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平 王志豪】白马藏人苯教法师“北布”调查研究

文摘   2024-09-10 00:00   云南  

【提 要】“北布”是白马藏区乡村社会中的仪式专家 ,他们在村民的婚丧嫁娶、村寨的祭神驱邪等场域发挥着宗教权威的作用。调查发现“北布”传承和操作的是古老的斯巴苯教。这是产生于上古时期青藏高原的一种原生性宗教,在其他藏区几近绝迹,但在白马藏区还较完好地保留了它的原生形态。在社会转型、文化变迁的背景下,“北布” 的生存空间不断萎缩。主要表现为分布地域在缩小,传承人数在锐减 ,宗教实践也在减少。

【主题词】白马藏人、斯巴苯教、北布




引  言
在白马藏区的乡村社会中,活跃着一些能够念诵藏文经书、熟悉宗教仪轨、掌握乡土知识的宗教职业者,白马藏人把他们称为“北布”(藏语苯波bon po的白马发音),把学历高、年纪大的“北布”叫“北盖”(藏语老师 bon rgan的白马发音),有些地方也叫“沙巴”(sid pa),一些汉语使用者称他们为“道士”。这一群体在白马藏人乡村社会中通过自己的宗教知识和仪式技能,发挥着乡村宗教权威的功能。
自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国内外学者就对藏区乡村的“苯波”开始了调查研究,产生了许多很有价值的研究成果[1],但是对白马藏区的苯教信仰及其法师的关注,是上个世纪80年代才开始的。当时白马藏人提出了重新进行族群识别的要求,引起学者对其族源族属的广泛争论。有学者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探究其族源问题,发现白马藏人的信仰中存在着古老的苯教信仰。学者王家祐发现:“ ‘白马藏人’信仰的‘白莫’是一种山川崇拜的原始巫术,祭祀山川、土地和森林,念咒驱鬼,很接近氐羌系的‘笨钵瓦’(俗称‘黑教’)与彝族的‘毕摩’(或写为‘白马’)”[2];后来李家瑞先生也证实:“‘白马藏人’称本族巫师为‘苯波’(或译为‘北布’‘白莫’),称大巫 师 为‘北盖 ’,称小巫师为‘白沙’,称巫师的始祖为‘苯·丹巴色汝’。”[3]这些研究成果为白马藏人的苯教信仰研究打下了基础,同时也为白马藏人族源族属的研究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
近年来,学界对白马藏人宗教信仰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索,其中比较有影响的成果有杨冬艳对白马藏人宗教职业者和神灵体系的梳理[4]、班运翔对白马藏人祭祀仪式“朝格”的观察和描写[5]、王越平对“跳曹盖” 仪式的调查和分析[6]、拉先对其神职人员的调查与研究[7]、格桑卓玛、杨士宏、班旭东等人对其信仰与神灵体系的田野考察[8]。这些研究认为:苯教是白马藏族的宗教信仰的基础,是其宗教文化的底色;“北布”是苯教仪式的操作者,苯教文化的传承者。但是由于这些研究缺乏对白马藏区苯教信仰广泛和深入的调查,对其宗教职业者“北布”的分布地域、传承方式以及宗教实践还缺乏全面性、动态性和系统性的介绍。特别是这些研究还没有注意到白马藏人的“北布”传承和实践的是具有宗教“活化石”之称的斯巴苯教。
斯巴苯教又叫“世续苯教”或者“原始苯教”,是产生于上古时期青藏高原的一种原生性宗教。公元10世纪后,在藏传佛教的强大冲击下,这种宗教逐渐演变为制度化的雍仲苯教,成为藏传佛教的一个支派。目前的研究成果显示,除了在西藏南部的珞巴族、门巴族,东部的纳西族、嘉戎藏族生活的地区[9]和白水江上游的迭部、舟曲和若尔盖一带的藏区[10]尚有遗存外,在其他藏区已经几近绝迹。
笔者在2014年3月—2015年8月,用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对白马藏区进行了广泛的社会文化调查,发现白马藏区的“北布”念诵的经书和操作的仪轨都是属于斯巴苯教的。本文是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撰写的关于白马藏人苯教法师“北布”的分布地域、传承方式及其宗教实践的现状报告,并对其斯巴苯教的文化特征进行了初步研究,目的是在传统社会结构转型和文化变迁的当下,为学界提供一个原生性宗教延续与式微的个案。

