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伤痕(五十五) || 作者 杨进荣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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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30 23:54
上海
树木还没有把叶子完全落尽,燕麦和玉米杆,所谓的草,还在田地中哆嗦。雪突然从天而降,遮掩了远山近地的荒凉,古村旧宅的落寞。这场雪大概是从子夜下起,风不大,所以雪落的匀称。老张半夜起过两次床,一次是给白天生的那只花牛犊贴奶,头胎生,年轻的母牛还不会十分熟练地照顾尕牛犊。一次是观察天气,找了一块废旧塑料布,把堆在院子里的玉米笘住。前两天说好的,歪脖子家要提前在今天宰年猪。歪脖子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儿子家。三四月份回来,种一点胡麻洋芋,到养猪的人家,花成千元买一头半大子猪,那种不大不小的。然后自个在家用土豆、玉米面喂养多半年。这种不是绝对土猪的土猪,比纯饲料喂的猪要好吃几倍,但与养了一年多的粮食猪相比,口感上还是要差那么一点。歪脖子天生不是歪着脖子的。七八岁,跑到南塬,偷摘刘家三老汉的杏儿。李狗肾恰巧在叶子茂密的那棵杏树上偷摘,听到又有人进园子,怕是主家看园子的人来了,悄没声息地爬在树杈上,一个响屁没有憋住,“噴藤”一声,吃哈冷洋芋的屁,声音既大又臭,把在邻近树上摘杏子的老歪吓了一大跳,没有防住手一松,便从树上跌落了下来,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加上刚摔完,吓得给大人没有敢说实情,歪脖子爸以为歪脖子踒枕了,到处找大肚子婆娘用擀面杖,在儿子肿胀的脖子上去擀,百天后,肿消了,歪脖子再也没法校正了。歪脖子成家很晚,娶了一个哑吧。所幸生的几个娃娃没傻没残。歪脖子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夏天再热,他早上必须穿裹脱。即使吆一对牛去耕地,快中午时,汗从他的鬓间往下流,裹脱依然穿在身上。他常穿军用鞋,当地人叫秋鞋。脚从来不洗,鞋也没有洗过,人伙伙里,大多人都能闻到从他鞋子周边窜出来的臭气。胡子不多,但也不怎么长。白的几根,黑的几根,四季都在下巴和嘴唇上长着。那根牛皮裤带一定是真的。换了几次裤带扣子,还是那么老气横秋。半截子经常扎在衣服襟子外头。裤子和胸膛上,渍印垢点满布,似一幅陈旧的地图。他家是村子上拉电最迟的人家。不是不给拉,也不是拉不起。说穿了,是他听到用电还要交电费,舍不得几块钱。他家上窑的灯盏挂在半墙,灯盏旁边,冬春四季挂有半截子猪大肠头(猪屁眼门)。里面塞满宰猪时淌到地上的废猪油渣渣。他不但脚臭,冬季脚后跟而且爱皲裂。他把猪油扎在纳鞋底用的稚子上,挑到煤油灯上转圈烧烤,待到熔化的猪油跌到皲口上,炼的噗呲一声,他的豁牙子会在嘴唇上咬一下。问他为啥要不怕烫地那么弄,他说,这样治,能把皲口子烫死,疼的也就不那么厉害了。歪脖子虽然七十多了吧!但身体仍然十分硬朗。因为固执和穷困,家族的人很少有人瞧得起他。工作的那些侄男子弟,几乎都不给他拜年。平常也不与他的儿女往来。田间地头,知道内情的人嘲讽他:老歪,侄女子是镇长了,给你称过好茶叶没?称过!昝吹去啥!吹就吹,咋了?你们家还没出哈个这么个人……农村人很少养猪了。有养的,宰杀起来也没有原来那么麻烦了。原来猪小、锅小、缸小。天朦朦亮,一群人在大门前支好门板,挖个坑坑,栽好缸,在缸里面放一把柴火,点着燎燎,叫热缸。然后,把厨窑灶台上锅里烧开的水,勺到桶里,提倒到缸中。帮忙的人把宰杀后猪的两条后腿用绳子捆住,中间窜进去一根木椽,木椽两面由几个人放到肩膀上,把猪吊到缸中后,人们把椽子抬上抬下,如此几遍,前半身就烫好了。把猪提出来,又把两只前蹄子绑住抬起,猪的后半截入缸,上下几遍。猪就算烫完了。那时,杀屠很吃香。歪脖子也学过。