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中民
大泡(注:泡,此处读“抛”,指食物发酵起的泡泡),本名程道俊,大泡是人家给他起的外号。至于外号的来历,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原来,这人有一手炸麻花儿(又叫麻握子,西乡人叫馓子)的绝活儿。他炸出的麻花儿,色泽金黄,形态饱满,咸淡可口,焦香酥脆。过去物质匮乏,麻花儿在老家就算是高级食品了。过年走亲戚捎包儿(礼物),一般就两样东西:一样是果子,另一样就是麻花儿了。
一到年跟前儿,村里家家都请大泡炸麻花儿。大泡为人热情随和,每请必至,一盒烟一顿饭便算着酬劳。
炸麻花儿技术含量高,工艺复杂,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要求——几斤面几两盐,矾碱的量要精确到钱;面要和的软硬适度,条要盘的粗细均匀,油温要不高不低;桄条力度的拿捏,出锅时间的把握……面泡的大小直接决定麻花儿的粗细口感,大泡顶嚼,小泡酥脆。每到开锅之际,老程就会问:要大泡要小泡?问的多了,人们就直呼其“大泡”了。大泡呵呵一笑:这艺名儿不赖。
大泡并不是陶楼人,他老家在上蔡和店程阁。早年大泡跑过江湖,会说书、唱戏,并打得一手好快板;后来在杨埠集开馆子(饭馆儿),不久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没了营生,他便只好回了上蔡老家。大泡老婆死的早,给他撇下两个小子。不料大儿又暴病早逝,大儿媳改嫁,给他留下个孙子。后来二儿程来成家另过,大泡就与孙子安国相依为命。那年月政治气氛紧张,阶级斗争激烈,大泡因为成份高又跑过江湖,身份复杂,在当地经常挨斗。当时兴大集体,大泡先为公子哥,之后跑江湖,根本干不了农活,挣不了工分,日子过得很是窘迫。实在没法儿,便把孙子托付给二儿,铺盖卷儿一背,抛家离子,背井离乡,南下投亲来了。
大泡是我一远房姑父,平常跟我家没来往过,我也从未见过他。大泡是在一个初冬的黄昏来到我们陶楼的。当时,只见他50岁上下(也可能小些,那时候人显老),身材高挑匀称,一双大眼,皮肤稍黑,留三叉胡;头戴圆顶小帽,身穿黑色棉袍,(一付旧时打扮——不挨斗才怪);脊背挺直,气质不俗。随身一个铺盖卷儿,一个小包袱,却又是一派漂泊景象。
当时父亲在外地教学,大泡便在三爹家住了下来,晚上就睡在灶屋锅门后的麦秸上(当时家家条件艰苦,没有多余的床铺)。
时间不长,大泡就在村里混熟了。他不光会炸麻花儿,还会做菜,加上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积极帮着张罗。队长王狗毛学上到高中,对大泡很是欣赏,平常就让他帮队里干些小活儿,也不开工分,队里分东西了有他一份。但他终究是干不了活儿的,不知道在哪里起了些针头线脑、皮筋卡子蛤蜊油之类的小货,篮子一擓,拔浪鼓一摇,走村串户,干起了货郎。
因为多才多艺,又善于打诨插科,大泡走到哪都会围上老老少少一堆人。这个说:大泡,来一段儿!那个喊:老程,怼两句儿!大泡也欣然应允,信手拈来,售货表演两不误。每到这时,村头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雨天没事儿,王狗毛就把大泡喊去说书。大伙围坐一屋听得津津有味,却把小孩儿关到外面不让听。有时藏到角落里也能听到些许片段。根据书中人物,隐约觉得大泡说的是一些当时被禁的古书。
大泡还会讲笑话,有时还能拿人现编。但内容大多低级粗俗(搁现在叫黄段子)。男人们听了会心地坏笑,女人听了便嗔怪着羞骂:老不正经(因为他是俺村姑爷,平时都好跟他打渣子骂着玩儿)。有时我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傻笑,大人便笑骂:小鸡巴孩儿,懂个啥?上一边玩去!
记得有一年夏天,整个暑假都没有见着大泡。后来听说回来了,却是落魄的很。据说他带着孙子安国到南乡贩卖啥东西,结果被当作“投机倒把”逮住了。不光挨了打,连称盘子都收走了。爷儿俩是一路要着饭回来的,快到家时都饿得走不动了。
自打到县城上了高中,我就基本上没怎么见过大泡了。后来听说,大泡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二儿程来把他接回老家去了。直到有一年暑假,一天父亲交给我一个竹篮,里面放了五块钱和一些草纸说:“跟人家一路,给你大泡姑父吊孝去。”虽然平时跟大泡没什么交集,又是一远房亲戚,但当时心里还是有一丝怅然。吊孝的时候,听那里人说,大泡是饿死的。至于咋饿死的,人家不说,咱也不好细问,心里就一直不解:咋能会这样呢?新社会咋会饿死人呢……总之是死了——按官话讲,算是“非正常死亡”吧。
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东西不主贵了,人也就变得懒了,过年炸麻花儿的也越来越少了,大泡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驻马店建业市场有一家三毛馓子店,老板三毛每天蹬三轮车沿街叫卖,几十年如一日。每次听到吆喝“三毛哩馓子来啦——”便不由的想起大泡,心中便又怅然:毕竟在那个思想禁锢、日子单调的年代,大泡着实给我们村庄和我带来不少快乐;他传奇的一生也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世事难料和人生无常。前些年回老家,听说大泡的后人在外面做生意发了大财了,每家光小汽车儿就好几辆……于是便想,假如大泡活到现在,兴许会享几年清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