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王家新:“我们四个”诗选及编译后记

教育   2025-01-19 20:24   浙江  

《我们四个:阿赫玛托娃 曼德尔施塔姆 帕斯捷尔纳克 茨维塔耶娃 诗选》     

王家新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

王家新

中国当代诗人、批评家、译者,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市,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编辑、教师等职,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和译诗集近五十种。另有中外现代诗选、诗论选编著数十种。


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多年来的历程,其创作、批评、诗论随笔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被视为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包括德文诗选《哥特兰的黄昏》《晚来的献诗》《日记诗》、克罗地亚文诗选《夜行火车》、荷兰文诗选《黎明的灰烬》以及由美国前桂冠诗人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诗选《变暗的镜子》等。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文学和诗歌活动,并在欧美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近年来新出版有诗选《未来的记忆:王家新40年诗选》、《王家新的诗》(修订扩大版),诗论随笔选集《诗人与他的时代》《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译诗集《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聋哑剧院之夜》(伊利亚·卡明斯基著)、《山中之门:吉恩·瓦伦汀诗选》《永存我的话语:曼德尔施塔姆沃罗涅日诗集》《我们四个: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 诗选》等。2022年以来应荷兰文学基金会邀请在阿姆斯特丹做驻留作家,在美国和加拿大一些大学、文学节、作家中心、图书馆讲学和朗诵。他的第二部英译诗选《与此同时》将于2025年秋在美国出版。




'诗选


___________________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读《哈姆雷特》


一条正好通向墓地的尘灰路。

路那边,一条河流闪现的蓝。

“去修道院吧,”他说,“或是

嫁给一个傻瓜——随你的便。”


那就是王子挂在嘴上的话,

而我一读就永远记住了。

多少年过去了它仍然闪闪发亮,

就像貂皮披风之于一个人的肩膀。

————

1909





一点儿地理

——给O.M.*


不像某个欧洲的首府

有着第一流的美——

而像是沉闷的流放,经由叶尼塞斯克,

像是在中途换了车,再到赤塔,

到伊锡姆,到干旱的伊尔吉兹,

到远近有名的阿特巴萨尔,

到斯沃博德内边区,

到这个散发着腐尸恶臭的铺位——

所以对我来说这座城市**

在子夜里,有一种苍白的蓝——

这座城市,被第一流诗人赞美,

被我们这些罪人,被你。

————

1937

*O.M.即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该诗书写一种共同的流亡命运,甚至是在诗人所处的家乡城市里流亡。

**指圣彼得堡/列宁格勒。





你的山猫似的眼睛,亚细亚


你的山猫似的眼睛,亚细亚,*

对我反复察看着,

你哄着我,要我道出那些潜伏的

我一直默默忍受的东西,

那种压抑,那些难以承受之物,

在这特尔梅日的热浪的正午。

仿佛一道熔化的熔岩

突然涌进我意识中所有黑暗的记忆,

我啜饮着我自己的哽咽——

从一个陌生人的手掌中。

————

1945

*战争期间,阿赫玛托娃从列宁格勒被疏散到苏联位于亚洲部分的塔什干地区。阿赫玛托娃外祖父家族有着蒙古人血统。





《第七哀歌》抒情随感

 (残片)


……一个可怕的声音读着这份指控名单,

人们都认为那是一个人在念,

但它却是一个狂暴的扩音筒,

不断地重复这相同的三十个短语,

为那整整的三十年。

每个人记得每件事

并知道每个逗号的去处。


我守护

并非我的声音,而是我的沉默。

————

1958





  1913年的彼得堡


在关厢外,手风琴哀泣,

有人领着一头熊,吉普赛人在跳舞,

在凹凸不平、布满痰迹的路上。

一艘蒸汽轮船驶向斯克尔比亚斯察亚,

它的忧郁的汽笛声

在涅瓦河上引起阵阵颤栗。

黑暗的风携带着自由和热望,

就像“人民意志”*的记忆。

这里,距闷热的戈亚齐校场,**

仅有石头一掷之遥。

还有更热闹的事情发生,

但我们走吧——我没有时间浪费。

————
1961

*“人民意志”为十九世纪末期一个政治团体,与1881年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事件有关。

**戈亚齐校场为彼得堡城外一个罪犯出没、堆放垃圾的场地。十月革命后成为布尔什维克党人处决“反革命分子”的刑场。

 