不过,只杀了一次,那是李家请他杀猪时,猪太小,刀子大,一刀子进去,猪还在声嘶力竭地嚎叫,他只顾用力捅,谁知刀尖子戳进了压猪人的膝盖,因为刀子磨的太利,那人一时没有感觉着,等那人哭爹喊娘地乱叫时,他的膝盖处已被老歪捅的血肉模糊……自此,他再也不杀猪了,别人也没人敢叫他杀了。当地还因歪脖子杀猪连带捅伤人,形成了一句歇后语,即人们要求你干什么都得当心点时总说:你把偶事情操上个心,给咱们弄好,再不要学歪脖子杀猪了。杀年猪是要请客吃肉喝酒的,并要给逐家逐户送去一碗肉菜。这种流传数辈子人的风俗文化,近几年陨落了,连同过年不杀猪,不放鞭炮一样。其不知,一种传统的消失,就是一种古文化的终结,后果是被唯利趋炎风气的形成替代,社会风气的逐渐异化变坏!现在杀猪有了专业团队。专车,专门工具。主家只负责付钱,别的如拔毛、刮洗,翻肠倒肚,剃骨卸肉等活,都由专业队伍的人完全包干了。关糸好的人,被主家请去,好似成了捧场之人。他们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打牌和麻浆的,打牌和麻浆。忙了一年的人,或多时难遇的人,偶有这种场合,是他们感到最为开怀快乐的相逢。歪脖子要去帮忙,但被儿子和女婿挡住了。让他陪亲朋,去掀牛去(扑克牌游戏的一种)。歪脖子喜玩这个,平时人凑不齐。牛九牌长绺绺,这张与那张点数相凑,形成一窝鱼,一副摆,四只虎,四天,牛,喜儿,亮子……打够六张无人吃用,就算够牌,够牌了至少不输钱。每人十六张牌,自己占了十一张,就算一支独大,辞牌,赢两家。老张与歪脖子以及歪脖子的两个侄子玩牛九。老歪今天手气不行,当头家不够牌,当二家一掀就滚,当底家,两碗面。越输,他越受不了。越受不了,他越掀。大侄子头家,说了一声洗,老张二家跟上说洗。谁知老歪把烂帽子一抹,拍的一声:出!侄儿子又发了一声:洗?出!一副摆!我扣三张!四个狗脬子你吃不?歪脖子把牌一甩:吃你大的个头呢,你吃去!唉唉唉老歪,你咋呢?老张一把扽住老歪的衣襟子,看热闹的人嗷嗷嗷地起哄。你看这驴日的么,咋说话呢?瞎好我是个你的爸么,说毬的偶话……老歪理直气壮地说。还把自己当个葱!人家能和你一起掀牛就不错了,歪脖子的二亲家打抱不平,略带暗嘲地说。昝坐哈,咱们三个掀。堂大女婿说。老张为了圆场说:昝在你门哈里么,掀啥!老歪又坐下了。堂大女婿比老歪大两岁,二家。老张两天四喜够牌后说洗了。三家拿了两副摆两牛三花十,坚持要掀。一个说洗,一个说掀。堂女婿给二家交了两妖七,老张对牛吃住了。老张也坏,紧接着说了个洗,此时掀红眼的歪脖子黑红不忌:再不要说偶话了,我往到底掀呢!真的吗?老张问。真的,歪脖子回答的十分干脆。啪,给你,四个老骟驴吃起(四个钉子)。旁边看的人说:滚了滚了……老张和歪脖子原本没有啥交情。一个队,除大小事情上偶尔遇一次外,得闲坐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事后,有人问起,老张说歪脖子家的偶一顿肉把人吃吃力了,歪脖子到他们把肉吃完,要回家,一直蹲在地桌子旁,没咋没说话。歪脖子除了细详,人虽然性子慢障一点,倒没有什么大麻达。有一年,也就是老张生哈二女子那一年。接生婆说,娃娃有点风气子,爱惊厥,尔后哭闹不止,让老张找点艾草,给娃炙一哈,趋风逼邪。当时全村种艾草的只有歪脖子家,老张的侄儿去要过一回,歪脖子吱吱唔唔,就是没有把艾草给他一把。老张寻思半天,挖了一碗旱烟,亲自到老歪家,老歪才慢悠悠地从圪窑子的墙上取下陈年艾草,分了几支塞给了老张。老张说,把你的偶多着呢,明年六月,新艾又下来了,留毬哈有啥用呢?给我多给一点,勉得我跑二遍。他又扥了几根给老张:看你说的轻巧的,货放千年自醒呢!方打围圆,这东西只有我有呢,这是个救大家的么,你拿光,旁人急用,我再哪里有呢?好好好,我走了,昝你留着。老张边说边匆匆回了家。这都是陈年往事,触景生情,遇及忆事,都是生活留给人的念想。老张也养了个猪,他准备明天要杀!他怀念这种氛围,因为冰凉的双手一旦能揣摸到热气腾腾的烫猪水,仿佛农民人的幸福就能牢靠地感受到。
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➌搜索公众号allhuining或天南地北会宁人关注欢迎留言,点个“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