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天一夜的西北风。风把后川梁上山路的溏溏土都刮走了,路比人的脸干净。坚硬的车辙、牲畜蹄印,冷不防踒脚硌脚,走起来更不方便也不舒服。老张起了个大早,要去前年赊了他的牛犊的表弟家要牛娃子钱。
后川梁,也叫死人梁。山是红斑土,坚硬含碱,干旱的年份,一根草都不长。裸露处,如狮子张开的血盆大口。黄土遮掩的地方,灰不邋遢,似奄奄一息的老人,到处青筋劲暴。
不生长野草,自然没有动物。只在半山的悬崖上,偶尔有一种类似猫头鹰,但比猫头鹰大几倍,当地人叫哼猴的鸟筑巢,生育儿女。
这种鸟,喜夜间活动,沉闷的叫声传来,有点恐怖阴森,特别是附近村庄有人过世的前几天,它大都会出现在庄子的高处,叫个不停。所以人们不欢迎这种鸟,自然也不喜欢。夜晚翻过死人梁的人,有的被迷魂子迷住过。一传十,十传百,这代人又传给下代人,让荒山野岭更加变得怪异可怕。其实人被迷魂子迷住,并非鬼差神使,而是有一种草,俗称迷魂草,人踩上它,有麻醉作用,才导致了这种现象的出现。
百草不生,才叫死人梁。
表弟家在死人梁的后面,延公路走要四五个小时,打捷路走死人梁,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表弟是老张姑姑的儿子。前几年供学生,加上靠天吃饭的自然环境,穷的叮当响。二十年前的旧院老窑至今还住。国家危房改造的政策,让他家有了砖瓦上房。南窑和圪窑子还是姑姑在世时的模样,东南角的高房子,北墙已经倒塌,土台阶几乎烂弃。
姑夫弟兄五个,最姑夫的光阴穷,日子紧。这一方面是姑姑一生身体不好,多时害病,另一方面是姑夫确实有点懒。生产队时,一直给队里放羊。其余农活自然不会干。单干后,种田成了姑夫家最大的困难。地耕不好,播种起来就费劲。耕地摇耧是靠农业为生人必须熟练掌握的活,而姑夫把种地看成比登天还难的事。叫农民,但不会种地。头几年,弟兄、侄男子弟帮帮,再后来,老张不时跑过去,替姑夫干干。
农业最讲究时令节气,人家都抢种时,姑夫就只有吆几只羊,在山屲里看羊吃草晒暖暖。好多年份,都是因为农时被耽搁,造成夏粮没抢上墒情而出苗不齐减产,或秋粮播种迟了,而被霜煞欠产。
别人家有余粮粜时,姑夫家的吃粮问题还不能彻底解决。
姑夫懒,但人品不错。不会嚼舌根,不会偷鸡摸狗,不会嫌贫爱富,不会戳事倒非,不会编谎溜虚,更不会狗眼看人。老张一只很尊敬姑夫姑姑,拜年必去,遇事必来,寿诞必到。姑夫的茶叶和糖基本由老张承担,旱烟也有老张供给。姑姑走的早,姑夫能走动时,到老张家浪一回门子,少则住十天,多则成月,老张必须天朦朦亮,给姑夫生炉子熬糖茶,然后一个油饼或馒头,两个荷包蛋。
因为抬举,所以姑夫爱来也爱住。姑夫生来好似怕冷,六月天也要睡热炕。
这种待遇,张家其他弟兄无意给他提供,所以姑夫很少去其他几家。
张老大说,懒球了一辈子,谁侍候他呢!张老二说,我没时间陪他,也享不了他的富。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老张的姑夫不辩解,也不言喘。以依旧的样子过着自己不急不躁的生活。
一九七O年大旱,姑夫困难地无法形容。国家供应的八两玉米或红薯片不够吃,他就到山上揪毛娃爪爪花。他人看到姑夫一家吃了好长时间没事,也纷纷采集。有一月,两天无米下锅了,姑夫来到老张家,老张的母亲正在锅里炒荞皮,她把炒好的荞皮端到磨堂,荞麦皮子磨绵后,分了一半给姑夫,并一再叮嘱,每顿少吃几口,不敢干吃,捉一撮撮,洒在半碗凉水里,用筷子搅拌化开,再喝,不然就巴不下来了。姑夫应承着,但心里没当回事。返回家,炒面贴贮子往炕延上一扔,抬腿就上了炕。躺在上炕,专等姑姑爬在土炉子上,一会口吹,一会笤榻扇,熬给他的那罐子酽茶。饿极了的表弟,手塞到贮贮里,搲了一把黑粉,在嘴里喙了喙,咽了下去。如此几把,他才尝到扎口,并不好吃。
天黑后,表弟叫唤肚子疼肚子胀。待到半夜时,表弟的肚子象一个西瓜,疼得不敢动弹。这时,姑姑荒了,急忙捣上炕睡得很实在的姑夫,姑夫翻了个身:囊脏食(不知饥饱)的个怂,吃地太多了,你引到院边坡坡上,让他跳蹦子去,跳几下就好了。无奈的姑姑只好把娃从炕上扥下来,让去跳。跳了两下,娃啊了一声,晕了过去。知道后,姑夫才紧张了,叫来刘皮匠,刘皮匠说娃吃了荞皮结住了,你到我家取去,圪房子有半斤麻籽油,再让我儿子去大队卫生站,抓几颗巴豆,灌下去就好了……
从这件事情上,你看我把老张的姑夫没有说错吧?!
