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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强
走在陌上桑林是一种什么感觉?
十几年前,我从陌上桑林走过。桑棵长得比我略高一些,从林中穿过的小路不及一米宽,桑枝在路中相接,绿色粗糙的桑叶擦在我的肩上和脸上,有些痒。阳光细碎地晃动在我身前身后,很神秘的影子。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名中学生,少年人的脑中,满是热情与幻想。课本上刚刚读过《陌上桑》,罗敷的形像挥之不去,常常会在影影绰绰的桑间小路上做点白日梦。以前桑林中有些响动,不免怀疑到从小听惯了的鬼故事,或者大灰狼之类的东西,自己吓自己一跳。罗敷的名字终于让我在桑林中不再胆小,转而有了关于缃绮紫绮的向往,于是就真的注意到有穿了红衣服或者绿衣服从桑林中走出的女孩子,她们的背上几乎无一例外地背着盛桑叶的袋子,这些采桑女一般是不屑于和我这样背着书包的学生说话的,桑林又密,远远地瞥一眼,根本看不真切,红衣绿衣便不见了。
桑林中的红衣绿衣,给了我许多想像的空间,感觉中那些若隐若现的红衣绿衣美不胜收。
桑林中的若隐若现,在许多特定时刻,便成为我的热情添加剂。但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到头,走出来之后就是鸡鸣狗吠的村子,在到处晃荡着鸡鸭的街道上,身着红衣绿衣的村姑也着实不少,她们与我擦肩而过,我很仔细地看她们的脸,就看到风吹日晒的痕迹。那时候刚刚分田到户,擦脂抹粉的事还不多见。当然,大多姑娘的脸上,也有健康的红,如果我大几岁,或许会感觉到动人,但那时不,那时对美的认识在虚无飘渺中,于是就惆怅,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桑林一瞥中强化自己的这种由惆帐带来的凄美感。
那个时候我为自己发现了美并时时能与这些美相溶合而自我佩服,我写过许多标题叫《陌上桑》或与此相类似的诗,搬用了许多很美好的词汇,少年人仅有热情的思维让我相信,我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作品,是对这个伟大时代的真实讴歌,我常常会陷入为此而将自己牵扯进时代参与者的莫名激动中。
就在这样的陌上桑情结中,我崇拜陶渊明,并格格不入地热爱着时代。
十几年是一段很随意的距离,每年的夏天我都习惯穿丝织的褂子,原因只有一点:丝织衣服比别的布料的衣服穿起来光滑轻软,出一点汗也不沾皮,很愉快的感觉。这是一种很习惯的感觉,从来没有异样的时候,我说这个异样,就是忧国忧民、居一室而怀天下的意思,就如穿了丝织的衣服,应马上有“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感慨。
其实说没有也不对,许多时候读旧诗词,读到诸如此类作品的时候,也感慨,但这种时候可能都值我正好不穿丝织衣服,所以这感慨就多从字表上来。佩服古人作翻案文章作得好,也模拟了去写,从农夫的铁锹,到画家的画笔,从教师的粉笔,到领导的签字,每一种生活,我都能从中看出不易来,然后翻出自己的新意。个别时候拿到稿费,与同学或同事到馆子里喝一壶劣酒,头脑发热,与他们说起自己在农村的生活经历,资历很足地拍着胸脯,介绍与农民兄弟的鱼水深情,这深情一般是出自我的合理想像,说得长了,又有酒攻着,就会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声调越发激扬顿挫。同学同事者流,大多是城市人,张着口听我说,到动情处,就合不拢。
有一次中国散文诗学会在北京搞了个笔会,我也去,会上讨论,一个作者写了个很美的散文诗,写陌上采桑女的,大家都说好。我很激昂,站起来发言,平平仄仄说开去,意思是古人都有“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的认识,我们现代诗人居然只懂得“美”了。我的农村生活经历,让同一小组的讨论者无话可说。大家果然都不说话,看我说,我那时只有21岁,得意忘形,说完后甩甩袖子,走了。走了之后我是到王府井书店看书去了,但在看书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回味方才甩甩袖子就走的潇洒,觉得动作可以传世,悲天悯人的情怀也可传世。这样的回味让我无心看书,结果走出了王府井书店,我竟马上忘记了书店的大门开向哪个方向。
