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伤痕(五十二) || 作者 杨进荣

文化   文化   2024-10-21 00:05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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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伤痕(五十二)

作者‖杨进荣




晚秋的天气说变就变,昨日晨冷日暖,今天就是阴雨绵绵。远山近树,都在一蓑烟雨中零乱秋天的脚步。多日牛没出圈了,老张趁毛毛雨天其它活不方便干的当儿,把牛放出了圈。几头牛犊跑开牛群,活蹦乱跳地在巷道里撒欢。母牛则跟前跟后,耽心自己的子女有什么闪失,追到牛犊跟前,总是闻着舔着。舐犊情深,母爱伟大啊!老张吸了一口烟,不由自主地感慨。

野草丛生,籽圆身壮。老牛的长舌每卷一次,掠回的草尖能装满口腔。它们咀嚼时,昂起头,那种惬意的样子显得很幸福。

洋芋的蔓枯萎了,动手迟的人,都在赶着挖洋芋。地膜洋芋有了收挖的专门机械,白森森的洋芋在一阵机器声后,铺满了种前打好的地板上,人们蒙头只是拣拾。山坡上,依旧是传统老办法,铁锹挖,镢头刨,边挖边拾,自然速度特别慢,苦力也要多出几分。但山坡上的洋芋比之川道和梯田中的洋芋,明显水分少,含淀粉高,吃起来酥软爽口。

大地上因为有了抢收的人而有了更多的生机。山乡因为到了洋芋上市的季节而多了来去开大小车辆的客贩。

今年秋雨多,洋芋丰产,不值钱。

老张是吃洋芋长大的人。原来是必须吃洋芋,不吃就不得活。现在是离不开洋芋,吃习惯了,面条里面如果缺少了洋芋根根,他总感到清汤寡水,没有味道。所以他也十分重视种洋芋,贮存洋芋,吃洋芋。

人说洋芋是国菜,这点不假。你蒸着吃,煮着吃,好品种洋芋空腹吃,也没有任何不适。你切片炒,截条炖,都是就饭而永远吃不腻的菜。你豁饭吃,就馍用,都是促你开胃多食的诱饵。

老张至今舍不得糟蹋一粒粮食,包括一颗洋芋。生产队时,饿极了的他,为一颗拳头大的洋芋,被队长皮鞭暴揍的情景至死他都忘记不得。为此,他被生产队在队部门上罚站过,也在学校遭师生批判过。那颗洋芋啄痛了他少年时代的心,使他过早地对一个时代产生了质疑:这么好,为啥连洋芋都吃不饱呢?这么好,饿极了的小孩子偷食一颗洋芋需要整那么大的声势,甚至上纲上线吗?别人学成了黄帅式的“英雄”,唯独他,不时被他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更被同学有意无意地分裂了出去。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像塬畔上那棵老杏树,独自面对风霜雪雨。

孩子小时,他在空闲时间,爱给孩子讲他过去的故事。孩子大了,他也不再提了。因为他从孩子的眼神中读到了百分之百的不愿意听。没有相同的经历,怎有共同的感受?他素来对孩子挑吃拣喝的毛病毫不客气。为此,孩子总是感到不能理解:现在不愁吃穿,这个时代还能饿死人?面对孩子惊愕的表情,老张哭笑不得。


自己小时也不信爷爷奶奶讲的民国十八年张家饿死了多少人。结果六O年、七三年的灾年他经历了,才知这世界,没饭吃的事真的有。从那时起,他总认为,关键时刻,能让人活命的食物才是这世间比金银财宝都好的东西。钱再多,无物可购可食有用吗?孩子说他杞人忧天。他常说,但愿吧!你们都跑到城里,城里大面积有事,看你们吃啥喝啥。你们大量浪费,造了的孽多的很,总有一天老天爷会惩罚的,娃娃们,你们等着看!

不能全部怪怨孩子啊,正如每次儿子领媳妇回家,她都急切着每天要登山并非要拽上老张一样,这些山在老张的梦里都显示着清晰固有的轮廓,还有专门爬一趟的必要吗?而生来在大城市的媳妇子,感到群山是那么新奇,她不是缺少锻炼设施,而是没有山让她登的累泛解压。

而到了老张这个年龄,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座大山,内心种植着糜子、谷子和硕大的洋芋。只是年龄、环境和阅历的差异,孩子们还不能体悟到这一点而已。

