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禅记——癸巳南行记之一
古镇记——癸巳南行记之二
富春记——癸巳南行记之三
衢州记——癸巳南行记之四
烂柯记——癸巳南行记之五
江山记——癸巳南行记之六
廿八都记——癸巳南行记之七
鹅湖记——癸巳南行记之八
(家强按:以下照片均拍摄于2013年6月14日及15日。文字记录完成于2013年6月23日)
离开鹅湖书院时,已近六月十四日的中午十一时,我知道辛弃疾墓和蒋士铨墓就在附近,这两位古人的词和文章都曾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蒋是清中期三大诗人之一,但他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部分文章),去墓上凭吊一番,是此行应有之义。同时,七天的假期已近结束,我告诉老妻,辛弃疾墓,便是我们此次南行的折返点了。在出行问题上,老妻向来无异议。在书院的售票处问好路,一路无障碍,很快到达十余公里外的永平镇。未到去双墓的拐弯处,先在镇中心的道路旁看到报本坊的指示牌,问了一下,并不远,就在南去的街道边,于是将车开上窄窄的街道。开不多远,便到了,在两条窄街的交汇处,很勉强把车停住,下来参观。其时细雨霏霏。离开报本坊,重上主街道,很快,我们就到了去辛弃疾、蒋士铨墓的拐弯处。虽然牌子上写着仅三点几公里和九点几公里,但寻找的时间,比在高速公路上行走三百公里,也不遑多让。除了这个牌子,直到这两个大词人诗人的墓前,再无任何标志,不足十公里的路上,我们问询不少于十次,最难受的是,距两墓分别都在一两公里左右的时候,都是荒郊野地,无人可问,只能猜测着、摸索着走。十公里的双墓寻访,用了足足三个小时以上,我们从这个牌子向北拐时大约不足中午十一点半,回到这个牌子下时,已是下午三时。从指示牌下北拐,出永平镇区,是这样的路,路边,是被开发成这个样子的山。在去蒋士铨墓的三公里中,连问数人,只说向北去,但具体情况说不清,心中不免疑惑,看着车上里程表已过了三公里,公路恰好从一个村子穿过,下来问,果然问对了,蒋士铨墓就在村后山上。告诉我们的村民对我们居然要去那里看表示奇怪,一再说路不好走。这个村子里没有姓蒋的人,他们也说不清蒋士铨的后人在什么地方,只说很多年未见有人去为蒋士铨扫墓。将车停在路边只容得开我这一辆车的泥泞的小空地上,与老妻从泥水汤汤的村路中穿村而过。对这个村子最大的印象就是狗真是多啊,说遍地是狗或许有点夸张,但眼睛往任何一个空间看,都有好几条狗在警惕地盯着我们。在恐惧中从无数条狗(没有闲心去数了)中穿过村子,便是垃圾场一样的村后,没有人也没有狗了,所幸还有勉强辨得出的小路,沿路向上,是一个水坝,坝前小路分岔,此时已无人可问,硬着头皮选一条路走,错了,又回头走另一条小路,沿杂草丛生的小台阶直上坝顶。在坝顶上回顾,山川如许,蒋公墓地置于此处,确是开阔,风水是够好的。在坝顶的乱草里转了一会,终是无处可寻蒋公之墓,好在坝侧有一个看似废圮的小屋,屋里居然有人,好象是管理这个水坝的工作人员(不确定),他对我们居然来寻访蒋士铨墓深表惊奇,说那儿长满荒草了,恐怕不好进。指给我看,让我从坝顶荒草中走到上面照片左侧的小山包,找路走上那个久无人上的拱桥,过桥后,从草丛里自己开路向南,就是蒋士铨墓了。就从这个坝顶的荒草中去那个小山包。草又乱又密,中间勉强可行的小路又满是泥泞,老妻看了畏惧,坚决不走。我其实也有些畏惧,但都已经来了,怎能不去?再说蒋士铨的文章在我少年时确曾给我极大影响,让我至今感动。到他墓前,默默表达这份感动,也是我此行的愿望。从乱草中到小山包,再越过小山包,过拱桥,下了桥向南看,隐约可见蒋士铨墓,但面前便是这样的草丛,根本无路可走。关于草丛中可能有各种蛇虫的传闻,让穿着夏装、没有长衣保护的我几乎没有了越过草丛的勇气。但就此退回,肯定会遭老妻笑话,并且日后也会遗憾,在犹豫再三后,还是下决心分开草丛,直达墓地。草丛中倒是没出现让我无法应付的蛇虫,但那些草是很划人的,最后出来后,大半天的时间,与草丛接触过的皮肤很不好受。