苯教神灵辛拉沃噶,19世纪,现藏于鲁宾艺术博物馆


一、“北布”的分布地域
白马藏人是在汉藏边界多元文化空间中生活的一个历史悠久、文化独特的族群,主要居住在摩天岭南北两侧白水江流域和涪江上游火溪河流域的河边谷地和半山台地上,聚居的行政区有甘肃省文县铁楼乡、石鸡坝乡、丹堡乡、中寨乡,四川省九寨沟县草地乡、郭元乡、双河乡、保华乡、安乐乡、白河乡、罗依乡、马家乡、勿角乡。平武县白马乡、木座乡、木皮乡、黄羊关乡,在甘肃省舟曲县博峪乡、四川省松潘县小河乡、黄龙乡也有零星分布,总人口大约有17600人左右。[11]
通过调查,笔者发现目前白马藏人的宗教信仰多元而且复杂,是以上古时期生活在这一地区的氐羌族群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为基础,融合青藏高原苯教,中原汉地道教和佛教的多元文化因素,形成的一种自然神系、祖先神系、道教神、佛教神系混合杂糅的混成宗教。在他们所构建的多元宗教体系中,苯教文化的因素非常明显,是其多元文化的底色。这种文化的传承者就是被当地人称为“北布”或者“沙巴”、其他藏区称为“苯波”、“昂巴”、“拉巴”、“巴沃”、“莱坞”的宗教法师。笔者在两省五县白马藏人生活地区一百多个村寨对“北布”的分布进行了广泛调查,基本情况如下:
(一)甘肃省文县和舟曲县
甘肃文县铁楼乡和石鸡坝乡是白马藏人主要的分布区。在文县铁楼乡,笔者最主要的访谈对象余林机告诉笔者:
“北布”和“北盖”是平武那边的叫法。平武的“北布”说成汉语就是“道士”,主要是祛邪驱鬼、祈求平安,念他们那个(藏文的)经。“北盖”就是师傅,比一般的“北布”懂得多 ,我们这边叫“贝格”。我们这里铁楼沟和岷堡 沟只有“勒贝”这里人把“勒贝”中懂得多的人叫“勒贝贝格”。我们这边现在驱鬼请端公、阴阳,汉族的。藏族也有,但只能用汉语作法事。没有人叫“北布”,也没有藏文的经书。[12]
其他村寨的访谈材料也证实,目前铁楼乡、石鸡坝乡没有被称为“北布”的宗教职业者,只有被当地人称为“勒贝”的人,在村民的婚丧嫁娶和村庄的祭神驱邪仪式中念诵《朝哲》等白马藏语的口头祭词咒语,没有藏文的经书。后来笔者在丹堡乡、中寨镇的多次调查表明,丹堡乡的白马藏语已经基本失传,没有“会念藏经的人”,中寨各藏族村寨虽然40岁以上的人还会说白马藏语,但没有发现藏文经书,也没有“会念藏经的人”在与中寨镇相连的舟曲县博峪乡岔路沟村调查时,报告人提供了历史上的情况:
我们这里老辈子念藏经。爷爷的爷爷会念,爷爷的爸爸就不会念了。现在村子里藏经没有了。村子里有些人喇嘛庙也去哩,也上香磕头。[13]
博峪乡共有15个村子,只有岔路沟村民自我认同为白马藏人。这个有74户380多人的村子现在没有“北布”,但5代以前的祖先有“会念藏经的人”。也就是说,历史上这个村子还有苯教法师的活动,但从曾祖父这一辈起就逐渐消失了。按照每代人25年粗略估算,消失的时间大概在清朝末年。岔路沟的村民有从铁楼乡和石鸡坝乡迁来的历史记忆,那么历史上铁楼和石鸡坝乡是否也有“北布”呢?这个疑问在对文县民族宗教局局长班述怀的访谈时得到解答:
我们这里的白马人原来有宗教从业人员,白马话叫“北布”他们主要是在祭祀仪式上念藏经,在婚礼上主持新郎新娘拜父母、讲十二个月的节日,在葬礼上念藏经。文县的“北布”早就没有了,现在主要是用汉族的端公,也叫司家。现在端公也不多了,阴阳还有,我们白马语叫沙巴尼,主要是人死了看日子的。[14]
由以上调查资料可以看出,目前文县白马峪河流域、岷堡沟河流域、中路河流域、丹堡河流域没有“北布”,只有被称为“勒贝”、“沙巴”(汉语称为阴阳)的民间祭祀者在乡村进行宗教活动。但是历史上这里也曾经有过他们称为“北布”的苯教职业者。
(二)四川省九寨沟县
九寨沟县的下塘地区也是白马人主要的生活区域。据学者拉先调查, 这一地区的勿角乡下勿角村、郭元乡水田村、草地乡下草地村曾经有过叫“沙巴”的宗教职业者,他在下草地村民杨数秀家看到过苯教经书。[15]笔者在该村调查时没有找到经书,但上草地村的一个80多岁的老人证实,该乡上个世纪末还有“北布”在活动,这位老人告诉笔者:
我们这里原来有会念藏经的人,已经死了,死了有七八年了。他是藏族,名字叫杨柔塔(记音),我们白马话把他叫沙巴尼,汉话叫道士 。现在有事找村子里的一个汉族的阴阳先生,属马的,六十岁了,他念的是佛教的经,是汉语的。村子里的人有红白喜事要找他看黄历定日子。结婚的时候不请他,但是人入葬要请他。[16]
报告人的口述表明,在2000年前后草地乡还有“沙巴”在活动。在马家乡,报告人杨汝也提到以前马家、罗伊、郭元等乡都有会念藏文经书的人,他的爷爷就会念藏经、做仪式。这些人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传承人,经书也在“文化大革命”中也全部烧掉了。但是笔者在九寨沟县勿角乡下勿角村调查时,发现了3函83卷苯教经书,当时报告人告诉笔者:
我们这里以前有个薛太爷,人们叫他“薛道士”。他懂藏文,九十三岁死了,那时是八十年代,已经包产到户了。他死了以后再也没有(懂藏文的)人了。我们这里原来有经书,现在王代全家还保留了一些,都是薛太爷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看懂了。这些经只能白天看,晚上不能看。现在我们只有请汉族的阴阳先生,他们用汉语念经。[17]
王代全家里收藏的是藏族传统的长条经,长约30厘米,宽约10厘米。上下各有一块夹经板,经文抄写在暗黄色的藏纸上。封面都有各种图像,其中以彩色的大鹏鸟、狮子、马和龙的图案居多。由于长期没有打开过,部分经书霉变严重。从经书的名称和内容来看,这些经书都是苯教的,有祭神的《忿怒神经》(khro bo rol bavi zhal chung)、《世间女王祭文》(srid rgyal bsang)、《鸟祭经》(bya rdang vphrin las)、《狐毛煨桑祭文》(na ro rba bsang),解秽的《除污经》(dug vbyung dag gtsang),护身的《呼唤象雄护法神经》(zhang zhung bsrungs vbod),招魂的《阎王招魂经》(gshin rje bla blu),预测的《预测吉凶经》(la nye dgu bskor),禳解的《忿怒神降伏聂吾经》(khroborolbavinyabo)、《避凶兆经》(than ngan rgya dung brgygs par)、招福的《长寿灌顶祭文》(tshe dbang bsang mchod), 等等。据苯教研究者阿旺嘉措识别,这些经书都属于斯巴苯教的文献。
九寨沟的调查资料说明,这里的白马藏人当中曾经有苯教法师,并且在上个世纪末还有念诵经书、举行仪轨的活动,但是随着年老“沙巴”的离世,苯教的法师已经后继无人,目前没有可以念诵藏文经书和举行仪式的人,现在他们的宗教生活也依靠汉族的阴阳、端公来主持。
(三)四川省平武县
平武县白马乡是白马藏族的主要分布区,该乡现有伊瓦岱惹、厄里寨、稿史脑和亚者造祖4个行政村。2014年5月16日,笔者在该乡厄里寨调查时,报告人提到村中有一个叫塔汝的“会念藏经的人”,但他外出念经了。2014年6月27日,笔者再次前往该乡调查,厄里寨的北盖塔汝仍然不在。当天去亚者造祖村调查,有人告诉笔者,该村已经没有“北布”,有事就请下面的厄里寨的或者伊瓦岱惹村的驼骆家的“北盖”,请来以后念“ 藏文的经书”。[18]
2014年6月29日,笔者在伊瓦岱惹村找到了当地著名“北盖”格格,不仅看到了他的法器,拍摄了他的经书,还了解了当地“北布”的分布和传承的情况。他告诉笔者:
现在我们这里有十一二个会念藏文经书的,都是我的徒弟。年轻人中有一个叫次旦杰,上上前年(2010年)出师的,学得好。念经的时候,如果他们有时间就叫上他(一起)去。原来老的“北盖”厄里寨还有3个,亚者造祖村2个,但现在都不行了,因为要养家糊口,精力都花到找钱上了,原来会念的也都忘了。[19]
伊瓦岱惹村不仅有比较多的“北布”,而且还有“北布”的传承 。格格告诉笔者,他目前还有唯一的学生——他的儿子刘刘波,已经学经两年了,这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五,将为他举行一个出师仪式。
2015年12月7日,笔者如期赶到白马乡参加了这个仪式。也见到了厄里寨的著名“北盖”塔汝。据他介绍,过去白马路一带学“北布”的人很多,文化大革命前很多人家至少有一个会念藏经的人。但目前学习念经的人越来越少;
我这几年教了十几个学只学会了一个,叫那早,28岁,是木座的,出师了。
其他的人都没学会,没出师。最后教的一个徒弟叫娟娟,男的,学了两年多,没出师。他现在买了一辆车,跑车去了,不学了。现在的人都是以经济为主,没时间学,都不愿意学。[20]
因为出师仪式要请所有的“北布 ”作为见证,所以笔者这次见到了白马乡所有在家的“北布”,逐一了解这些“北布”的师传情况,现列表如下:
 

