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我只属于我自己

情感   心灵鸡汤   2024-05-22 23:05   日本  

2024.05.23|No.237

近一个月,每天上半小时英语口语课,换不同的老师聊天。最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在中日英之外,为什么选择学德语?
我答不上来,尽管今天已经是我在多邻国学德语的第151天。不为工作、不为恋爱、不为追星、不为移民,和这个崇尚实用主义的时代背道而驰。24岁那年,我在御茶水女子大学念性别研究,每本专业书都会从gender的词源讲起,它原本用于解释印欧语系中的语法性别。29岁的我在德语里学了个痛快,起初还好,Katze(猫)是阴性,Hund(狗)是阳性,用常识也能分辨。渐渐接触了格位,静三动四,谨慎拼出一个长句提交后却显示错误,才发现自己忘了Mädchen(女孩)是中性,完全不讲道理。我在其中一边困惑,一边探索。
28岁,我转职到现在的公司,公司每年都给员工提供一笔培训补贴,可以选择合作机构学英语,只需达成课时目标。为了不浪费这样的机会,我登录了其中一个叫native camp的网站,能自由选择老师聊天。一位南非阿姨跟我说,你表达流畅,词汇丰富,发音标准,和我平时见到的日本学生比起来,几乎没有需要纠正的地方。我知道自己英语说得还算不错,23岁时在新东方教课,带过听力口语和新概念语法。为了将自己拥有的知识用最简单的方式讲出来,我得以用全新的视角咀嚼了一遍基础语法。讲到将来完成时,我曾经给学生举过一个例子,will have done就是罗大佑在恋曲1990里的歌词:“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喜欢不同的语言在大脑中握手的时刻,如同两朵浪花在海上相遇。
在日本生活快七年,工作中偶尔用到英语,开口讲的机会更少,反而意识到给自己留出时间说英语很重要。学语言没有捷径,不过是熟能生巧,用进废退。21岁,我在中央大学交流,连假名都还没认全,选的都是英语课,像生活在一个真空。那个冬天我被异地的男友分手,还在学校里被偷了电脑,雨夜坐在异国警察局里看着对面的人嘴唇开合,听同学帮我把那些在我耳中毫无意义的音节翻译成我能理解的句子。有一次和其他英语圈留学生们去吃饭,电视里放着喜剧节目,嘉宾讲了一个段子,电视里的人们都笑了,居酒屋里的人们也在笑,推杯换盏,那是我听不懂的快乐。置身其中,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孤独。
学日语的过程并不轻松,看见汉字,错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在听力面前又被打回原形。我在图书馆里自学半年,报名了等级考试。那是我22岁的六月,爸妈在去参加我毕业典礼的路上发生交通事故。我接到电话,穿着学士服哭得手足无措,收拾行李时还没忘了拿上N2课本,考试就在两周之后。那个夏天是这样过的,我在ICU门外接待来探望的各位亲友,跟保安吵架或斗智斗勇,奔波在警察局、车管所、保险公司,穿梭在两栋病房中,剩下的时间我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背单词,咬着牙读出来。我在那一年明白人生有很多我不能控制、无法改变的事情,但我永远能在一件小事上取得胜利。当我打开书,那些无处可逃的恐惧、焦虑、愤怒能暂时安静下来,旁观我和日语的小小战争。
即使我顺利通过了N2和N1,刚来念书时,仍然觉得很吃力,分数不过是一张纸,给不了任何承诺。25岁,我去咖啡厅打工,疫情之前的银座游客众多,店长说我讲三种语言时像有三个人格。中文很热情,英语很自信,日语很小心。黏着语的尊敬表达拖着长长的后缀,有时我话说到一半,就得停下来寻找这个句子的尾巴。27岁,踏进日本职场,和所有新社会人一样接电话。我记不下来对方的公司和名字,也听不懂他们要找谁,手心出汗,舌头打结,每次都像被片假名霸凌了一顿,有一次和爸妈视频时难过得掉眼泪。直到我前两天把这件事当笑话给Tetsuya讲,他说,其实接电话对日本人来说也很难!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曾经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这是时间的礼物。在高语境语言社会中生活得足够久,逐渐理解了每句话夹缝里暧昧的ニュアンス(这个词是法语来的,nuance,指神韵感情的微妙差异),能听懂弦外之音,还能使用一些阴阳怪气的组合技巧。跬步千里,滴水汪洋,日语站到我这边来了,成为我的同伴。
Tetsuya是中日混血,6岁以前在中国长大,中文启蒙是乡村爱情和西游记(动画版)。我喜欢语言在他身上的反差,上一秒说着日剧台词一样令人心动的表白,下一秒看着窗外的雷雨天说:“是悟空在大闹天宫!”在博多吃饭时,帮我们煮水炊き的服务生静静听了一会儿我们聊天,忍不住说,你们交流的方式好厉害呀。我才意识到一直是我讲一句中文,他讲一句日语,毫无障碍地进行下去,自然得像呼吸。
外语定义了我人生中第三个十年,我与它们缠斗又和解,用它们学习、工作、恋爱、生活。上个月我在韩国作家金爱烂的小说中读到一段话:“我觉得只要会说外语,就像随身带着刀,走到哪儿都放心。即使遇到糟糕的状况,我也可以像驱鬼似的挥舞手中的刀,大喊,走开,我随时都可能离开。”语言是我的精神避难所。
在这个时代,AI可以完成越来越多的事情,同声传译在它的领域里如此轻而易举,这让还在一个一个背单词的人类显得笨拙又可怜。但它不能代替我思考,代替我说话,至少现在还不能。我学语言不是为了做一个翻译家,只想亲手摸摸世界的肌理。春天的一个深夜,我很偶然地想起我喜欢的「伊丽莎白」音乐剧原版是德语,曾经在声入人心里听过最经典的那首「我属于我自己」的中文翻唱。于是我找到德语原版选段,歌名叫Ich gehör nur mir,这个nur我认识,多邻国上刚学过,是只、仅仅的意思。原来我从没有真正理解过这首歌的意思,茜茜公主的呐喊原来是这样彻底,这样决绝。“我属于我自己”还远远不够,她要唱的是,我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夺走我的自由,我属于我自己。
在三十岁到来的时刻,我用德语听懂了我的人生之歌。
生日快乐。:)


月亮和猫
骑鲸渡海的少女。 随笔/影视/乐活/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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