___________________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你像个小矮人一样想要受气,

但是你的春天突然到来。

没有人会走出加农炮的射程之外

除非他手里拿着一卷诗。

————

1911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你在的那个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

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


而黄色的太阳更为可怖——

宝宝睡吧,宝宝乖。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安葬我的母亲。


没有祭司,没有恩典,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唱着安魂歌,走过

这个女人的灰烬。


但是从我母亲的上空

传来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从光的摇篮里醒来,

被一轮黑太阳照亮。

————

1916

*这是诗人为母亲的去世写的一首挽歌。诗中“黄色的太阳”指向犹太民族的象征性颜色。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曾说诗人在母亲死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尖锐的星辰在上空闪耀,

星光,像斧头上的盐——

水缸已接满,边沿结了冰。


屋门紧锁,

而大地怎么感知也显得凄然。

那里没有什么比真理的干净画布

更基本,更纯粹。


一粒星,盐一样,溶化在桶里,

刺骨的水显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涩,

而大地愈来愈真实,愈来愈可怕。

————

1921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

那样会高出我的位置。

我多么讨厌那个冠用我名字的人,

那不会是我,永远也不会。


时代暴君有两个沉睡苹果似的

眼瞳,和一张灿烂的黏土嘴巴。

但他会死去,会瘫倒在

那年长的王子不知所措的手臂里。


时代降生时我也抬起了我的眼——

那两颗大而红肿的眼球。

河流上雷霆滚动,向我透露

人类持续的血腥争斗。


一百年回转,在营房的床铺上,

在一个飘来的枕头上,

一具黏土的身体伸着懒腰:时代

从他的第一次醉酒中醒来。


多么脆弱的床!你不能不想到

世界在它的路上是如何吱嘎作响。

好吧,如果不能锻造另一个,

我们最好习惯于这一个。


在闷热的房间、马车、帐蓬里,

时代垂垂死去。而在这之后

火焰将像羽毛一样振翼,在瞳孔里

在那透明、皱缩的角质膜上。

———— 

1924





我多么爱这重压之下的人民


我多么爱这重压之下的人民,

他们睡眠,叫喊,生儿育女,

被牢牢钉进这片土地,

并把每一年当作一个世纪。


每一种越过边境传来的消息,

听起来都那样美妙;

黄疸病,黄疸病,黄疸病,

在诅咒中,芥菜长成了丛林。

————

193010,第比利斯




___________________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诗选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而你就在它们之中, 

如果我不能够,也算不了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错误。       


我听见屋顶上雨水的低语,    

在人行道和马路牙子上衰弱的田园诗。

某个城市,从第一行涌起,

在每一个名词和动词中回响。


春天到来,但依然无法出门。

订货人的最后期限就要到期。

你俯身于你的刺绣直到你哭泣,

日出和日落熬干你的眼睛。


呼吸远方拉多加湖的平静,

你的双腿在浸入的浅水中颤栗。

如此的蹓跶并没有带来宽慰,

黑暗水道的气味,如同去年夏天的衣柜。


干燥的风划过,就像经过核桃裂开的壳,

拍打着树枝、星星、界桩和灯盏

闪烁的一瞥。而女裁缝的凝视

一直朝向看不见的上游。


从那不同的方位,眼光变得锐利,        

意象的精确也以同样的方式达成,

但是可怕力量的解决

就在那里,在白夜刺眼的光线下。


我就这样看你的脸和你的神情。

不,不是盐柱,是你五年前用韵律固定住的

罗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

为我们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


你是那么早地,一开始就从散文里

提炼出你挺立的诗,而现在,

你的眼睛,像是引燃导体的火花,

以回忆迫使事件发出颤动。

————

1928

*该诗主要依据于企鹅版帕斯捷尔纳克英译诗选,同时参照了美国诗人Robert Lowell的英译本(Robert LowellImitationsFaber and Faber1962





 致M.T.*


你是对的,你翻开你的衣袋

并说:“好吧,请搜寻,检查。”

所有对我一样,雾为何潮湿。

所有都会证明——三月的一天。


树木披着它们柔和的外衣,

牢牢扎根在一片藤黄色里,

虽说它们的枝条因为

痛苦的重负而难以伸展。


一阵露水在枝叶间抖颤,

飘闪,像绵羊身上的毛:

