了火炉子。支起了煎饼摊,摊煎饼。正宗的“长城饭店煎饼”。
三哥的煎饼摊在光明楼华普超市门前。每次出摊,收摊,都是三嫂一个人推着三轮车进出。我知道,是三哥嫌丢人,拉不下个脸。也有可能是善解人意的三嫂有意为之。周围的街坊也从不问三哥摊煎饼的心得。我每次遇到他都尽量少交流。大家用距离和回避呵护这三哥的自尊心。
三哥的女儿一天天的大了,煎饼摊的生意越做越精。三哥的心里障碍也逐步的消除了。“一张煎饼挣六毛,我的薄脆是自己炸的,又多挣一毛二”。站在街口的三哥,神气活现的讲起了他的生意经,比他当年讲如何跟老外要小费时还要神气。说完,三哥推着煎饼车走了。一串钥匙的撞击声再次伴随着他的步伐远去。我好想又听到了张大爷在一旁小声嘟囔“三儿这回,算是行了”。
今天,我跟三哥已有十年不曾谋面。曾经住过的平房,胡同早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我也不清楚三哥现在叱咤何方。但是,只要三哥的那股子精气神还在,作人的架子就不会倒,只要架子不倒,三老四少们就还有机会再听一回张家老三的慷慨激昂,妙语连珠!
“真正的大侠,不是看你在江湖混了多久,而是你已经离去,但江湖却依然还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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