蒋士铨(1725~1784) 清代诗人。字心馀、苕生,号藏园,又号清容居士。铅山(今属江西)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乾、嘉时期一个有影响的诗人,与袁枚、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他论诗也重“性灵”,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模拟倾向,主张兼师唐宋。他戒蹈袭,重性情,他说诗要“性灵独到删常语,比兴兼存见国风”(《怀袁叔论二首》)。但对“性灵”的理解与袁枚不同,而且他比较强调“忠孝节义之心,温柔敦厚之旨”,表现出更多的传统意识。蒋士铨的诗现存2500余首,题材比较广泛。蒋士铨也写词和散文。此外他还是位重要的戏曲作家,他写成杂剧、传奇戏曲16种,均存。著作有《忠雅堂集》43卷,包括文集12卷、诗集27卷及补遗2卷,词集2卷、还附有南北曲。在我十二三岁时,某个深夜,我在我的老家莒县浮来山镇前栗园村的土屋中,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到蒋士铨的《鸣机夜课图记》,我到此刻还能记得我当时的感动,那是没有翻译的古文,我读的非常慢,感动如潮水,在我的心头反复。吾母姓钟氏,名令嘉,出南昌各族,行九。幼与诸兄从先外祖滋生公读书。十八归先府君。时府君年四十余,任侠好客,乐施与,散数千金,囊箧萧然,宾从辄满座。吾母脱簪珥,治酒浆,盘罍间未尝有俭色。越二载,生铨,家益落,历困苦穷乏,人所不能堪者,吾母怡然无愁蹙状,戚党人争贤之。府君由是计复游燕、赵间,而归吾母及铨寄食外祖家。铨四龄,母日授四子书数句;苦儿幼不能执笔,乃镂竹枝为丝,断之,诘屈作波磔点画,合而成字,抱铨坐膝上教之。既识,即拆去。日训十字,明日,令铨持竹丝合所识字,无误乃已。至六龄,始令执笔学书。先外祖家素不润,历年饥大凶,益窘乏。时铨及小奴衣服冠履,皆出于母。母工纂绣组织,凡所为女工,令小奴携于市,人辄争购之;以是铨及小奴无褴褛状。先外祖长身白髯,喜饮酒。酒酣,辄大声吟所作诗,令吾母指其疵。母每指一字,先外祖则满引一觥;数指之后,乃陶然捋须大笑,举觞自呼曰:“不意阿丈乃有此女!”既而摩铨顶曰:“好儿子,尔他日何以报尔母?”铨稚,不能答,投母怀,泪涔涔下,母亦抱儿而悲;檐风几烛,若愀然助入以哀者。记母教铨时,组绣纺绩之具,毕置左右;膝置书,令铨坐膝下读之。母手任操作,口授句读,咿唔之声,与轧轧相间。儿怠,则少加夏楚,旋复持儿而泣日:“儿及此不学,我何以见汝父!”至,夜分寒甚,母坐于床,拥被覆双足,解衣以胸温儿背,共铨朗诵之;读倦,睡母怀,俄而母摇铨曰:“可以醒矣!”铨张目视母面,泪方纵横落,铨亦泣。少间,复令读;鸡鸣,卧焉。诸姨尝谓母曰:“妹一儿也,何苦乃尔!”对曰:“子众,可矣;儿一,不肖,妹何托焉!”庚戌,外祖母病且笃,母侍之,凡汤药饮食,必亲尝之而后进,历四十昼夜,无倦容。外祖母濒危回,泣曰:“女本弱,今劳瘁过诸兄,惫矣。他日婿归,为言:‘我死无恨,恨不见女子成立’。其善诱之!”语讫而卒。母哀毁骨立,水浆不入口者七日。闾党姻娅,一时咸以孝女称,至今弗衰也。铨九龄,母授以《礼记》、《周易》、《毛诗》,皆成诵。暇更录唐宋人诗,教之为吟哦声。母与铨皆弱而多病,铨每病,母即抱铨行一室中,未尝寝;少痊,辄指壁间诗歌,教儿低吟之以为戏。母有病,铨则坐枕侧不去。母视铨,辄无言而悲,铨亦凄楚依恋之。尝问日:“母有忧乎?”曰:“然。”“然则何以解忧?”曰:“儿能背诵所读书,斯解也。”铨诵声琅琅然,争药鼎沸,母微笑曰:“病少差矣。”由是,母有病,铨即持书诵于侧,而病辄能愈。十岁,父归。越一载,复携母及铨,偕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先府君苟有过,母必正色婉言规,或怒不听,则屏息,俟怒少解,复力争之,听而后止。先府君每决大狱,母辄携儿立席前,曰:“幸以此儿为念。”府君数颔之。先府君在客邸,督铨学甚急,稍怠,即怒而弃之,数日不及一言;吾母垂涕扑之,令跪读至熟乃已,未尝倦也。