露珠滚动着,像刺猬一样,

鼻尖拱进了干草堆里。


所有对我一样,无论刮来

怎样的风,或什么人的闲谈。

所有的嘀咕在雾里消失了

我听见院子里的春天。


所有对我一样,无论穿着

是否合身,或显得时鲜。

无论命运怎样击打,在诗人

这里,都会像梦一般消散。

当波涛命定曲折地穿行

因屈从而劈出一条河道,

诗人如烟雾在矿坑里推进,

转向另一个威胁的结局。


他会从浓烟的裂隙上方

升起,尽管已在热气中压扁。

如同谈论泥炭,未来的人们会说:

“他的时代曾那样燃烧。”

————

1928

*M.T.即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___________________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诗选


黑色的天穹铭刻着一些字词


黑色的天穹铭刻着一些字词,

而美丽的眼睛变瞎……

死床不再可怕,

爱床不再甜蜜。


而汗水来自写作——来自耕耘!

我们知道另一种炽热:

轻盈的火围绕着卷发舞蹈——

灵感的微风!

————

 191854





约会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颤栗。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

1923618





这种怀乡的伤痛


这种怀乡的伤痛!这种

早已断了念头的烦人的纠缠!

反正我在哪里都一样冷漠

——孤独,完全孤独。


我是,犹犹豫豫地走在

从菜市场回来的路上,回到那个

家,那个看上去像是营房

我至今仍不知道是否属于我的地方。


我在人们中间也一样冷漠,

——一头被捕获的狮子,毛发耸起,

或是从栖身之地,从那房子

被排挤出来——命定如此地


进入我自己。堪察加的熊

不能忍受没有冰(我已筋疲力尽了!)

我漠然,什么都无所谓,

甚至羞耻和屈辱。


而在这些日子,那时常对我唱歌的

家乡语言,也不再能诱惑我。

我不在乎用什么语言

也不在乎路人是否听得懂!


那些读了成吨的报纸然后

从每一条消息中榨取的人……

他们是二十世纪的人,

而我——不属于任何时代!


我站立,一截树桩,远远地——

呆立在一条小径上,

一切都同样,我对一切——

都漠然,而最为漠然的——


是对那个恍若隔世的往昔。

所有的标记都被抹去了。

所有的日子——顿时消逝:

我的灵魂——诞生于无名之地。


我的出生地未能把我保护——

它只是到处搜索着我的灵魂,

不过,甚至连那最机警的侦探,

也不会发现那胎记!


每一个庙宇空荡,每一个家

对我都陌生——什么都不关心。

但如果在我漫步的路上出现了一棵树,

尤其是,那是一棵——花楸树……

——

193453





接骨木


接骨木充满了整个花园!

接骨木翠绿,翠绿,

比木桶上的霉菌更绿!

比初夏的来临更绿!

接骨木——蔓延到日子尽头!

接骨木比我的眼睛更绿!


而随后——一夜之间——燃起

罗斯托夫之火!*一片沸腾的红色

从接骨木那不断冒泡的颤音。

苍天,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比

一个人身上的麻疹更猩红!

接骨木,那倾吐和溃败的


麻疹——直到冬天,直到冬天!

那些小小的浆果竟比毒药

更甜蜜,怎样的颜料在溶化!

那种红布、漆蜡和地狱的

混合,无数念珠的闪光,

鲜血被烘烤时的气味。


接骨木还在被摧毁,被摧毁!

接骨木,你的整个园地充满了

年轻、纯洁的血,

那火焰的枝条的血——

欢愉奔涌和迸溅的血——

你的和我的,青春的血……


而在后来——果粒的瀑布垂下,

而在后来——接骨木变黑:

那杨梅一样的东西,粘稠的东西,

越过栅栏门,像是提琴的哀吟,

靠近这座荒芜的房子,

一簇孤零的接骨木树枝。


接骨木,你和我都已

近乎发疯,为了那串念珠!

草原——给蒙古人,高加索——给格鲁吉亚人,

给我——这窗下的接骨木树丛,

给我——取代艺术宫殿的,唯有

这丛伸过来的接骨木树枝。


我的国度的新来者——

来自接骨木的浆果,

来自我殷红的童年饥渴,

来自这树丛,来自于这词语:

接骨木(直到这一天——在夜里……)

你的毒——被吸进了眼中……


接骨木血红,血红!

接骨木——整个家园在你的

指爪下。我的童年在你的淫威中!