根据上表分析,平武县白马藏区是目前唯一有“北布”活动的地区,但只有6个寨子还有“北布”,总人数为19人,年龄最大的49岁,最小的24岁。根据口碑,这里的“北布”至少传了六代,按照每代人25年估算,苯教在这一地区的传播至少有150年以上。在这些会念藏经的人当中,目前从事宗教活动不到10人。
综合以上分析,目前甘肃文县、舟曲县的白马藏区已经没有“北布”,也没有藏文经书的遗存,历史上曾经有过“北布”或者“沙巴”等苯教的宗教职业者,但在清末已经消失;九寨沟县白马藏区现在也没有“北布” 或“沙巴”,但在上个世纪末前后,还有这一群体的活动,目前还有苯教经书的遗存;平武县白马藏区历史上就有庞大的“北布”群体,现在他们仍然在举行各种宗教活动,但人数也在迅速减少,尤其是年轻一代中只有两个人,仍然能主持大型仪式的“北盖”,只剩下了格格和塔汝两个人。从这些情况来分析,靠近汉地的文县白马藏区“北布”已经完全绝迹,他们的社会功能已经被汉族道教的端公、阴阳和佛教的和尚所取代;靠近藏地的平武白马藏区,还有少数“北布”遗存,还在为村寨发挥宗教权威的功能;九寨沟县白马藏区,处于两地中间,宗教文化也处于从苯教向道教、佛教过渡之中。
二、“北布” 的传承方式
对于“北布”的传承过程,前述王家祐、杨冬燕的文章中有一定的介绍,但是非常简略。笔者在田野调查期间对此问题经过多次田野访谈和参与观察,了解了白马藏人的“北布”传承的完整过程。根据田野资料分析,“北布”的传承一般分为三个阶段:
(一)拜师仪式
“北布 ”是以民间师徒相承的方式来学习,在学习之前,首先要找一个“北盖”作为师傅。“北盖”塔汝告诉笔者:
学习“北布”,首先要拜师。老师自己找,找好了,老师同意收你,就举行拜师仪式。拜师的时候要请一些其他的“北盖”作为见证。仪式上要念经,和平时念的祭神的经一样。念完经,学生要跪在老师的面前,明确告诉老师,我要学念经,我要学“北布”。老师同意了,就要念一本叫做《纳尼然赛》(lany ams gzas zer)的经书。纳尼就是羊肉,苯教的神灵爱吃羊肉,所以祭祀的时候多要杀羊。纳尼然赛就是想吃羊肉的意思。[21]
笔者的调查发现,“北布”的传承中近三分之二是亲缘关系传承,三分之一是非亲缘关系传承 。具体说来,师傅可以由以下三种人来担任:
1.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在白马藏区,“北布”的传承主要是在血缘家庭内部进行的。在传统社会中,能够念诵经书、操演仪式是一种谋生手段,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北布” 的传承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 的方式。上述白马乡的很多 “北布”,都是由父亲传给儿子或者祖父传给孙子。很多人谈到学习“北布”的原因, 都强调自己是“北布世家”,先辈都是当地有名的“北盖”。比如笔者的访谈对象格格,他们家就属于“北布”世家,从高祖到曾祖到祖父、叔祖再到父亲再传到格格,最后又传给儿子,这样他们家已经传了六代 。调查中也有跟祖父学习的,比如罗通坝的格绕塔就是跟他爷爷其旦学习的。
2.有姻亲关系的亲戚
如果自己直系亲属中没有“北盖”,或者这些长辈去世得早,就可以找亲戚来拜师学艺。笔者在调查中遇到了前文提到的次旦杰,他告诉笔者:
格格是我的亲戚。我是2008年跟格格老师学“北布”的,当时16岁,2010年毕业。拜师的时候,选了一个好日子,就去了老师家里,告诉老师我想学“北布”。当时老师就对我说了一些嘱咐的话,希望我能好好学习,然后念了一段经,给各位山神敬了酒,就算入师门了。[22]
白马藏族社会是一个联系非常紧密的社会,由于一直实行族群内婚,所以各村寨之间的结亲非常普遍,甚至一个村子“五服”以外的本家,也可以结亲。所以很多想学的人就找亲戚来教藏文,学习念诵经书和操作仪轨。
3.没有亲属关系的师傅
笔者调查中,发现也有不少人是拜当地著名的“北盖”学习念经的。比如上表中提到的木座寨的那早,是跟厄里寨的塔汝学习经书的,他们之间没有亲戚关系;前述九寨沟县勿角乡下勿角村的“薛道士”,也是跟没有亲缘关系的杨道士学习苯教知识的。他的后代告诉笔者:太爷薛道师原来是下勿角一家上户(大户人家)的长工,当时主家延请非常有名的“杨道士”为两个儿子教授经书。这两个儿子很不用心,两年什么也没学会。但是每天晚上陪两个富家子弟学习,给他们点松明子的薛捎给,有灵气,肯吃苦,记得也好,把所有的内容都记下来了。“薛道士”就把念经书、捏神像、作仪轨的所有知识传给了“薛道士”,而且把自己收藏的有关祭祀神灵、出儿嫁女、禳解灾病的经书,留给了薛道士。这些经书就是笔者在王代全家里看到的那些经书。后来薛道士就成为南坪(九寨沟)下塘地区最有名的“ 道士”。[23]