铨故不能荒于嬉,而母教由是益以严。又十载,归。卜居于鄱阳。铨年且二十。明年,娶妇张氏。母女视之,训以纺绩织纤事,一如教儿时。铨生二十有二年,未尝去母前。以应童子试,归铅山,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旋补弟子员。明年丁卯,食廪饩;秋,荐于乡,归拜母,母色喜。依膝下廿日,遂北行。每念儿,辄有诗;未一寄也。明年落第,九月归。十二月,先府君即世,母哭而濒死者十余次,自为文祭之,凡百余言,朴婉沉痛,闻者无亲疏老幼,皆呜咽失声。时,行年四十有三也。己巳,有南昌老画师游鄱阳,八十余,白发垂耳,能图人状貌。铨延之为母写小像,因以位置景物请于母,且问:“母何以行乐?当图之以为娱。”母愀然曰:“呜呼!自为蒋氏妇,尝以不及奉舅姑盘匜为恨;而处忧患哀恸间数十年:凡哭母、哭父、哭儿、哭女夭折,今且哭夫矣!未亡人欠一死耳,何乐为!”铨跪曰:“虽然,母志有乐得未致者,请寄斯图也,可乎?”母曰:“苛吾儿及新妇能习于勤,不亦可乎?鸣机课夜,老妇之愿足矣,乐何有焉!”铨于是退而语画士。乃图秋夜之景:虚堂四厂,一灯荧荧;高梧萧疏,影落檐际;堂中列一机,画吾母坐而织之,妇执纺车坐母侧;檐底横列一几,剪烛自照凭画栏而读者,则铨也。阶下假山一,砌花盘兰,婀娜相倚,动摇于微风凉月中。其童子蹲树根,捕促织为戏,及垂短发、持羽扇、煮茶石上者,则奴子阿同、小婢阿昭也。图成,母视之而欢。铨谨按吾母生平勤劳,为之略,以请求诸大人先生之立言而与人为善者。下面再附上从网上找到的白话文翻译,但我读古文,一向不主张读译文,很简单,白话文无法表达出文言文中的意味:我的母亲姓钟,名叫令嘉,出身于南昌府名门望族,排行第九。她在小时候和几个哥哥一起跟着我外祖父滋生公读书,十八岁嫁给我父亲。那时我父亲四十多岁,性情侠爽,爱结交朋友,喜把财物施舍给别人,散给人家许许多多金钱,使得家里箱柜里东西都一空如洗。家中常常宾客满座,我母亲拿下金玉首饰,换了钱办酒席,席上酒菜丰盛,毫不减色。结婚两年,生下我,家境更加衰落,她经历了穷困的生活,别人都不能忍受的,我母亲却心情坦然没有忧愁的样子。亲戚和同族人,个个赞她贤慧。由于这样,我父亲能再到北方去做官,把我母亲和我寄放外祖父家靠他们生活。我四岁的时候,母亲每天教我《四书》几句。为了我太小,不会拿笔,她就削竹枝成为细丝把它折断,弯成一撇一捺一点一画,拼成一个字,把我抱上膝盖教我认字。一个字认识了,就把它拆掉。每天教我十个字,第二天,叫我拿了竹丝拼成前一天认识的字,直到没有错误才停止。到我六岁时,母亲才叫我拿笔学写字。我外祖父家素来不富裕,经历了几年的灾荒,收成不好,生活格外窘迫。那时候我和年幼的仆役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母亲精于纺织刺绣,她所做的绣件、织成品,叫年幼的仆役带到市场上去卖,人们总是抢着要买。所以我和年幼仆役从来衣冠整洁,不破不烂。外祖父高身材、白胡子,喜欢喝酒。酒喝得高兴,就大声念他做的诗,叫我母亲指出诗句的缺点。母亲每指出一个字不妥当,外祖父就斟酒一杯喝下肚;指出几个字以后,他就乐乎平地捋着胡须大笑,举起酒杯大声说:“想不到我老汉竟有这样的好女儿!”接着抚摩我的头顶,说:“乖孩子!你将来用什么来报答你娘啊?”我年纪小不会回答,就投到母亲怀里,眼泪索索地流下来,母亲抱了我也伤心起来,檐下的风,吹着几上的烛,象是非常伤感,同情人们的哀伤。回忆我母亲教我的时候,刺绣和纺织的工具,全放在旁边,她膝上放着书,叫我坐在膝下小凳子上看着书读。母亲一边手里操作,一边嘴里教我一句句念。咿咿唔唔的读书声,夹着吱吱哑哑的织布声,交错在一起。我不起劲了,她就拿戒尺打我几下,打了我,又抱了我哭,说:“儿啊,你这时候不肯学习,叫我怎么去见你爸!”到半夜里,很冷,母亲坐在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双脚,解开自己衣服用胸口的体温暖我的背,和我一起朗读;我读得倦了,就在母亲怀里睡着了。过了一会,母亲摇我,说:“可以醒了!”