接骨木,在你与我之间,

似有一种犯罪般的激情,

接骨木——我真想以你来命名


世纪病……

————

19311935

*罗斯托夫,法俄战争期间莫斯科市长。1812年拿破伦率军攻占莫斯科期间,据说是他布置了放火烧城的计划,并导致了法军的撤退。





编译后记


我曾在《承担者的诗:俄苏诗歌的启示》(2007)一文中这样写到:“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等诗人,对近一、二十年来的中国诗人具有特殊的意义。我们不仅在他们的诗中呼吸到我们所渴望的‘雪’,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正是通过他们确定了我们自己精神的在场。我甚至说过这些诗人‘构成了我们自己的苦难和光荣’。显然,这不是一般的影响,这是一种更深刻的‘同呼吸共命运’的关系。”

在《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译者序文(2014)中我还这样写到:“多少年来,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这几位俄苏诗人一直伴随着我。在我的生活和写作中,他们一直是某种重要的在场。有时我甚至感到,他们是为我而活着的——当然,反过来说也许更为恰当。”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阅读和翻译他们。

我曾乘坐游船在圣彼得堡的运河间游览,那纵横于河道、桥梁和街区上空的一道道电线,对我来说,仿佛仍在传递着曼德尔施塔姆他们的那令人颤栗的声音。

我也曾在科马罗沃高耸的松林间,在阿赫玛托娃简朴的墓碑前,立下我这一生不多的誓愿。

而面对着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故居的松木书桌,我感到一炷幽暗年代的烛火又为我重新燃起……

就在茨维塔耶娃童年生活的塔露萨,当我走向奥卡河边,几乎是含着泪把手伸向那清澈涌来的水波中时,我知道我是在还愿,不仅是为了一位伟大的悲剧女诗人,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我不是一个职业翻译家。我的翻译首先就出自这种爱,这种生命的不断的呼唤……

这些都不用再多说了。至于为什么把四位诗人放在一起,不仅因为他们都是我所热爱和崇敬的诗人,他们以各自的创作代表了俄苏诗歌乃至世界现代诗歌的至高成就,更重要的是,他们分担了共同的命运,以至于我们很难把他们分开。从很多意义上,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神圣家族。或者用布罗茨基的一句话说,“他们一起覆盖了整个诗意的宇宙。”[1]

就实际生活和创作而言,这四位二十世纪俄罗斯伟大诗人也很难分开。我们知道,这四位诗人在起初分属于两个不同城市(彼得堡与莫斯科),两个不同的诗歌圈子。在同时代诗人中,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尓施塔姆最为亲近,而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则是“另外一对”。他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某种距离。但是,一种共同的命运和心灵认知,渐渐把他们推到了一起。

曼德尔施塔姆与阿赫玛托娃的关系很特殊,在方方面面,他都完全信赖和依靠这位朋友。本集中收录的他写给阿赫玛托娃的诗,起码有四、五首,其中最重要的是《请永远保存我的词语》。在1931年写给阿赫玛托娃的这首诗中,预感到大难临头的诗人一开始就发出了这样的请求:


请永远保存我的词语,为它们不幸和冒烟的余味,

它们相互折磨的焦油,作品诚实的焦油。


“请永远保存我的词语”,而阿赫玛托娃和诗人的遗孀娜杰日达以及沃罗涅日的“新劳拉”娜塔雅·施坦碧尔[2]都接受了这神圣的委托。

阿赫玛托娃写给曼德尓施塔姆的诗,至少有《沃罗涅日——给奥·曼》《一点儿地理——给奥·曼》,以及组诗手艺的秘密》中的《致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我们的影子舰队迎风破浪;/它们越过涅瓦,越过涅瓦——/激溅的河水拍击在城市台阶上,/那就是你通向永恒的通行证。”)

说来奇怪但又“合乎逻辑”,茨维塔耶娃和曼德尔施塔姆曾有过短暂的爱情关系(见《没有人会失去什么》),但她终生的精神支撑之一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存在。电线》是她在捷克流亡期间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组诗,它有点像新时代的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神话。而在这之后她与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三诗人通信”,对她更是一种诗的激发。1926年夏她在法国完成的《房间的尝试》,首先就与帕斯捷尔纳克“在梦中的出现”有关。在长诗的最后,当灵魂之爱冲破现实的障碍,还出现了这一名句:“靠一条破折号,诗人把一切/连接在一起……”

