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伤痕(五十八) || 作者 杨进荣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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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1 21:55
上海
天气以不确定的身份,晴朗了不到两天吧,又阴沉地象个死人的脸。山弯下向阳处,前两年河道治理工程栽种的柳树,叶子焦黄,在微风的光临里,轻歌曼舞。几十年前,不要说别的,树叶都是稀罕货。天朦朦亮,一群孩子背上背篼,拿上扫榋,你超我赶地在路两旁或村社面积不大的林场里扫树叶。飘零的叶子不够多时,孩子会双手抱住树杆摇摆,脚蹬树身让其晃动,带霜的树叶便会哗啦啦地往下掉。扫回的树叶可喂兔子和羊,也可烧饭煨炕。现在不要说树叶没人扫了,家禾的秸秆,地埂上、大场里堆积遗弃的到处都是。有的人把他们拉回家,堆搭起来,多年也未曾动用,雨淋风吹,日晒雪压,它们发霉变黑,远远看去,与新修的房舍那么的不和谐不靠谱。但就是这变质的草垛,颜色中孕着童年,式样上潜着记忆。它让如老张这等年纪及以上年岁的人,瞧见就有不死的记忆泛滥,瞅到就有无尽的乡愁深藏其中。老张习惯性地拿一把铁锹,在父母辈栽种的树林周边转了一圈。没过脚面的新旧树叶,无比松软,一丝凉意爬上他的心头。栽树的人三十年前都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栽下的树虽然长的慢,但依然活着。多年未曾修剪,树长的歪哩仡八,乱枝满身。不缺柴草的时代,树也没有人修剪了。他返身,在磨窑中取出修树的长把剁铲,准备把一坑无人理睬的杨树修一修。三十多年的杨树长的才有碗口粗细。周身布满“弹孔”,那是天牛的杰作。这两年,天牛不知都去了哪儿,突然也不吃杨树了。没有熬住这场劫难的树,要么以死亡的躯干,还站在原地目睹岁月的风尘。要么抵不过风雨的摧残蹂躏,轰然倒地。剩下的活成了现在的样子,似艄公,像老道,如老者,用尽全力,步履生命的天涯。天牛钻的圆孔周围,长出小枝,婆娑在主杆上,邋遢凌乱。这些树,命运不好呀,如果生在水川大地,它们咋能活的这么不堪与艰难?有的树侧枝已能做椽子了。老张腰不好,上不去,若能上去,骑在树杈上,用斧头剁,比站在地面上,手执长铲往下铲要轻松很多。而现在,他没有办法,只能手执铲去铲小枝,大枝则在长把的另一头,左手扶铲把,右手再用斧头锤,哐哐地砸数下,才能把它铲下来。修剪了三五棵,脖颈痛酸的不行,他蹲到路旁,掏出一根烟,边抽边歇。立冬后的太阳,像一位懒婆娘,屁股塌到东山的山畔上,就是不肯起身走开。霜是冬天清晨北方的司空见惯之物。爬在草上,毛绒绒,溋满草身。粘在叶上,黄红白相间,每一片都是诗歌的节章。落在墙头上,干枯的苔藓,有了遣倦的模样。盖在草垛上,鹅绒般的维妙,毛呵呵地惹人目光。老油倌早已没有了昔日的英俊潇洒,岁月这把杀猪刀,逼弯了他的腰,染白了他的发,雕刻了他的脸,剁掉了他身上多余的肉,涤尽了他身上常年散发的清油味。当年,五个村一个油房,而他,油倌是唯一的包油人(即师傅)。从秋收土地打模后,大部分人扛架子车、拿镢头或铁锹去修水平梯田,除了饲养员和羊倌,就是几个去给油房送柴送油籽榨油的人,其余人都在一坝埂子插扬的红旗下,修水平梯田。十方冻土,高处钢钎砸烂,运到低凹处,前后持平,才成了一条一绺的平田。油倌是解放前至单干,把土榨油的工艺做到炉火纯青地步的人。八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啊!他耄耋的阶段,如此不堪。今日逢集,油倌可能从鸡叫五遍就动身了吧,不然他几乎折成九十度的腰,无法让他走到老张修树的岔路口边。他张哥,你是好人啊,在调(修)树呢吗?噢!油倌爸,走街上去呢?