我张开眼,看见母亲脸上泪流满面,我也哭起来。歇一下,再叫我读;直到头遍鸡叫,才和我一同睡了,我的几位姨妈曾经对我母亲说:“妹妹啊,你就这一个儿子,何苦要这样!”她回答说:“儿子多倒好办了,只有一个儿子,将来不长进,我靠谁呢!”庚戌年,外祖母病势严重。母亲侍候外祖母,所有病人吃的汤药、茶水、食物,母亲一定先尝过再给她吃。服侍四十昼夜,没有倦怠的样子。外祖母临死前,流着眼泪说:“女儿身体本来虚弱,现在为了服侍我,比哪个哥哥都劳累,真把你拖垮了。哪天我女婿回来,替我说:‘我死没有别的怨恨,只恨看不见我外孙成家立业’。希望你们好好诱导他!”说完就死了。母亲万分哀伤,七天不饮不食。亲戚和邻里,当时人人夸她是孝女,到现在还是这样说的。我九岁时,母亲教我学《礼记》、《周易》、《毛诗》,都能够背诵。她有空又抄下唐宋诗人的诗,教我朗诵古诗。母亲和我两人都身体弱、多病。每当我生病,母亲就抱了我在室内来回走动,自己不睡觉;我病稍稍好一点,她就指着贴在墙上的诗歌,教我低声念诵作为游戏。母亲生病,我总是坐在她枕边不离开。母亲看着我,常常一句不说,很悲伤的样子,我也很伤心地依恋着她。我曾经问她:“娘,您心里不快活吗?”她说:“是不快活。”“那末怎么能让娘高兴呢?”她说:“你能把读的书背给我听,我就高兴了。”于是我就背书,琅琅的书声,和药罐煎药水沸声和在一起。母亲微笑着说:“你看,我的病好些了!”从此,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就拿了书在她床边读书,这样,她的病就会好。我十岁时,父亲回家来了,过了一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一起出门,到过河北、陕西、山西、河南、山东、江苏、湖南、湖北好多地方。父亲做错了事情,母亲一定认真地用委婉的话规劝他;遇到父亲发怒不听她的,她就屏住气不说了,等父亲消了气,又反复劝说,到父亲听了她的话才停止。父亲每次审理有关人命的重案,母亲总是拉着我立在他桌子前面说:“您不要忘记,您还有这样一个儿子!”父亲就频频点头。父亲在外地的寓所,督促我读书时,脾气急躁,我稍有一点不认真,他就发怒,把我丢在一旁,几天不理睬我,母亲就流着眼泪打我,叫我跪在地上,把书读熟才放过我,从来不觉自己疲累。所以,我从不因为贪玩而荒废了学业,母亲对我的教育,也因此而更加严格。过了十年,我们回乡,在鄱阳县定居下来,我那时将近二十岁。第二年,娶妻子张氏。母亲把媳妇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教她纺纱织布、刺绣缝纫,象我小时候教我读书一样。我生下二十二年,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有一次,因为要应童子试,回到原籍铅山,向母亲告别,她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离开的神情。后来我考中了秀才。第二年是丁卯年,领到了廪膳生的生活补贴费;秋天,中了举人。回来拜见母亲,母亲脸上现出了高兴的表情。在父母身边住了二十天,就到北方去。母亲每次想念我,总写诗,但是一首也不寄给我。第二年我考试落第,九月份回家。十二月份,父亲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十几次,自己写了祭文祭父亲,共有一百多句,辞句真诚衷婉而沉痛,听到的人不论是亲疏老幼,个个嗓音哽塞、哭不成声。这一年,母亲四十三岁。己巳年,有位南昌的老画师来到鄱阳,年纪八十多岁,满头的白发长过两耳,能够画人的相貌。我请他来给我母亲画幅小像,因此,我请示母亲,画像左右怎么安排景物,又问她:“娘用什么来娱乐,把这些画上去让娘高兴。”母亲伤感地说:“唉!自从我到蒋家来做媳妇,常常把赶不上侍候公婆认为遗憾;到今天,在忧愁和痛哭里过了几十年:哭娘、哭爷,哭儿子、哭女儿短寿死去,现在又哭丈夫了!我欠缺的只是一死,有什么高兴的啊!”