至于对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早年就写过献给她的组诗,既作为赞赏者,但又作为挑战者(见《致阿赫玛托娃》)。她在1921年创作的长诗《在一匹红色骏马上》,序诗中的“没有缪斯,没有黑色发辫,没有念珠”,就带有某种生命和美学宣言性质,因为这几样东西几乎就是阿赫玛托娃的象征。当然,说这首诗带有挑战性质,也许夸大了一些,但这两位女诗人之间,显然有一种相互的秘密的激发。

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是好动的,阿赫玛托娃则是最富有耐性的。1939茨维塔耶娃从巴黎归国后和阿赫玛托娃有过一次会面,会面时还特意送给了阿赫玛托娃她自己最看重的一首长诗《空气之诗》的打印稿。茨维塔耶娃在期待着回应,而阿赫玛托娃的回应则是在次年写下的《推迟的回答》一诗。该诗写得克制而又动情,它直接书写了一种“归来者”(茨维塔耶娃)无家可归的悲剧命运。就在阿赫玛托娃写作该诗的第二年,茨维塔耶娃自杀于俄罗斯的一个小城。这首不无悲痛的诗,其实已预言了这一切。

这样,自曼德尔施塔姆1938年年末死于押送至远东集中营的中转营里、茨维塔耶娃1941831日自杀于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叶拉布加市之后,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就成为了他们那一代诗人中的“幸存者”。

关于这类意义上的“幸存者”,曾经历过纳粹恐怖时期、有过艰辛逃亡经历的德国著名诗人、戏剧家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在后来曾写过这样一首《我,幸存者》:


我当然知道:这纯属运气

在那么多朋友中我活了下来。但昨夜在梦中

我听到那些朋友这样谈论我:“适者生存”

于是我恨起我自己。


帕斯捷尔纳克当然不曾读到这首诗(布莱希特的诗大多在他1956年死后才陆续出版),但这种作为“幸存者”的悲痛和愧疚感,其实一直在折磨着他。他曾写过给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M.T.》,调子还算比较“积极”,但随着命运的加剧,他的诗不得不承担起事物的沉重,这在他的《致安娜·阿赫玛托娃》一诗中明显体现出来:“不,不是盐柱,是你五年前用韵律固定住的/罗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为我们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至于他后来放下抒情诗的写作,用全部心血创作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在很多意义上,就是一种“还债”行为:还历史的债,良心的债,那些一个个死去的诗人和友朋的债。

而在这四位二十世纪俄苏伟大诗人中,阿赫玛托娃不仅活得最长,也担当起了一个哀悼者和铭记者的职责。她似乎生来就是一位为“记忆”而准备的诗人,而历史又注定把这位“咬紧瘀血的嘴唇”的“先知”,变成了一个不断为亲人缝制殓衣的人(见《他们用雪擦拭你的身躯》)。当生命之爱遭到破灭,或一再蒙受时代的羞辱,那永远的勃洛克或是曼德尔施塔姆,就会为她出现,而她至死也会和他们守在一起:


在记忆里,犹如在一只镂花箱柜里:

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

是下葬者头巾上高贵的皱褶,

和忠诚的小矮人——一簇石榴树丛。


这是诗人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写下的一首名诗。那时候,她的亲友们大都亡故,圣彼得堡也早已更名为“列宁格勒”。但是,打开这只隐秘的“镂花箱柜”,是她生命的最珍贵记忆,甚至“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而一簇石榴树丛,也因之成为“忠诚的小矮人”——附带说一下,这个意象和原诗在字面上有出入,但是,这不正是阿赫玛托娃想要表达的?

因为布罗茨基那篇介绍长文[3],阿赫玛托娃在中国很多读者的心目中成了“哀泣的缪斯”的化身(其实,按布罗茨基文章的原题“The Keening Muse”,应译为“哀哭的缪斯,它要更强烈些)。为什么“哀泣”?为苦难的命运,也为一个个不幸死去的诗人。我们要知道,“哀泣的缪斯”这一称呼其实最早来自于茨维塔耶娃(见阿赫玛托娃《科马罗沃速写》诗前引诗)。这又让我联想到曼德尔施塔姆《哀歌》中的名句:“女人的哀哭混入了缪斯的歌唱”。这混入了哀哭和血泪的缪斯的歌唱,才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歌唱!