以上资料可以获知:白马藏人学习“北布”必须拜老师,举行专门的仪式,念诵专门的经文,这样才能进入学习阶段。拜的老师可以是自己的家人、亲戚,也可以是没有亲缘关系但是在当地影响较大的“北盖”。但是拜自己长辈为师的人,在拜师仪式上还要专门请一个北盖担任自己的名誉老师,这是为了使他的学习能够获得社会更多认可的缘故。
(二)学习过程
拜师以后就进入学习阶段。“北布”的学习一般是在晚上和农闲时间来进行,据北盖塔汝介绍,“北布”学习过程是这样的:
我们这里人都是农民,白天都要忙活,下地,放牛,根本没时间,只有晚上吃完饭,点着干竹子或者松明子学习一两个小时,学习的内容是先学字母,把字母认会了,才能学其他的。我们学习字母用的是叫《周霞赞楚颂》(khrovo phyags btsan chu gsum)的经书,学三四个月,主要是认字母。这本经书念会了,才能学习其他的内容。经书一本一本念起来,直到能读会写,知道每一本经书是干什么用的,这样就可以出师了。 大多数人学完这些需要三年时间。
塔汝所说的《周霞赞楚颂》就是苯教文献《祈请忿怒神》、《供奉忿怒神》、《顶礼忿怒神》3本经书的合称 。通过学习掌握藏文拼读后,才可念诵其他经文,最后学习每本经书使用的场合和具体的仪轨。据当地人介绍,以前的“北布”不仅会念诵经书,而且会解释经书的内容,但是现在能解释经书的人没有了,即使是特别渊博的“北盖”,也只能解释其中的一些词语,能全文讲出来的人没有一个。
(三)出师仪式
对于学习者来说,成为“北布”的标志就是出师仪式,也叫作谢师仪式。这个仪式一方面是向老师表达谢意,另一方面也是获得社会认可,表明自己社会身份的方式。笔者在2014年12月7日—8日,参与观察了格格的儿子刘刘波的出师仪式。这个举行了两天时间仪式,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准备阶段
从第一天早晨6:00开始,到中午12:00主要包括取净水、剪“拉特”(lha sku神像),捏亚日(yar神兵)、制作“夏当”(bya rdang鸟架,代表山神)等内容。
2.祭神阶段
这个过程持续时间很长,从第一 天下午1:00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2:00,祭神的内容包括诵经献祭、杀生献祭和歌舞献祭。诵经祭神就是念诵经书。这个仪式中要念诵白马藏人在所有仪式中念诵的13部经书,包括4部敬土地神经书、4部清污的经书、5部祭山神的经书。除此之外,还要念诵在出师仪式上专用的 5部经书:《狐毛煨桑祭文》(na ro rba bsang)、《顿君山神大祭文》(stong rgyung brngan chen)、《水神如意经》(kluvi sgos vdod btun parbzhugs so)、《酬谢宝贝迎请经》(bskang vdul rin chen spyan vdren)、《修持福寿经》(phya tshe g·yang gis bsgrubs par dbus bzhugs so)。献供就是在仪式上要杀牛或者羊来祭祀神灵。歌舞献供就是通过跳舞唱歌的方式取悦于神灵,用当地人的话来说,“人高兴就神高兴”。
3.“吃肉”阶段
出师仪式上还要念诵《纳尼然赛》这部经,在诵经的过程中,北盖手里拿着一把刀,刀尖上插着一块生羊肉。出师者跪在地上,伸长脖子,寻找吃那块肉的机会 。由于刀在不停地晃动,他总是吃不上。直到那本经念完了,出师者才吃上了那块肉。然后出师者头上顶着用糌粑捏的神像,每个“北布”都要对着他念诵一段经文,嘱咐他从此之后不能吃獾肉、狗肉、马肉以及各种有爪子的动物比如猫等的肉,嘱咐完了还要把糌粑面捏的各种动物的神像的嘴掐上一小块给他吃,这样他就拥有了这种动物代表的神灵的力量,可以做法事了。
根据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仪式理论来分析,出师仪式也是一个过渡仪式。在这个仪式过程中,刘刘波首先被从普通人当中“分离”出来,处于一个既不是普通人又不是通神人的这样一个过渡状态,然后经过诵经、献供、吃肉等过程,他就变成了一个与普通村民有别的“北布”,能够通过经文和咒语与神鬼交流的法师,成为人与鬼神之间的中介。
综上所述,跟学习其他技艺一样,“北布”通过拜师——学习——出师三个阶段,整个传承才得以完成,成为“北布”以后,要遵守一定的戒律,在为村寨和民众举行各种仪轨的过程中,不断地熟练和提高自己念诵经书和操作仪轨的技艺,通过祭神祈福和驱魔消灾的仪式不断满足地方民众的信仰需求,最后成为一名具有强大的与神鬼对话能力,得到民众充分信任的“北盖”。