我跪下说:“尽管如此,娘有没有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却还没有得到的,望您同意画在这图像上,行不?”母亲说:“只要我儿子和新娘子能够勤勤恳恳,不就可以了吗?在布机声里夜里教你念书,我老太婆的愿望就够了,其他还有什么乐趣啊!”于是,我从母亲处退出来,去把她的要求告诉了画师。画师就画了幅秋夜的景色:堂屋里四面空敞,中间挂盏明亮的灯;屋外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影落在屋檐上;堂屋中间排一座布机,画我母亲坐在机上织布,我妻子坐在母亲旁边摇纺车;屋檐下横摆一只书桌,映着桌上的烛光靠着窗栏上读着书的,是我,台阶下一座假山,阶边的花和盆中的兰,抖抖瑟瑟,在微风和清凉的月光下摇动。那个蹲在梧桐树下捉蟋蟀玩的小孩子,和垂着短发、手拿羽毛扇在石上煮茶的女娃,就是书童阿同、丫环阿昭。画好了这张图,母亲看了,非常喜欢。所以,我特地把我母亲勤劳的一生,写了这篇概略的记叙,为的是请求著书立说、鼓励人们善行的大人先生,据此写出完善的文章来。 蒋士铨还有一篇写给他母亲的诗,比起他这篇文章差了些:蒋士铨的母亲钟令嘉也能写诗,并且水平在我看来并不比她名列乾隆三大诗人的儿子逊色太多。下面是她的诗: 半生常在别离间,又整行衣厚著绵。双眼渐昏针线乱,寸心无著梦魂牵。关河此去风霜远,骨肉何因聚散偏。不用登高望亲舍,泥金须早慰堂前。 屈铁孤梅葬古苔,巡檐寒萼冻难开。分明一幅鹅溪绢,绣出诗人小像来。 泪珠成串上残绒,十指寒香敌朔风。蓦地停针魂欲语,梅花如雪照房栊。 身后君无封禅书,回文老去底须摹。他时留与儿孙看,此是安人绣字图。由于钟令嘉教子得法,乾隆十二年(公元1757年),蒋士铨考中进士,朝考钦取第一名庶吉士,三年后散馆编修。令嘉也“母以子贵”,被尊为太安人,但有时仍亲自为婢媪“代安襻穝”。当蒋士铨在诗文戏曲方面的造诣声名卓著之际,时为工部侍郎的江西同乡裘日修想荐他入景山(苏州梨园供奉所居)专为内伶演出创作戏曲。蒋士铨寒窗苦读、几经浮沉,所追求的岂是为君王谋求声色之乐的“内伶”?而令嘉也担心儿子倔犟耿直、鄙视权贵的性格会得罪显宦,甚至会冒犯乾隆皇帝。乾隆十九年她在《腊日寄铨儿》中曾诫之道:“恃才防暗忌,交友戒多言。结习还当扫,新诗莫诉冤。”为了远祸全身,她忠告士铨:“儿才非适时者,不如归也。”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蒋士铨辞官奉母南归。归后,士铨请人绘制《归舟安稳图》,画一叶小舟,有母、妇、三子安坐其上。“舟有琴书,有酒樽茶灶,有僮婢鸡,自奉粗足也;岸树有花,春波淡荡,游鳞不惊,汀鸥戏”,一副怡然自乐,超凡脱俗的图景。令嘉题诗曰:“馆阁看儿十载陪,虑他福薄易生灾。寒儒所得要知足,随我扁舟归去来。”乾隆四十年(1775)令嘉因病卒于扬州安定书院。蒋士铨心中无限悲痛,“朝抱棺啼,夕依棺睡”。次年三月,他扶母亲灵柩归葬于铅山湖山下,袁枚代为作墓志铭。铭曰:“士大夫一朝登宁,未免耽于宠荣。此固于赤绂之占,《周易》所为兢兢也。太安人一女子,能深明出处大义,以通退为提撕,此何如识力耶?……水之守土也审,母之测也准。既教之升,复偕之隐,此非高世之姬美,乃知己颜。”士铨在祭词中言:“五十春秋,心为儿枯。隐忧万端,无时或无。”“母归蒋氏,五十二年。泛宅浮家,非车即船。虽车虽船,不异家居。”
在此,于数百年后,向蒋母钟令嘉及蒋士铨致敬。母慈子孝,是为世范。过蒋士铨墓,沿路继续向北,寻辛弃疾墓葬。行约六公里,被人指点往一条岔道上去,再走一公里,路没了。前面是这样一条在乱丘中用尖锐的碎青石铺成的路。四顾寂寂,此处无人可问,锁好车,只能硬着头皮踩着乱七八糟的碎石往前去,心里丝毫没底。如果走上几公里见不到辛弃疾墓,就只好放弃了。拐了两个弯,路突然到了尽头,尽头,就是我们此次南行的折返点:辛弃疾墓。 如果,可以自由选择,辛弃疾是更愿作一位词人,还是名将? 作一位两宋鼎盛文风之下的词人,优游于酒宴迎送之间,丝竹觥筹,云外清音,取次花丛,边行边顾,有姹紫嫣红,罗帐灯昏,让词人的生命在浓香腻云中安置,于酒水淋漓间,取一管狼毫,让绮句含芳,在千古文学史中传唱! 