老张在刚包产到户那几年,每年种洋芋不少于十亩。一半卖钱,一半供人畜吃用。这几年,才种一两亩,自己够吃用就行了。

老张种洋芋有一套。草木灰拌磷肥打底肥,让他种的洋芋圆润硕大,加上他隔两三年,捣腾一次洋芋籽,所以他种的洋芋产量最高。

附近村民经常背背篼,挑扁担,到老张家换洋芋籽,凡来者,他都予以斤对斤的兑换。遇到其他人,很少有人能如他。因为换回的洋芋,一般都是个小味麻,既卖不上价,也不好吃。

有些人提示过一斤兑斤半,或关系一般的再不要换了,老张常常听一听嘿嘿一笑不言喘。


盘盘路上走的不是吴蔫神么,怎么绕过去从那面走了。噢,对了,前几年他一直拿老张的洋芋籽,少则几十斤,多则成百斤。每次来,都背一个空大背篼,说是娃娃多,洋芋吃光了,新洋芋下来还,谁知年年他这样说,年年都没有还过。老张老婆在世时,要过几回,他都以各种原因支吾,乃至后来,他家人看到老张家来人,女人会去邻家串门子,男人不是躲大墙背后,就是蹲在洋芋窖中,问他家孩子,孩子总说大人出去了,这样多次,老张便放弃要回帐了。

说起这个吴蔫神,当地似乎无人不知,远处的人都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他自小不爱热闹,也许是缺妈的缘故。他妈是一个裱子,解放前在城里戏馆挂过头牌。解放后,徐娘半老了,无处立身,才给身有残迹的吴伟娶了。大概是六零年,连饿带病死了。生了两女一男。男的就是吴焉神。吴焉神是外号,真名字叫吴富。听说这个名字是他爸请高人起的,花了大价格。穷了几辈子的吴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谁知吴富,只有了这个寓意美好的名字,根本就不往富的正道上走。小时因不善言辞而打架歹毒,同学便给他起了吴蔫神的绰号。

他象父亲一样,没胡子。柳腰麻杆腿,尖嘴猴子腮。庄间事情上,从不高声大嗓,小眼眼扫一圈,专挑有钱人或有公事的人群里凑,坐在旁边,勉强笑笑,不说什么。只这让好多人认为他人好的没法比拟。


这不,前两年在一次刘书记家的白事上,认识了刘书记的亲家,一家大型国企的主管。从此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仿佛刘书记亲家一家人比他的父母都亲。送箱果子,提十斤清油,背一袋籽瓜,拿十几棒粘玉米……久了,刘书记亲家认为这人不错,言少老实,便把单位的活给了他一些。

谁知,他还在至好跟前说人家刘书记亲家的坏话。这事传到人家耳朵里,起初,亲家没上心。但后来逐渐发现吴蔫神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憨厚人,而是十分阴险奸诈猥琐的小人。过年了,吴蔫神为了第二年的活计,以拜年的名义,把红包硬塞到了刘书记亲家的被窝里。吴蔫神又是给刘书记亲家拖地,擦桌子。他走后,刘书记马上打电话叫来矿上的纪委书记,信封未开交给他,并让他做好记录,交给上级机关。

第二年的合同吴蔫神没得中。他马上打电话,称刘书记亲家为老杂种、腐败分子,要钱要物,并连带送过的几斤葵花籽都以每斤十元的价格要钱。

知情者,都说连亲房人的坟都敢挖,请日鬼人炸的人,还有啥事做不出来的。老刘亲家真是瞎眼了!不知内情者都说老刘亲家的不是,拿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办事……

这社会,并不是谁的饭都可以吃,谁的钱都可以花,谁的话都可以信。

有时候穷尽所能,你也难把一个装人的人认清。而叽叽喳喳、耿直无畏的人,往往会被假好人害得遍体鳞伤。

去年,吴富有老婆前半年死了,快过年,在外地的儿子也抑郁跳楼自尽了。

现在的吴富有,不但没有富有,并欠了一屁股债,终于活成了孤家寡人。

吴蔫神,躲偶么远,上哪去呢?老张喊着故意问。噢,他张家三爸么,我还当哈谁着呢,我走个前山呢!吴蔫神稍做歇息,随口说。你好着呢么?老张问。昝将就着活着呢。吴蔫神回答。你今年的洋芋咋么个?说啥洋芋呢,你们得哈偏雨的,洋芋长地好。我的洋芋地在北山红土咀嘴上呢,晒没了,拾了个籽……说着,他已绕到山弯那面去了。

夕阳抱着一塬的风,吹得云去夜来,老张看着吴蔫神消失的身影,淡淡说了一句,这就是人啊!

零星的炊烟罩在庄子前的杨树林上,湿气阻挡,越聚越浓,好久都不愿散开。谁家的叫驴叫了两声,引得另一家的一头母也情不自禁地附和。

老张的牛没有叫,吭哧吭哧地爬上庄口,在自己非常熟悉、走了多年的巷道,不紧不慢地走着。老公牛的铃铛哐啷哐啷的,分外响亮。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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