苯教本尊希绕强玛,19世纪,藏于Ligmincha 研究所 


三、“北布 ”的宗教实践
民国时期,马长寿先生通过调查发现,藏区的苯波举行的仪式主要有6种:“一曰治病,人有病,延之送鬼谢土。二曰安宅,于新屋奠基及落成与旧屋有灾时,诵经。三曰利行,出行恐遇恶鬼厉神,延巫士预祝之。四曰拒鬼,寨外有鬼即禳拒之;人踏土、涉水、或行树下而生疾病,必有鬼作祟,禳之。五曰祝苗。苗将生时。谢土。六曰祈寿,人恐短命而死,则念《长命经》。”[24]
近来阿旺嘉措在研究白龙江上游的民间苯教时发现,当地被称为“莱坞”的苯教法师举行的主要仪式有驱除病魔、占卜算命、招魂、解秽、招福、为婴儿取名并护身、主持婚礼、主持葬礼、诅咒怨敌等九种[25]。白马藏人的“北布”为村寨或 者村民举行的宗教仪式、基本上跟“莱坞”一致。笔者把这些仪式分为两大类:为村民举行的祈福禳灾、驱邪治病仪式和为村寨举行的祭神驱魔、清污净化仪式。
(一)为村民个人举行的仪式
中国民间的宗教需求主要是在人生礼仪方面,与民众的生老病死联系在一起。“北布”为个人举行的仪式也就是与村民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消灾和招福,北盖塔汝告诉笔者:
我们这里有人得重病,做噩梦,或者家里不顺,牛羊死亡,就要请北盖来禳解。北盖先用一本专门算命的经书叫《莫伊》(mo yig)来算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遇见了鬼 ,还是冲撞了神,翻这本经书就能看出来。这本书平时不念,只有有事需要算的时候才念。如果是冲撞了神,那就念安神的经,经名叫《桑依》(bsang yig);如果是撞上了鬼,那就要杀羊杀鸡,念撵鬼的经,经名叫《格松》(gzersung)。鬼我们叫赞(vdre),主要是水淹死的、掉下崖的,阳寿没到,阴间去不了。我们这里年轻人结婚要给念《洋贝》(g·yang vbod,招福经)。老年人去世要给念《卓巴》(btso  pad,荐亡经)。[26]
根据调查资料整理,北盖给村民个人念经的程序是这样的:首先是剪8个“拉特”,代表8个神;接着是捏神像,用糌粑捏成小圆锥形,然后印上“巴色”上的图案 ,就代表各种神灵;接下来才开始念经。念经的顺序是先念敬土地神的经 ,接着念清除污秽的经,然后敬山神的经,最后再根据需要,看是要念招福的经、送葬的经还是治病的经、驱邪的经。不管是什么仪式,前面敬土地神的经、清污的经和敬山神的经都要念。敬土地的经有1-2小时,敬神的经就时间长些,要念一天一夜或者两天一夜,在念敬神的经之前还要杀鸡宰羊。
除了这种非常正式的仪式外,白马藏人的“北布”还可以为个人举行一种不需要念诵经书,只需要念诵《朝哲》(请神辞)的还愿或者驱邪仪式,这个仪式中“北布 ”只是请来各方神灵,杀鸡祭神就可以了。 笔者 2015年7月28日参与观察了北盖塔汝为稿史脑村村民举行禳解仪式。晚上9点左右,在准备了柏枝香 、黄裱纸之后,主人家杀鸡取血,塔汝开始念诵从西藏到青海再到平武的各位山神的名字,然后把鸡头、鸡翅、鸡爪以及鸡毛在盛满血的碗里摆了 一个鸡的形状,做成献给神灵的祭品,然后塔汝端着这个祭品到屋后能看见白马老爷(叶西拉姆)山的地方,在树杈上搁了一块木板,把装着祭品的碗放在上面,然后主人在铁锅里烧前面折好的黄裱纸,塔汝又开始念诵《朝哲》,内容祈请各位山神享用祭品,保佑这家万事如意 。最后大家共同享用剩余的鸡肉,仪式结束。
从以上资料我们可以看出,“北布” 为村民个人或家庭主持的仪式除了婚礼中的招福 、葬礼中的荐亡之外,主要是为百姓解决家人生病、家庭不顺等问题。
(二)为村寨举行的仪式
除了为家庭或者个人举行的仪式外,“北布”还担负着 为整个村寨祭神祈福、驱邪消灾的任务。每年的祭山神活动就成为“北布”举行的最重要的仪式。北盖格格告诉我:
我们集体祭祀山神的时间是每年正月初五。早上我们北盖开始剪纸(剪神像),挼糌粑(捏神像),下午四五点钟到村子跳舞的场地上念经。我们跳的时候要戴面具,我们白马话叫“朝盖”,我们村一共有 5个朝盖,也可以多几个,如果参加的人多的话。(朝盖)当天6-7点跳一次,晚上12点至1点跳一次。第二天中午1、2点钟开始跳,一直跳到晚上,然后把神送上去,把鬼撵下去,就算是结束了。送神就是把剪成的拉特送到河的上游烧掉,撵鬼就是把用一种竹丝麻(白马语叫都麦)扎成的小人背起走,送到河的下游。[27]
除了春节的祭祀仪式,秋天也有一次全村寨的祭神活动。北盖塔汝还告诉笔者:
每年的农历七月半,我们都要到后面山上祭神,要念经,要杀羊、要杀鸡,敬我们的总山神叶西纳蒙(ys gshen la ma), 同时还要敬天神 (gnam lha)、地神(sal ha)、山神(ri lha),水神(chu lha)。给山神吃羊的耳朵、四条腿,剩下的肉煮熟后,所有参加活动的人每人吃一点。[28]
笔者于2015年农历正月初五(2月23日)参加了厄里寨的跳朝盖仪式。这次祭神是厄里寨三年一次的“大祭”,除了祭祀村寨的山神之外,还要祭祀沟口夺布河与羊峒河交界处的白马语叫做“叶西拉姆”、汉语叫做“白马老爷”的山神,这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山神。整个祭祀活动仪轨比较复杂,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准备阶段