老张的姑姑过世时,一帮侄男子弟跟上老张去过一次,之后,几乎不再联糸。不过,他姑夫在老张老弟兄几家有红白事情时都来,他经常跟人说,上门亲,咱要主动呢!
老张的姑夫八十多岁了,这几年,走不动路,很少到老张家来浪了。前年,因为老张姑夫的几个养老金和土地流转金,老大的两个儿子闹的不可开交。人在大儿子跟前,二儿子却说老汉有钱不给他一分,他的孩子成家上学,都没靠老人……矛盾闹的不可开交时,老张跑过几趟姑夫家,摆事实,讲道理,结果二儿子的媳妇伶牙俐齿,好似老大与老张商量好,共同对付欺负她们一家。老张被妇女大骂,除了猪一样的侄女和一个侄媳,这算是第三个。曾经无话不说,接济多次的亲戚,都因劝解调和一事,闹得臭不可闻。
老张曾经信仰的真诚是处世的必杀技,赤诚如丹血,谁知伪言巧似簧,曾经坚信的是日久见人心,却奈何江湖问路不问心,只有谎言得人心。老张家户内人到处散布谣言,说老张拉偏架……这事,老张郁闷叵烦的说不成。曾经选择的是忍让包容帮助,换来的是这付嘴脸,哪个他们的娃都帮了,但帮的结果就是让他怀疑人生,彻夜失眠多日。多日后,他想通了,可能这个世界仿佛就是这样,当真相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而谎言在被戳破之前,总是那么的信誓旦旦。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时至今日,老张仍然相信善良不该被利用,信任不该被玩弄,感情不该被欺骗,真诚不该被愚弄。哪怕看错人,哪怕被辜负,哪怕撞南墙。而成年人的世界里最高级的自律就是,只远离不拆穿,只选择不教育 ,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底线。用真心待任何人,但不执着于任何人。怨家是前世的相歉,一切都是命运恰到好处的安排。
世界的杂乱无章,就是善良被玩弄后的报应。
这点,我把老张佩服的五体投地!所有人的辜负,都没能改变他耿直而一如既往的心性。
因为此事,老张见表弟穷困,赊给表弟的一对母牛娃,给表弟家引了一群牛,古人说,母牛下母牛,三年五头牛,何况两头呢?他一直没曾亲自去要过牛娃钱。
明年要离开故土,一是再看回姑夫,二是几年的旧帐应该收一收了。表弟的孩子们大学出来都成家工作了。
不大能行动的姑夫看到他来,马上哭出了声,老张也跟着流泪了。待到天快黑时,他让老大的儿子去叫一下他二爸,一会儿表侄回来了,说他不来,也教他别给表爸说实话,就说自己不在家。不知不气,听了这话,老张火了,跳下炕,边走边抅鞋,向老二家走去。
老二恰巧背了一背篼草往牛圈走,兄弟,在呢?老张问。噢,三哥,我刚从集上回来。他回答。昝怕牛引了一圈吧?不对,才十三个。屋里我就不进去了,你昝要把我的两个牛娃钱开了呢吧?到城上没收入,花费大的很!昝是这,三哥,我没钱,等过些时候,牛出了,我给你打!要不你也给我还两个牛娃子就行了。啥,现在的牛价和那个时候能比么?你看你失笑(可笑)不?弄人也不能弄到表弟跟前呀……这句话,气得老张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如一块石头噎在他的心口。
他没有礼让老张进屋,老张也转身离开,临走,撇下一句话:我张老三弄没弄你天知道,一半千元,就当我老张赌博了!
老张的心房,有一个永远装不满的垃圾袋。
东南风携着零星的雪花,在死人梁上肆无忌惮地乱跑。老张把外披的衣服穿上,向山下急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