翻读《全宋词》,这样的词人比比皆是,他们的行踪旅屐,他们的笔墨才情,渲染了两宋风月,让中国文学史,在两宋的词坛上绽放。到今天,仍有无数词章,让我们口角噙香。 或者做一位时势艰难的名将,于南宋板荡的版图上,束甲戴盔,手执长矛,腰悬利箭,跃马于万军丛中,鏖战于中原大地。于曙星将沉之际,踏破遍地浓霜,巡行于无际的平原山川;于夜幕初合之时,冲破漫天风雪,搏杀于刀丛戟林。 翻过二十五史,无数读书人,便走上了这条路,如果没有家国的呼唤,没有战事的缠绕,他们也许能成为优秀的诗人、词人,但在雪亮的剑戟林中,任何华美的字句,都已消解于无形,这里有的,只有勇气和壮志,这里能容纳的,只有钢刀和鲜血。 天涯霜雪霁寒宵。无数有着满腹才气的读书种子,就这样悄然殒落于这样的钢刀和鲜血之中,甚至,没有一个字,可以在史书的夹缝里留存。 仅仅看辛弃疾的作品,他的指向明确,他要的是名将辛弃疾。 但也许,尚未做成名将,他的生命就凋零在一支漫无目的的流箭之下,或者只是随手挥出的钢刀刃口。没有名将的存在,只有野狗野狼赖以为生的尸体,只有千里荒野中支离的白骨。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醉里英风侠气,醒来对镜自悲。这是词人辛弃疾对名将辛弃疾的神往和叹惜。这不是往事旧梦,这是时时潜伏于辛弃疾心中的叹惜,这一声叹惜,穿透千年,犹自于薄薄的纸页间,震荡而出,回旋于我们耳边。 这本应是名将的叹息,但在一年年岁月流转,风雨剥蚀之后,这已成为宋词的叹息,承载着一代词风,成为文学的历史,文学的印记。 在金国的土地上出生和成长,在金国的体制内接受教育,他的祖父便是金国的高级官员。官家子弟辛弃疾,倜傥少年辛弃疾,他优游于齐鲁大地,他在泰山之上,刻下六十一上人的句子时,应该还是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吧。 辛弃疾与党怀英同学,两个人天赋绝伦,卓异超群,并称辛党。文成武就之时,欲出仕而兼济天下。 其时天下两分,南为宋,北为金,宋的人民是人民,金的人民同样是人民,鞠躬尽瘁,为金的人民服务,并不就比为宋的人民服务低下。金政府中有坏官奸臣,宋政府中更有大恶官大奸臣。 对党怀英和辛弃疾来说,出仕为宋国或金国之官,有很大区别吗? 唯一的区别,应该是:谁为自己管理下的老百姓,做了更多好事! 在相对开放的金国教育制度下,辛弃疾和党怀英并没有形成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两分看法,他们的出仕选择,古怪,简洁。他们以蓍草卜卦,求教于周易。党怀英得坎卦,坎卦为水,须忠诚专一,遂留仕金,终为一代名臣。 辛弃疾也有在金国留仕的想法和行动,他曾两次赴金国首都赶考,均下第。占卜得离卦,离卦为火,这也许已隐晦地预兆了辛弃疾的一生。 此时,辛弃疾心中,如火焰不息的信念,必是中兴名将的功业。 天下骚动,江南的百姓无辜面临刀兵之祸,江北的百姓同样承担钱粮壮丁之苦。 史书上只记载金兵寇南,有多少金兵是天生的侵略狂?哪一个金兵不是父母所生,没有自己的家庭、责任,没有自己的志向、梦想? 在金兵掠过之后,耿京义旗横卷,山东大地,饱受离乱之苦的百姓纷纷响应,旬日之间,拥众数十万,辛弃疾热血青春,为耿京掌书记。以辛弃疾的才华识见,常与耿京论及天下大势,大势既分南北,抗金的方向便应是南渡归宋,再徐图江北恢复之计。 耿京军中,有武僧义端,也是啸聚千人的义军首领,他先归耿京,后窃印叛逃。大怒的耿京让辛弃疾追逃,辛弃疾准确判断,终于拿下义端,斩其首,归报耿京。 辛弃疾的手,握得住笔,更握得住杀人钢刀,更握得住断颈的头颅。 辛弃疾奉表归宋,于南宋得见宋高宗,南宋政府,对耿京部队的来归,深表嘉许。辛弃疾身怀政府任命,北归耿京部队。至海州城中,知悉耿京部将张安国、邵进已杀耿京,叛降金国。辛弃疾于群情纷纭之中,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受耿京将军之命,南归朝廷,中间居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我该如何向耿将军、向大宋中央政府复命? 