准备阶段跟上次参加的出师仪式差不多,只是制作的祭祀用品要多一些,从正月初五中午12:00开始,北盖塔汝和助手制作了代表天神的“恩”、代表山神的 “夏当”和代表恶鬼的“ 臧斗”和“折韶”,还用青稞面捏制各种各样的“朵玛”(汉语叫食子,是贡献给神鬼的食物)。下午5: 00,这些祭祀用品终于完成。村民敲锣打鼓、放炮 ,然后到达祭祀场所——上寨中心的场坝。
2.祭神阶段
这个阶段从初五下午5:00一直持续到初六下午4:00。祭神仪式共有两套系统:一是“北盖” 塔汝诵经祭神驱邪的系统,二是村民跳“朝盖舞”和“火圈舞”为山神献祭的系统。两个系统互相交织,形成互动。比如“北盖”念经的时候,村民在帐篷外面跳“火圈舞”;“北盖” 的经念到祭祀山神的经文时,戴着面具反穿着皮袄的“朝盖 ”就在帐篷门口献舞。某一类经文念完,北盖就要出来带领“朝盖”和村民们一起跳舞。祭神现场包括用帆布临时搭起的北盖诵经的棚子和村民跳舞的场坝,祭祀棚在西边的菜地里,跳舞场就是打麦场。
初五下午6:00,北盖塔汝坐在棚子左侧击鼓摇铃诵经。从这时候开始念诵敬神的和清污的经:《天地八阳神咒经》(snang brgyad)、《供养甘露经》(mchod gtor bdud tsi)、《迎请巴贡神经》(dpal vdrel dbus lags so)、《水神如意经》 (luvi sgso vdodd bdun par bzhug sso)、《忿怒神经》(khroo bder vbuv dbu phyogs so)和《煨桑经》(brung mu mchong)等 。晚上 7:00,村民杀羊祭神,这时要念诵一本专门的经书:《本尊拉果经》(lha rgod drag bdar)。晚上8:00,全体村民跳火圈舞,唱祭神歌。初六凌晨1:00,“朝盖”献舞,9个头戴面具的小伙子在祭祀棚的门口跳了大约半小时的舞。朝盖退场后,村民们大部分回家,少数年龄大的人陪着塔汝继续念经,这时念诵的是:《格阔神煨桑经》(ge khod lha bsang)、《奔热煨桑经》(pong rvi bsang chung)、《顿君煨桑经》(stong skyong bsang mkar)、《战神煨桑经》(bsang mchod sgra bla spang stod)等祭神的经。凌晨4:00,塔汝念完这些经书,和几个老人在祭祀棚内短时休息。
初六早晨 6:30,塔汝继续诵经,念诵 的仍然是敬神的经:《扎尕山神煨桑经》(de ni gnyan chen drag khar srid thar sang yin)、《祭祀土地神经》(gyul sa bzhin bdag bsad dbuso)、《长寿灌顶路神经》(tshe dbang lam lhad bus phyogs bzhugsho)、《如意煨桑经》 (bsang  mchod yid bzhin nor bu)。“朝盖 ”第二次为神灵献舞。然后由塔汝带领,到村子的西、南、东、北四个方位,燃香烧纸放炮,举行驱鬼仪式 。早晨8:30 分,“朝盖”分两组从最东边的人家开始入户驱邪。下午1:00 ,朝盖们回到场坝,“北布”举着祭祀用品“恩”与“朝盖” 一起在祭祀棚外面献舞,然后全体村民举着用彩绸装饰的树枝,爬到寨子西北的山坡上,把“恩”插在那里。
初六下午1:30分,村民举着“夏当”在祭祀棚的门口跳“夏特嘎嘎”。塔汝手摇法铃带领“朝盖”跟在后面跳,全体村民也全体参与其中。下午2:00,村民举“夏当 ”在前面开路,塔汝身披法袍摇着法铃紧随其后,带领“朝盖”及参加活动的所有村民到寨子西边的田地里跳舞,祈求土地丰产。然后村民们前往沟口,去祭祀白马老爷(“叶西拉蒙”)。到了能看见白马老爷山的地方,塔汝先念诵祭祀神山的《夏当经》(bya rdang phyag bzhin),然后带领大家到 公路 旁边的田地又一次跳舞,然后几位年轻人把“夏当 ”插在白马老爷山上 。众人来到祭台前,焚香烧纸。塔汝来到神山前,再一次焚香烧纸,念诵祭词,把三个煮熟的鸡蛋剥皮,供献在神山的前面。所有村民在祭台后面的广场上,继续跳舞唱歌。一直到下午4点,返回村子。
初六下午4:00,村民回到村子的场坝举行驱鬼仪式。塔汝把代表邪神恶鬼的“臧斗”和“折韶”拿出祭棚 ,念诵咒辞。“朝盖”们围着“臧斗”跳了几圈舞蹈,然后大家把“臧斗”和“折韶”里的“朵玛”扔到远处,把木片竹棍扔到火堆里烧掉。驱鬼仪式结束。
3.入户阶段
初六下午5:00,在汝塔的带领下,朝盖到村中每一户人家跳舞祈福驱邪.他们从院子里跳进堂屋,拿着牦牛尾巴做成的“拂尘”,在门框、墙上敲敲打打,然后坐下来吃菜、喝酒。村中每一户至少出一人,跟在“朝盖”后面去每家拜年,进家以后就开始互相敬酒、唱歌。每家准备好酒菜,招呼“朝盖”一行。每家大概停留十几分钟,之后又到下一家。这个活动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七凌晨2点钟。
通过对这个仪式的观察我们发现,白马藏人每年春节举行的祭神驱魔仪式,既是一个村庄的祭神祈福仪式,又是村民的驱魔净化仪式,还是一个祈求丰产和社会整合的仪式。通过对神灵的祭祀和对魔鬼的驱赶,保证村庄在新的一年里达到平安和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愿景。