终于有一天深入到桑林中,那时我在一个农村同学的家里喝酒,同学陪我,同学的老婆进来,喊同学去采桑,很不满意的样子,嘴里咕哝着,蚕都饿死了,你还喝不死。
我心里有些不愉快,这明明是对我的不尊重嘛。同学有点挂不住,把酒杯放下,要骂老婆的样子。我赶快劝住,打着哈哈,说我从来没去采过桑,这次有机会,随你去吧。同学看来有点怕老婆,作势挣扎了一下,就客气一句,拿上两个袋子,推上自行车,与我去桑地。
最初钻进桑林的感觉很兴奋,有一种怀旧的很文人化的心情。动手采桑叶时,绿绿的桑叶勒在我的手上,开始没什么感觉,很好玩。看同学采桑的手如鼓瑟,快速上下翻飞着,他另一只手提着的袋子很快鼓起来,有点着急,就顾不得好玩,全力以赴对付身前的桑叶。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我的手慢慢痛起来,我把手举到眼前看,红红的,掌缘处有点肿。再看我手上提的袋子,轻轻的没有份量。
文章写到这里,如果再照直写下去,就会落入读者此刻心中已有的圈子里去。事实也是如此,大家完全可以按最正常的思维习惯,来想像我那一天的情形。总之,当两个袋子都塞满了后,我的手已痛得握不拢拳。
同学住的平房三间,正房就是他们的蚕房,蚕房中有一种很刺鼻的气味,而他们夫妻就睡在正房之侧,门户相连,只有一个正房门进出,气味弥漫了整个房子。我没有问他们如何适应这种气味,因为我知道,他们必须适应,这可能是唯一的理由。我不想听他们亲口说出来。
同学将桑叶一把把抓出来,扔给蜷缩在一张大托盘上的蚕。读者如果细心,读到此处就可以注意到,我在此处没有用蚕宝宝这三个在一般文章中惯用的字,因为在那一天,我发现蚕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一点儿不“宝宝”。同学抓桑叶的速度说不上很快,但也绝对不慢,就在他将下一把桑叶放在蚕的身上时,他上一把放入的桑叶就已经被蚕啃得只剩细细几缕叶梗了。
在一边看我们喂完蚕的同学老婆又变得热情起来,重新为我们炒菜烫酒,很让我为最初的不满惭愧。同学很放松了的样子,一个劲劝酒,乱七八糟地说话。我也有些醉,但党报记者干久了,“喉舌”成了习惯,总能记下一些数字。以下一些数字便是那晚上之后再也忘不了的:
种一亩桑地,每年投资约500元,一亩地的桑大约可以养四张蚕,一切顺利每年可卖2000元。每张蚕在其生长期,一天要喂四顿,约吃桑叶200余斤,正常情况下,一张蚕两个人连采带喂正好顾得上。
有时遇上蚕病或其它灾害,最终便可能分文不见。而蚕茧是特产农业,地方财政要征税,这税在习惯上是每年年初上缴的,也就是说,不管你到最后蚕的状况如何,税钱是早拿了的,不退。并且一般村里有养蚕任务,规定亩数,达到亩数,村领导提成(同学告诉我,他们村领导每年提成约三四千元,这在当地还不是多的)。有时桑叶有虫灾,无法养蚕,那么荒在那儿可以,另作它用不行,因为荒在那儿税照样可以按亩数征,提成照样可以按亩数拿。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心里老想着被蚕啃剩的桑梗,那曾经是一片青葱美好的陌上桑啊。
199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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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DISCOVERY
许家强,作家、学者、新闻工作者。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诗歌、评论、纪实等作品千余万字;首倡创建中国新古典主义诗歌流派;获各类文学奖、社科奖、新闻奖百余次;曾在多家报刊开辟时评、读书、旅游、杂文等专栏,获中国报纸副刊专栏一等奖;已出版著作二十部,部分进入中国图书畅销榜;山东省首届新闻出版奖优秀人物获得者。日照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日照市广告协会会长,山东省广告协会副会长,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日照报业传媒集团(日照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