昝赶紧坐哈缓一阵子,吃一根烟!老张马上起来,请油倌坐,并把一根烟递到了他的手中。 人老了就可怜了。当年的油倌可真不是这样。除了公社各单位工作的人,靠农业生存的人,属油倌一家大人娃娃穿的工整。二人虚寒问暖间,不知啥时张疯子夹着个棍棍路过坐下了。张疯子在大队开过拖拉机,开过公社第一辆老式解放车。好多人都不会骑自行车,也没自行车骑的年代,会开汽车的人自然高人一等。夏天车停到公社院子里,张疯子穿一件白衬衣,凡立丁裤子,塑料凉鞋,尼龙袜子,袖子缏的很高,梅花表在左手腕子上,太阳光下总泛着银光。皮套收音机斜背着。里面一会唱一会说,引得一群小孩跟着他乱跑,碰到老年人,他跳下车子,个别老人会在他背的收音机上乱摸找寻,非要寻说唱的人在哪儿藏着呢!农业社时,油倌和张疯子,年轻时卖米的见不得卖面的。两个都是有外快的人,都是喜欢在红白喜事上出风头,猜拳行令,不喝个面红耳赤、酩酊大醉不归的人。有了他们不安定,没有他们不热闹。张疯子大高个,脸上有麻子窝窝,似一根葱。油倌小个子,胖肥臃肿,如半截猪大肠。张疯子说话如倒豌豆,语速快的有时人听不清。油倌说话像石磨,慢吞浓重的鼻音,能把听话的人难受死。张疯子抽大前门,油倌就要抽海河。油倌爱漫花儿,炒油籽,骡子拉上大石磨推油籽,他都喜欢边查火候边唱那山曲子,特别有尕媳妇子送柴来时,他唱的更忘情,也更陶醉。他眯起眼睛唱,尕媳妇子们把他们榨吃的油饼往肚兜兜里转一一那些媳妇子,一声去你的,老不正经的,油籽抓一把扔给他,哗啦啦笑着拉上架子车跑了。唉呀,肥油倌还能走到这里呀,命大。张疯子给老张扔了一根烟,斜靠在路边一根树上说。我命不大着,你命大,你把书记的勾子溜哈那么好,也咋没转正呀!人家祁老八靠给收购组杀猪都混了个集体工,而你还拧方向盘着呢,还不是像我一样拿个一百多的养老金吗?祁老八咋样了,人家拿两千多呢……你放你的个老驴屁着呢,陈谷子烂糜子,说偶有啥用。老了老了,还这么心坏心哈(瞎)……昝都老了么,还吵啥呢呀,我的老哥哥。老张说。唉,一个槽上咋能拴住两个叫驴呢!啥时候,大炮老汉也来在了他们的身后,一句玩笑,打断了老张的话。两个说不来话的人起身先后走了。刘大跑给老张挤了个眼睛:你能评说好?他们年轻时为街上臭板子的偶个儿媳妇子,争风吃醋,肥油倌闹不过人家,被路线教育工作组抓去,各大队批斗了两个月,一两年后,他还是改不了狗吃屎的本性。把公家榨的油,偷了一壶背给了臭板子儿媳妇子家。此事,让你大哥的偶哈货三儿子看见了,夜没过,就告到了公社。第二天又游了一天街。张疯子有钱,又有那个手艺,臭板子三媳妇子给小卖部进货,上下都坐的人家的车,说不定货钱都是张疯子付的。我妹夫都和他们在钟家镇住过旅社,他俩就在一达里住着。肥油倌是一个提碌碡打月亮,毛(猜)不着高低的货!还和人家张疯子抢女人呢。刘大炮越说越激动,血压升高了吧,手有些哆嗦,嘴皮子都在颤动,脸通红通红的。太阳在金黄的杨树叶子上挤进来,叶子的影子斑驳在地上,浮在树间忽闪忽闪地不愿消停。各有各的心病,各有各的个性的人才组织成了纷繁复杂的人类社会。人都说人,人都被人说。悲哀的是,从生到死除了舍不得,再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活着!刘大炮抽完烟:昝不耽搁你了,我给人家要在硬屲里拔那块留哈的草谷子去呢。噢,你老人家昝赶紧去,老张应承说。铲下的树梢横七竖八地躺在树下。老张把他们捡起来捋顺,放在路边,回去开电动车了。大概跑了六七趟才拉完。摞好树梢好,天快要黑了,老张下了一把子挂面,凑和吃了一顿。躺在床上,听刀郎的《西海情歌》,听得他大半夜都没有一点睡意,只能眼巴巴地看月牙儿在西天游弋,钻进云层后,灰濛濛的,如老张此刻的心情。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➌搜索公众号allhuining或天南地北会宁人关注欢迎留言,点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