不管怎么说,在阿赫玛托娃晚期的许多诗中,都有着这样一个如她自己所说的“不可见的(悲剧)合唱队”(诗人自己在《没有英雄的叙事诗》的前记中曾声称“这个不可见的合唱队是这部作品永久的保证。”[4]阿赫玛托娃是有耐性的,但也是富有勇气的(“我们知道此刻什么被放在天平上”,见《勇气》)。19362月,她不仅毅然前往沃罗涅日探望流放中的曼德尔施塔姆夫妇,还写下了《沃罗涅日》这首名诗,诗的最后四句:“但是,在流放诗人的房间里,/恐惧与缪斯轮流值守,/夜在进行,/它不知何为黎明”。它成为对那个时代诗人命运最精准的概括,并且具有了预言般的意味。

   而在次年所写的给曼德尔施塔姆的《一点儿地理》中,阿赫玛托娃以更富有想象力的方式,书写一种“存在的地形学”,一种共同的流亡命运。她想像和曼氏一起辗转流放,经由叶尼塞斯克(“像是在中途换了车”),再到赤塔,穿过斯沃博德内边区,最后又回到了他们苦难的家乡城市圣彼得堡,回到如今这个“散发着腐尸恶臭的铺位”:


所以对我来说这座城市

在子夜里,有一种苍白的蓝——

这座城市,被第一流诗人赞美,

被我们这些罪人,被你。


诗中充溢的,是一种“痛苦的交集”。在我看来,这是一首“负罪诗人”命运的悲歌,但也是一首最深沉、崇高的赞歌。诗的最后指向了“你”,指向了作为伟大诗人的曼德尔施塔姆。

至于对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当然很赞赏,甚至羡慕,但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不仅因为在她看来他比曼德尔施塔姆和她自己都要“过得好”,甚至一度被官方视为苏联的“第一诗人”,也因为其他一些复杂的原因。1936年,她曾以“帕斯捷尔纳克式的文体”,写有一首给帕斯捷尔纳克的诗,诗的最后是:“他被授予了永恒的童年奖,/在慷慨和光辉的星辰映照下”(见《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这是全然的赞美吗,抑或还暗含了某种讽刺?

不过,虽然阿赫玛托娃在内心里一直很苦涩,但她也日益看重在帕斯捷尔纳克身上体现的那些伟大诗人的东西。19605月下旬,同在医院接受治疗的她忽然有一种感觉,感到她应该去看看帕斯捷尔纳克,只是因为帕氏的病情恶化未被医生允许进入病房。隔天,就传来来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死讯。据她的朋友回忆,在那一瞬,阿赫玛托娃泪水盈眶,被悲痛久久控制。

帕斯捷尔纳克的离去,使阿赫玛托娃顿时意识到俄国失去了什么,在她自己的生活中失去了什么,而那是一种比亲人更为骨肉相连的东西。1960611日,帕氏逝世不到二周,已过七旬的阿赫玛托娃在医院里抱病写出了她的哀歌《诗人之死》。诗中不仅有“昨天无与伦比的声音落入沉默,/树木的交谈者将我们遗弃。/他化为赋予生命的庄稼之穗,/或是他歌唱过的第一阵细雨”这样的动情赞颂,还有对她自己的描述:“而一棵孤单的椴树发了狂,/在这丧葬的五月迎风怒放”。是的,诗人之死唤醒和照耀着另一位诗人,使她开出了自己最不可思议的花朵。

如果说《诗人之死》是阿赫玛托娃为她那一代最后一个光辉的诗歌灵魂送别,而在之后,她真的如她自己的诗所说的那样,已活到“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以一起回忆”的境地。196111月,在寂寞的暮年,在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相继离开人世的巨大荒凉中,阿赫玛托娃写下了《科马罗沃速写》这首诗,诗前即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生前那句写给她的诗“啊哀哭的缪斯”:


……我在这里放弃一切,

放弃所有来自尘世的祝福。

让树林里残存的躯干化为

幽灵,留在“这里”守护。


我们都是生命的小小过客,

活着——不过是习惯。

但是我似乎听到在空气中

有两个声音在交谈。


两个?但是在靠东的墙边,

在一簇悬钩子嫩芽的纠缠中,

有一枝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探出

那是——来自玛丽娜的信!


