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伤痕(五十七) || 作者 杨进荣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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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8 21:10
上海
立冬了,老张难得这般逍遥安然几天。起床后的头等大事,是熬了一罐子茶,喝罢,他跳下炕,扫了院子,垫了牛圈,再到上房屋里,提上个小板凳,边抽烟,边看去年栽植的那棵九月菊,在冬风里,黄化酌放的灿烂。黄花独带霜,红叶已随风。薄薄的一层雾纱,静笼在庄墙外崇山和万壑构筑的乡间。浸染思绪的落叶,给大地换上了新装,时光再一次见证了季节的交替,流阴又一次收揽了生命在年轮里的死亡。送完寒衣,老张几晚上都梦见了老娘和老婆。她们依然面黄肌瘦,穿的破破烂烂。临终穿上的老衣他们没穿,送给的寒衣也没有看见。她们不说话,只站在上房门槛前看着他。待他叫娘时,她不见了。惊醒后,泪在枕头上湿了一片。屋子内很静,灯光中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几次推开门,只有夜风抚扫地面,落叶蠕动轻吟。庄墙外的老榆树在半弯形的月色下,大多的叶子已经掉光,零星的还在枝上悬挂微颤。它们一定是拒绝死亡的,哪种生命没有这种思想?只不过,所有的死亡都是不可抗拒力量的牺牲品,人,岂不一样?比如老张,被时光的球磨机,磨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空剩一把苦力,在大地上摸爬滚打,收获活下去的希望。比如,老张年轻时,几夜不睡,为一句精华的诗句苦思冥想,到现在雪着两鬓,活了个不声不响。比如老张为亲朋,特别亲朋的孩子上学就业,吃了无数当了干部同学的闭门羹,乃至今日想来,那些蔑视的眼光,爱理不理的神态,极具污蔑人格的语言,一切仍令他心有余悸,忘记不掉。比如老张为做人,他人的伪善没有学得,相反弄得他有时不人不鬼。今天老张趁闲拨通了我的电话,谝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鼓捣了一堆他在今年夏天遇到的一件伤心事情。事情的根由还得从我们上中学时说起。我们的中学时代,多变而艰辛。先是推荐,看思想表现,后又延迟半年升高中,秋季变春季入学,凭文化课成绩升学。当年全国高考实行预选。一半学生读书十几年,不得不和高考挥手告别。上本科的升学率,我们读书所在地,不到百分之五。上个小中专不愁没饭碗,并且一大批小中专生,十多年后,都成了行业翘楚,改了行的,县处级干部比比皆是。老张高考缺了几分,没有力量补习,才被老天安排在黄土地上,象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老张不是我们班里的班长,就是学习委员。工作职责是每日给课任教师收交同学的作业本子。老张学习很好,为啥与大学失之交臂,其实高中有一件事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觑。我们上高中时,有位物理老师,课讲的异常精彩,人们初不懂,他为何会被发配的这么偏远,后来,了解他后,才知那是县上领导无奈的安排。他叫刘世才,背后有些同行叫他刘日鬼。瘦削个高,穿戴齐整,一副带金边的近视镜,高傲地架在他隆起的鼻梁上。日常,他的大背头,梳得像牛舔过一样光亮。他看女生和男生的目光,明显不一样。看女生眼角的笑,能看到清晰的鱼尾纹。看男生时,睁得很大的眼睛,空洞无情。刘世才对二班,当时是慢班郭思莲的好,细心成年的人,大概瞧见就能猜个七二八分。郭思莲碰到他,只会勾下头看着脚尖,一手搓揉着自己的衣角,柔和地笑。有时,脸蛋上会飞落两片红云,当然,这一般都发生在她从他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有一天,刘老师把老张叫到他的办公室,要老张下午两点去趟乡卫生院妇产室。说让老张在郭思莲的手术单上签个名。郭思莲离家远,住校,没家长签字,手术做不了。你是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助人为乐的事,做的越多越好么,你怕啥?别的学生,我不放心,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你签完字就往来走,给谁也不能说。我能行么?老张疑惑地问。行,就签个你的名字么!老师说。