普巴珠赛庆巴本尊,19世纪,藏于鲁宾艺术博物馆

结  语
学者研究认为:“司巴苯教是藏族的原始宗教,在鬼神崇拜的基础上形成的原生性宗教,没有公认的创始人,是一个多神的,没有终极关怀,且具有巫术性质的民间信仰,是在藏族原始部落文化基础上逐步积淀演化而成。”[29]白马藏人的“北布”传承和实践的就是这种古老斯巴苯教 。具体说来 ,其文化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北布”的经书是斯巴 苯教的文献。笔者在白马藏区发现的162部经书中 ,153部是斯巴苯教的经书,其中9部雍仲苯教的经书明显是近年来传抄的,这些经书可以分为祭祀类、护身类、解秽类、禳解类、占卜类、伏魔类、招魂类、招福类、荐亡类、格萨尔类等10种,是仍然“活着”的斯巴苯教文献。目前大部分还在仪式中使用,“北布”知道这些经书的适用场合。近年来,在汉藏边界地区发现了不少此类文献,但是这些文献已经失去了使用功能,所以白马藏人“北布”的这些经书更具有研究价值。
其次,“北布”的牲祭是斯巴苯教的标志。白马藏区的所有仪轨中都有杀牛、杀羊、杀鸡的祭献行为,还有专门在杀生时念诵的经书。“早期本教最突出的一个特点之一大概就是用鲜血和肉体的形式来向超自然力量表达其虔诚的信念,表示其敬畏、感恩和祈求。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 ‘杀生献祭’。”[30]而后来受藏传佛教影响的雍仲苯教是坚决反对杀生的。
再次,“北布”的仪轨是斯巴苯教的延续。斯巴苯教祭祀活动包括:“为了获得暂时的享乐,春天举行土地神祭祀仪式,夏天举行招福仪式,秋天举行会供,冬天举行消除敌障仪式。这是普遍举行的四种法事。”[31]现在 白马藏人基本还保留着这些仪式,比如二月初五的春祭、七月十五的秋祭。尤其是非常重要的祭祀山神的“夏当”仪式在其他地区已经消亡。“莱坞的科仪 中有很多已经失传,有的只有经书。但不会做科仪。著名的科仪有夏当,这是一个祭祀山神的古老科仪,目前这种科仪除了在经书中有所记载外,现实中找不到会做这种科仪的苯教徒,”[32]但是前述白马藏人“北布”在每年的祭神仪式中,仍然完整地操演着“夏当”仪式的完整过程和全部内容。每年春祭中他们要制作一个白马藏语叫“恩”的祭祀用品,分3层分别放置糌粑捏成的代表天神(lha)、念神(gnyan)、鲁神(klu)的神像,还有专门念诵的经书,从其名称来看应该是斯巴苯教非常古老的“安”(brngan)仪式。
白马藏人之所以能够传承古老的斯巴苯教,主要是因为他们生活在高山深谷之中,与外界的沟通相对较少,所以藏传佛教没有覆盖到这里,所以在苯教藏传佛教化以后,这里仍然保持着它的原生形态。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这一地区也被裹挟入了现代化的进程之中,传统的乡村社会正在发生着巨大的转型。随着白马藏人与外界的接触和交流越来越多,外来文化不可避免的影响到这里,其文化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变迁。通过对白马藏人的“北布”这一群体的调查,我们发现白马藏人“北布”的生存空间变得越来越狭窄,苯教的传承面临着失传断裂的危险,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白马藏区“北布 ”的分布地域在逐渐缩小
前面的资料显示,历史上甘肃文县、舟曲县,四川九寨沟县、平武县都有“北布”分布,但目前是文县、舟曲县的“北布”已经消亡,九寨沟县仅剩“北布”的经书,只平武县白马乡还有“北布”在主持各种仪式。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文县、九寨沟县白马藏区靠近汉地,本来受汉族文化的影响很大,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期间大量的经书被烧毁,苯教的仪式被禁止,传承出现了断裂。在没有苯教“北布”的情况下,他们只好采借了汉地带有道教色彩的民间信仰来解决世俗生活中出现的问题,“阴阳”、“端公”代替“北布”发挥着民间信仰的维系功能;而平武县白马藏区由于远离汉文化的辐射,加上所处地域非常封闭,所以仍然保留了传统的苯教信仰。即便是这样,平武县白马藏区现在仅有两个行政村还有“北布”主持宗教活动,其他村寨都没有了“北布”。
(二)白马藏区的“北布”从业人数在急剧减少
历史上“北布”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几乎每个村寨都有“北布”,在白马乡甚至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会念藏经”的人。但目前整个白马藏区能念诵苯教经书的“北布”所剩无几。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北布”传承要经过拜师、学习、出师三个阶段,需要的学习时间比较长,至少要2-3年,学习也比较困难,诵经所用的语言是与白马藏语有较大区别的安多藏语,不是他们的生活语言,再加上经书有很多的缩写词,所以能坚持下来的人很少。二是“北布”的传承大多是在家庭内部或者有亲缘关系的人之中进行。如果自家的长辈或者亲戚中没有“北盖”,要找到师傅很不容易。这种“传内不传外”的状况增加了“北布”择师的难度,进而影响了传承的广泛性。三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白马藏区也被纳入了现代化的进程之中,年轻人大多在学校接受现代教育,对传统文化没有兴趣。所以目前几个“北盖”都没有徒弟,这种文化传统面临着失传的危险。
(三)白马藏人“北布”的宗教活动在大量减少
作为苯教神职人员的 “北布”,所从事的是“上敬诸神、中调家事、下伏鬼怪”的宗教活动,同时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是随着人们宗教仪式的淡漠,敬拜诸神的活动越来越少,中调家事的功能也由乡村的行政机构代替,尤其是下伏鬼怪的驱邪治病功能基本上随着医疗技术在乡村的普及而基本丧失。仅剩的婚丧嫁娶仪式上诵经活动也在逐渐被淡化。特别是宗教活动的减少,他们获得的报酬也越来越少,几个人念一天一夜经只能得到300元 到500元的辛苦钱,也有只给100元到200元的,不足以维持生计。目前部分年龄大的人以挖药、种地为生,大部分年轻人以从事运输、外出打工为谋生的手段, 所获的经济收入远远超过敲鼓念经的报酬。原来学过的很多人已经放弃了宗教职业,绝大多数年轻人也不愿意再学习“北布”的技艺。
上述情况表明,白马藏人“北布”目前正在遭遇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但是这一群体却有着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如果这个群体消失了,学者“研究原始司巴苯教只能依据考古和有限的文献资料,以及古代的一些传说和歌谣”[33]。相对封闭和边缘的白马藏区存在着斯巴苯教的信仰和实践,虽然已经濒危,但是仍然有信众、有经书、有仪轨,可以为我们提供研究斯巴苯教的活态材料,所以极具保护和研究价值。