何以复命?那就只有叛徒的脑袋了。辛弃疾马不停蹄,于疾风劲急中,直奔金军大营。 其时,金营中正设宴高会,为叛将张安国斩杀耿京庆功。其时,海州赴金营的路上,一路荒凉,田野荒芜,村落调蔽,蔓草野树间,正有豺狐出没。辛弃疾及其所率忠义将士五十余骑,虽人马都少,但那马蹄声在无边寂寞的大地上滚过,已让小小的动物缩首荒草,如闻惊雷。 惊雷就在瞬息间于金营炸开,置酒高会的金军怎么也不会想到,就那么几十位民间的义军将士,就敢突入他们几万人的大营,就能从几万横行天下的金军精锐中,从容抓获、捆缚张安国上马,从容离去。 能决断数十万军马归宿,能缚将万军营中,辛弃疾一生六百多首词章,便都是在这一平台上生成。 渡江之初的辛弃疾,正值年少,壮怀激烈,他的《九议》、《美芹十论》等篇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在江北二十余年的观察与思考,至此方显名将手眼。 但所有的思考和建议,都在和平大局的需要中,渐次消磨。 名将辛弃疾渐渐成为背景,词人辛弃疾渐渐成为大家看得最清晰的形象。 辛弃疾守京口,时值大雪。辛弃疾置酒多景楼,宴请同僚好友。 如此人物,也称诗人?辛弃疾并不轻看他,也不重看他,只是让他随意地坐,随意地拈出一个“难”字,让其赋诗。 诗成,辛弃疾刮目相看。虽然辛知府为朝廷重臣,主管一方,但不是凡俗之官,雪夜访戴,也不需要两个人都有乌纱在顶,都有万金在腰,一首好诗,一阙好词,或者,只需一句话,出你的口,入了我的心,便成莫逆,便是知交。 词人刘过,由此成为辛弃疾的布衣之友。并因为有了辛弃疾,刘过也成为宋词的高峰之上,绕不过去的景点。 刘过虽布衣,但疏财好施,越是没钱,越要做有钱人的行为。于是,在他永远破旧的衣兜里,永远空荡如洗。 刘过习以为常,辛弃疾也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刘过的家人来信,刘过母亲病重,需要大量开支。 刘过向辛弃疾告别,却也并不多说家庭的困窘。辛弃疾知道刘过的为难之处,却也并不点破,只是约了刘过,同去妓院。 那是文风熏染的南宋,那个叫南宋的国家并无刀戟森然之气,却有靡靡之音,唱彻在一百余年的时间与空间里。这里是理学与词学的巅峰,这里曾经的名将,正成为妓楼的恩客。 时有京口政府一高级官员,正在饮酒高会,拥妓观歌。脱去了名将与高官外套的辛弃疾,只是一般人眼中酒醉的词人,酒醉的词人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官员发怒:是何人敢扰我的娱乐,打了出去。 被赶出妓院的辛弃疾与刘过快乐不已,大笑着走过京口的大街小巷。回到知府衙门,辛弃疾立即派人去官员的住处招寻:有紧急军务,速来处理,有违者军法从事。 然而,妓院中的官员耳中听到的只是柔糯的歌声,没有谁找得到,他更听不到这忽如其来的军令。 终于,那位官员探听到了问题所在,他去求刘过说情,情愿拿五千缗钱,为刘过母亲作寿。刘过转述于辛弃疾,辛弃疾不允,直接下令,必须再加一倍。那位官员如数奉上,辛弃疾将钱悉数搬入刘过的归舟中,嘱咐:快回家吧,不要再象往日那样,花天酒地的挥霍掉了。 这是辛弃疾于南宋词风中,戛然独造的名将风范。不能面对敌人之时,他的纵横无羁,锋锐英气,便只能在这小小的角落里迸发。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二三知己中,不知几人为词人,几人为将军,几人为贩夫屠沽者流。 有为刘过谋利的神来之笔,做辛弃疾的知己、朋友,该是何等幸运、快乐。 于是有陈同甫的拜访,骏马却步于稼轩门前,利剑断其首,何等俊爽果决。抵掌相谈天下事,“稼轩言南北之利害,南之可以并北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且言钱塘非帝王居,断牛头之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之水,满城皆鱼鳖。”这是何等高蹈俯视、胸襟心肠。