好好好,好,老张答应了。老张按下午两点,麻利地跑到卫生院,走进妇产室,他按一个老护士的指点,在桌子的一张纸上,签写了自己的名字,听到有位老护士略带外藉口音:这么小的娃儿,妈的,不好好读书,尽知胡整,这样下去,这娃儿就得进监狱。老张弄不懂,这位能当姨的人,为啥会这么出言不逊,又不是他给胡思莲放在身上的病。嘭的一声,不知是谁,在老张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转身,发现是堂哥。这位堂哥在医院当大夫,因耿直得罪了好多人:你个碎怂啥事都敢揽承,这么大的事,你签得个啥字,你能负个什么责呀?胡思莲站在手术室白帘子后,不知说了一句啥话,他因挨打跑的快,没有听清。头几年,他对这位堂兄恨之入骨,现在,他怀念热爱的不成。遗憾的是堂哥英年早逝了,一切随风而去,再没有了面对面倾诉认错的机缘。事情过了几天,街道和学校内郭思莲的事,传得纷纷扬扬,说啥的都有,最后郭思莲因刮宫引产一事被开除了学籍,刘老师被调至更偏远的一所初中任教。开除后的郭思莲,听说离过几次婚,做过很多行的生意,凭借身体优势,在那个年代挣了不少,也赔进去很多。但人变得咋样了,老张从没见过。听说她丑老了很多,疫情三年后回来了,老张也没遇到。刘老师么,最后又被调配至某小学,退休没两年,突然死了。开吊时去了很多同学,大都当官的。老张没去。前两天,老张去集上给牛买驱虫药。街口,碰见了与他相处关糸最好的亲戚,姨姨的儿子。老张在众叛亲离后的这十多年,遇事走的最近的就是这位两姨弟了。老人在时,姨姨家穷,没人瞧起,老张买点茶叶和姨夫爱抽的一盒巴山雪茄,不时去看两位老人。近多年,老张光阴好了,给老姨夫既买茶叶冰糖,又成条子买卷烟,一年还要给他们老两口几百块的零花钱。两位老人临去世前,反复给老张说,他们死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孙子还没媳妇!去年年底,三十六岁的大孙子才说了个对象,光彩礼人家一口就要了十八万。理由是他们的女子才二十三岁。没有出众娃的人家,有时候不得不靠举债砸重金为娃成亲,至于娶来后怎么还,只有天知道,有的人家几十万娶个媳妇子,过不了几天,不是媳妇子跑了,就是离了。一个女子卖几遍,还有人上杆子央求媒人去说媒求亲。是啊,谁让这个社会人的思想异化的这么不靠谱呢?没钱娶,也不敢娶,让很多农村的大龄男青年,只能在冬日避风的北墙下晒暖暖。人口锐减但光棍成堆的农村,深入了解,可怕的没有准确的词去描述。热闹一旦被静寂替代,一个地方的没落是一件很快的事情。姨弟把他扽到上街,随机进了一家酿皮店,老张说他吃了饭了,另外他原本不太爱吃酿皮子。而姨弟说老张无论如何今天要进去,进去为他摆平一件事情。姨弟要了两碟子酿皮子,一位半搭农村妇女在调治,问吃醋不,辣椒蒜泥和盐要多少……姨弟神色今天有些不对。东张西旺,慌里慌张。哟哟哟,啥风把养殖业能人,我的老同学请来了呀?妖声怪气说话的是胡思莲。多年未见,她在言语和表情中含着的那份贱,依旧与众不同。妖风,老张回答!呵呵呵,老同学还是这么直爽可爱,她一摇三晃地走到了饭桌旁。老张扔下筷子,看了她一眼,卷发披肩,口红娇艳,过浓的脂粉,也没法彻底盖住岁月刻在她额头的沟。白粉下的肤色,涂抹不均匀的地方有点青紫。紧身裙也没裹住肚子上的一堆囔囔肉,认真地拱起楞楞。倒是乳和臀硕大了好多,莫言一部小说的名字,可能就取自她身体的两个部位,成就了"丰乳肥臀”。你吃去,我走哩!老张没管三七二十一,也没问青红皂白,径直向停放电动车的下街走去。你呀你,我不知咋说你好呢,这么大的街,哪达不能借步说一会儿话,你偏要扥我到那个烂怂地方谝传去呢。她,你没听过么,几乡几县的人都把她叫缠干油、公交车。哥,你消消气,听兄弟给你说完你再说。你说。这半年不是我在这住下倒羊么,这月生意不好做的很,我准备给人家把欠了半年的饭钱和店钱开了回家,她来了个狮子大张口,五万!我的天啦,再把屋里剩下的那些羊卖了,凑上做生意赚来的钱,都不够呀!活该,挣了几个钱漂了?哥,他明显讹兄弟呢么,昝我知道错了,你看咋办呢吆?老张长吁了一口气:是这,你先在这等一会,咱们的个远侄子不是在派出所么,我先咨询问一问,不行了咱们报案,让公家处理!不行啊哥,你弟媳妇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会闹出人命的。再说,这事人都知道后,大儿媳,咱们还缺一半人家的彩礼,到时自然会人财两空。老二对像连个苗踪都没有呢,也廿七八了,谁家愿给呢?你等着,我问一下再说。老张到派出所,敲开侄子的门,侄子给他让座倒茶,听了老张找他的缘由,便说,我耿直的老叔啊,你咋不仔细想想,你真的被喂牛和种地弄成个孤陋寡闻的人了。这街上谁不知道,我表叔在她家吃住都干了些什么。他犯了错误!