注释:
[1]孙林、张泽洪:《藏区乡村与民间社会中的巫师》,《世界宗教研究》2009年第3期,第38-45页。
[2]王家祐:《白马藏人的宗教信仰》,《西藏研究》1982年第2期,第36页。
[3]李家瑞:《关于苯教的几个问题》,《西南民族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第50-57页。
[4]杨冬燕:《(白马)藏族信仰习俗现状调查研究》,《西北民族研究》 2001年第3期,第 59-83页。
[5]班运翔:《白马藏族朝格(Sprul Rgan)仪式研究》,郝苏民主编:《西北少数民族仪式考察:傩舞、仪式、萨满、崇拜、变迁》,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47-82页。
[6]王越平:《敬神与狂欢——白马藏族三个村落“跳曹盖”仪式的比较研究》,《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第15-20页。
[7]拉先:《白马藏区神职人员的渊源及现状调查研究》,《中国藏学》2010年第4期,第51-60页。
[8]格桑卓玛、杨士宏 、班旭东:《白马藏族信仰与神灵体系的田野考察》,《中国藏学》2015第2期,第142-146页。
[9][30]格勒:《西藏传统社会中的宗教信仰》,多杰才旦主编:《西藏封建农奴制社会形态》,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 ,1996年,321页-334、321-334页。
[10][25][31]阿旺嘉措著:《甘南苯教历史与文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第85、103-105、91页。
[11]数据是笔者根据各村寨的调查资料统计而成,非官方数据。
[12]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4月15日,地点:文县铁楼乡强曲村,对象:余林机(男,52岁,白马藏族,省级非遗传承人)。
[13]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6月1日,地点:博峪乡岔路沟村,对象:杨彦雄(男,64岁,白马藏族,岔路沟村老村长)。
[14]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6月12日,地点:文县民族宗教局,对象:班述怀(男,51岁,白马藏族,文县民族宗教局局长)。
[15]拉先:《白马藏区神职人员的渊源及现状调查研究》,《中国藏学》2010年第4期,第51-60页。
[16]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6月27日,地点:九寨沟县草地乡上草地村,对象:毛小伙(男 ,84岁 ,白马藏族,上草地村村民)。
[17]调查资料 ,时间:2014年5月18日,地点:九寨沟县勿角乡英各村,对象:色郎秀(男48岁,白马藏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18]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6月28日,地点:平武县白马藏族乡祥述家,对象:杨折他(男,58岁,白马藏族,工地值班员)。
[19] [27] 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6月29日,地点:平武县白马藏族乡王坝楚,对象:格格(男,49岁,白马藏族,著名北盖)。
[20] [21] [26] [28] 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12月8日,地点:平武县白马藏族乡王坝楚,对象:塔汝(男,46岁,白马藏族 ,著名北盖)。
[22] 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12月8日,地点:平武县白马乡王坝楚 ,对象:次旦杰(男,23岁,白马藏族,“北布”)。
[23] 调查资料,时间:2014年12月6日,地点:九寨沟县勿角乡英格村,对象:色郎秀(男 ,48岁,白马藏族,省级非遗传承人)。
[24] 马长寿:《钵教源流》,《民族学研究集刊》,1943年第3期,引自陶长松、季垣垣等编:《藏事论文选》(上),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61页。
[29] 阿 旺嘉措:《试论司巴苯教的基本含义及形式特征》,《西藏大学学报》 2013年第1期,第111-116页。
[32][33] 阿旺嘉措:《试论司巴苯教的基本含义及形式特征》,《西藏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第111-116、111-116页。


注:原文刊载于《宗教学研究》2016年01期。

                            

【作者简介】王万平,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2012级博士研生,高级教豪,59中学一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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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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