这是词人的辛弃疾,在说名将的眼光和抱负。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同是在鼓吹恢复大计,却一生沉沦下僚的陆放翁,终于有机会,握住年龄虽小他十五,却有机会领师浙东、筹划恢复的辛弃疾之手。南宋文坛双星,就在几十年的时空隔离之后,有机会对面倾谈。尽管在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头发,都已萧疏如雪,但历史还是慷慨的,没有让站在诗词巅峰上的两个人,各自留下孤独的背影。 印记在两手相握的背景上的,是诡异的韩侂胄北伐。这是次不成功的北伐,却让辛弃疾有机会再一次体验马上横戈的豪情,让文坛双星的交集,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永远的印记。 这是陆游对辛弃疾的期许,也许是辛弃疾自己对自己的期许。但这次,他们都失望了,“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侂胄以富贵者乎?” 两个人有共同的朋友朱熹,朱熹一生,门生故旧遍天下,死时因为当权者的不喜欢,遍天下的门生故旧,居然无送葬者。只有辛弃疾的挽文,于凄风苦雨中,飘扬于朱熹墓前松间,凛凛冽冽: 他不是江西人,他只是江西游子,他的家在江北,在山东。他到江南,不是为了闲居,而是为了把大宋的军旗,插回刻满了他少年印记的齐鲁大地。 终究,那些壮志,慢慢在他眼前隔了一层雾,秋宵梦觉,眼前似有江山万里,身前所拥,也只是一床布被而已。 只能在茅檐之下,青草溪畔,坐看小儿无赖,卧剥莲蓬。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春在荠菜花中,春也在辛弃疾心中,卖瓜人过竹边村,那一声声叫卖呼唤,是最春天的声音。 这样的春天,遍铺万里江山,无论这江山是宋,是金,是任何朝代和世纪,春天该来就来,野花该开就开,没有国度,不分种族。 辛弃疾站在花间,不用讨论、思索任何道理,有了这遍地野花的一天,辛弃疾的一生,因之丰盈。 而在南宋的词中,遍野铺陈的荠菜花,仍然小小地绽放在大地山川。日出日落,月明月暗,管自开,管自落。 辛弃疾还是要疏离这溪头的野花,他作为名将南归,到了人生的归途,他也要作为名将离开。 “临卒,以手比指,大呼‘杀贼!杀贼’!数声而止。” 谢枋得过辛弃疾墓旁僧舍,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者。自昏暮至三鼓不绝声,近寝室愈悲。一寺人惊以为神。枋得秉烛作文,旦且祭之,文成而声始息。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明月还在,明月下的剑舞豪情还在,明月下的酒香馥郁还在,只是明月下那个手握词管的名将,永远去了。每去西南方向,往往要找借口在芜湖住一晚上,并且就是在安徽师范大学附近找宾馆酒店入住。因为在安徽师大南侧,有数家民营书店,店中书籍档次,要远胜包括芜湖市新华书店在内的我出行所见地市级及以下国营书店,且折扣力度也还好,几乎每次我都在这里买下从十几本到几十本不等的书。
许家强,作家、学者、新闻工作者。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诗歌、评论、纪实等作品千余万字;首倡创建中国新古典主义诗歌流派;获各类文学奖、社科奖、新闻奖百余次;曾在多家报刊开辟时评、读书、旅游、杂文等专栏,获中国报纸副刊专栏一等奖;已出版著作二十部,部分进入中国图书畅销榜;山东省首届新闻出版奖优秀人物获得者。日照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日照市广告协会会长,山东省广告协会副会长,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日照报业传媒集团(日照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