那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这你比谁都清楚。公社姚书记,不就是把一生的积蓄都被她巧占了么?粮站那个吕站长,不也是被她娘门拉下水,弄了个家破人亡的吗?你刚才说,不行了,要找我们所长,那又有啥用呢?这几次严打整治,镇子上所有的游戏机房都被取缔关闭了。而她家的,查前提前关,查后继续开。多少家长找过我们,无用!昝你给评说给一下,给他给上些钱,熄火算了……老张走出派出所,骑上电动车直接回家了,根本没理会蹲在墙角等他消息的姨弟。表弟边蹬自行车边喊,他没有停车。路途遇见了好多相识,他既没打招呼,也没停车顺便捎带上。车开到大门外撇下,来到厨房,揭开浆水缸盖,搲了一碗浆水,一咕噜全部喝光了,他感觉心头有团火烧的十分厉害。没等他坐稳,气儿换顺,姨弟象个幽灵一样已经尾随而至。老张朝他的脸上吐了一团唾沫。你干啥来了?你呀,真是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酥油。你和我才好过了几年?别人正眼不看我们的情形经过才有几天,你就变得这么让我不能理解!她看上你的啥呀,是你妇人勾子,木桩腿,还是你的满脸毛,臭不可闻的嘴?人家不就是看上你倒羊,家里还养羊的那几个钱么,你癞蛤蟆伸爪子,还把自已当成个领导挥手呢。我说你今年为啥几乎天天在街上,败集,也不到我家来了,原来你和那个烂货撕磨呢。麻糜子山上偶么好的地,今年秋雨多,人家种的荞麦卖了好多钱,而你有在街上闲逛的时间,没功夫把荞撒上,难道你一个攒攒劲劲的人,看到那几十亩自个家的地,满是蓬柴野蒿子彬草,不可惜吗?我都替你,感到寒心、脸红。这下城里的耽搁了,城外的挑丢了,好啊,你做的好!死了,两个老人都饶不过你!咋骂,姨弟都不回一句话了,斜靠在桌子角前,脸色如一只死兔。电话铃声不断,短信的提示音尽管响。他颤抖着声音说,哥,你说我咋办?他要告我强奸她呢?老张拿起手机,翻看了一遍,都是郭思莲打的和发的。发来的短信恶毒至极,比泼妇骂大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说她收拾哈卫生纸呢,有证据告他强奸。限他在十号前拿来五万元,否则她要报案了……你不要听你张大的坏点子,他只能把你交到班房子里去……虽然老张对姨弟很讨厌,但当他看了那些短信后,更加坚定了他找律师的决心。老张认为,对恶人荡妇的忍让,就是让正义失声,善良灭亡的推波助澜。我替老张约请了省城懂行的名律师,他们见面后,采取了谈立两套方案,少点钱,握手言和,互不追究。立是谈不拢就报案,以敲诈勒索罪告她巧取豪夺!事情几天后解决了。老张因为忙秋事的尾巴,再没和姨弟联系。这两天安闲,打电话,电话已不通,发短信,才知人家已经把他拉黑了。这让老张百思不得其解,苦闷的说不成。一有闲,这件事便会回想起来,摆脱不掉。今天,聊天中他又说起了这件事,感觉帮的特别后悔。我听了嘿嘿一笑。老张呀,人的功利心,我们不是佛,有足够的肚量可容化它,也不是神,没有那么大的法力去解决它。忘了吧,实在忘不掉,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一个深刻的人。少些对他人的关注吧,这世道,你关注的多了,自然会碰上疯狗,虽然不多,但一只一口,大都能要了你的命,吞噬掉你的魂。人是观自在的,向外的眼睛只见到了表,而要知内,尘世的大多数人,都是人云亦云的随声附和,没有多少人为一个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价值的人去做真理的证明!聊罢挂机后,老张发来了一段话:熬住了无人问津的寂寞,才配拥有诗和远方。其实能陪我们,释疼的只有自己。回头,除了苍老的容颜,满腹的心酸,有什么才属于真正的自己?所以我想开了,也理解了啥叫生活,能让自己开心的才是,其余都是枝叶。站在人群中我不起眼,但我有自己的骨气,不去讨好我不喜欢的人,也不会巴结看不起我的人。随年龄的增长,真话有毒,实话有刺。能咽下去话的人是智者。现在的我话越来越少,放在心里的事却越来越多。这样甚好……看完老张发来的信息,我看了一眼夕阳下的楼外,风雪又一次抱着北城的塔,凝冻归人的眼泪。我摊开一本日记,要完成多年的习惯,给其中写的最多的老张复赘几句。对面楼上的装饰灯那么明亮,配合街上的路灯,普照在一棵枫树的叶子上,那叶子,嵌满离人的惆怅,在夜里,还是这么意味深长!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➌搜索公众号allhuining或天南地北会宁人关注欢迎留言,点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