诗中的“两个声音”,显然指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他们的声音不断地在诗人的生命记忆中响起,而接下来,还有玛丽娜不死的魂灵送来的问候——一串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树枝!(因此有的英译本把该诗译为“我们四个”)。看来,阿赫玛托娃写这首诗,不限于寂寞晚年“空气中的交谈”和回忆,也是在“召魂”——为她那一代最光辉、亲近的几个灵魂!

因此,编译这本四人诗选,就是我向这几位俄罗斯伟大诗人的最集中的一次致敬。

这种致敬,在布罗茨基为阿赫玛托娃百年诞辰所作的《纪念安娜·阿赫玛托娃百年诞辰》一诗中达到一种极致,而且它的意义,也绝不限于纪念阿赫玛托娃一位诗人:


火焰与纸页,刀剑与斩断的柔发,

谷粒与磨房,喧嚣与低语——

上帝留存一切,尤其是爱和怜悯的

词语,他仅仅凭此发出声音。


在那里面脉搏撕裂,血流鞭打,

铁锹均匀的铲击,被引向新的诗韵,

生命如此独一,那从必死嘴唇上

发出的,比神圣棉絮下的更清晰。


啊伟大的灵魂,一个跨越海洋的

鞠躬,向你,是你找到了它们,

找到了沉睡在你故土中的焖燃部分,

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言说的能力。

最后要说明的是,该选集中的译诗,基本上是从我已出版的《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花城出版社,2014)、《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花城出版社,2016)、《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花城出版社,2018)中精选的,其中有一些译作及诗的注释都有所修订。在阿赫玛托娃诗选和茨维塔耶娃诗选中,还各增添了数首新译。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组诗则为这些年来陆续的翻译。

我对这几位俄苏诗人的翻译是依据于英译本翻译的。在翻译过程中,参照了大量的多种不同的英译本及研究资料,并得到了几位研究和翻译俄罗斯文学的朋友的切实帮助。多年来我和很多中国诗人一样,关注于俄罗斯诗歌的译介,但我们仍有很大的不满足。这种不满足,从根本上,如按本雅明在《译者的使命》中的话讲,乃是出于对“生命的“不能忘怀”,出自语言本身“未能满足的要求”。

这里我还想说,我的翻译本身,也同样受到来自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的翻译观和翻译实践的激励。他们是杰出的诗人,也都是不同寻常的译者。曼德尔施塔姆认为他自己“诞生于罗马”,他的创作和翻译(比如阅读奥维德和翻译彼特拉克)就是一种生命的“辨认”;阿赫玛托娃认为翻译就是“两个天才之间的合作”;茨维塔耶娃认为是要与那些“千人一面”的翻译进行斗争,要找到那“独特的一张面孔”;而帕斯捷尔纳克对莎士比亚的激动人心的翻译,不仅刷新了原作,也让哈姆雷特成为了与他“同呼吸共命运”的“同时代人”。

而这四位诗人,同任何伟大的诗人一样,也都是为翻译而存在的诗人。他们一直关注翻译,也期待着卓越的不同寻常的翻译。这里,是曼德尔施塔姆在其后期所写下的一首诗:


鞑靼人,乌兹别克人,涅涅茨人,

所有的乌克兰人民,

甚至伏尔加的日耳曼人,

都在等待他们的翻译。


也许就在这重大的一刻,

我感到有一个日本人正把我

译成土耳其语,

并深深地渗透进我的灵魂。


但愿这种“奇特”的翻译观,这种不同寻常的对翻译的期待,能够不断地召唤我们前行。


王家新

20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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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布罗茨基谈阿赫玛托娃》(与沃尔科夫的谈话录),见《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王家新译,花城出版社,2018)附录。

[2]娜塔雅·施坦碧尔为曼德尔施塔姆在流放地沃罗涅日认识的朋友,在曼德尔施塔姆死后,她曾冒着风险保存了诗人的大量手稿。据施坦碧尔对人说,在曼德尔施塔姆遗失的信中,她被称为新劳拉劳拉为意大利十四世纪诗人彼特拉克著名的爱情抒情对象,被称为女神劳拉。曼德尔施塔姆翻译过彼特拉克的诗。

[3]布罗茨基的《哀泣的缪斯》,见约瑟夫·布罗茨基诗文集《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王希苏常晖译,漓江出版社(1990)。

[4]见《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王家新译,花城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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