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第一讨论班简论|弗洛伊德的技术论文集 1953-1954

文摘   2022-10-01 16:56  

穆斯塔法-萨福安/文

陈劲骁/译




雅克-拉康在开展教学之初用了两年的时间(1951-1953)来讨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五讲》。这些论述让他得以去辨认那些业已被认识到,却从未被精神分析的教义所主题化的关于符号界、想象界和实在界的纲领,进而得以将之应用到对父性的阐述当中。随着1953年巴黎精神分析协会(SPP)的分裂,丹尼尔-拉加什伙同拉康一起成立了精神分析法国协会(SFP),拉康的教学讨论班也更换了阵地:从他的家中挪到了圣安娜医院。由此,他的听众人数——主要由正在受训的分析家构成——也大范围地增加了。因此,他在新的协会中花费了两个教学讨论班的时间来强调其所辨认出的符号界、想象界和实在界的意义,并由此确立了治疗工作的方向就不足为奇了。可以说,拉康讨论弗洛伊德的技术论文集的目的十分明确:去理解当我们在从事精神分析时我们在做什么事情。

在弗洛伊德看来,分析是一种历史“建构”,这一点他在《超越快乐原则》的第三章开头就已经提到了,而在1935年的著名文章《分析的建构》中,弗洛伊德最终完成了相关论述。拉康对此强调,分析不是一种记忆(se souvenir),而是一种“回忆”(remémorer)。它更多是对业已发生之事的重新书写。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主体的引力中心是现在与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过去的一种综合。

在弗洛伊德之后,分析家们普遍强调(主体)与世界——特别是与分析家之间的幻想联系的变形,而不去进一步探寻与被我们所称作的实在的关联。在拉康看来,对弗洛伊德“历史化”技术的改变的首要之处是更改分析家和分析者的关系,亦即:在弗洛伊德的《自我与本我》一书中所引入的自我、本我和超我的三元动因中,自我对分析家来说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如果我们去阅读安娜-弗洛伊德的《自我与防御机制》一书的话,我们就会看到,自我所有的进展都会将我们引向这样一个结论:自我像症状一样被结构。正是因为这样,那些拉康之前的分析家,例如奥托-费尼切会认为自我的本质功能在于抵达到了“对字词意义的理解”。拉康对此指出,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知道意义是否超越了自我。费尼切进一步认为,本我和自我归根究底是同一个东西。而拉康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或者说自我并不具备让主体理解字词意义的功能。总之,拉康的问题在于去知晓主体是在什么当中被捕获的,那不仅仅是字词的意义,还是语言本身,而语言的功能对主体的历史来说是奠基性的。

在Didier Anzieu的一次针对弗洛伊德在《癔症研究》中所描述的初期分析的报告中,拉康强调“弗洛伊德在研究中所展现的风格与其他科学研究并不相同。它是主体真相的领域。”这里很清楚:拉康在这里区分了他后来所论述的命题的真相话语的真相。从科学共同体来看它们当然是一致的,主体的真相可以通过客观研究方法来质询,但从缺在的伦理维度上来看却并非如此。拉康认为,这里指的就是精神分析,或者说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对历史的重写。“来实现主体的真相,就像在某个维度上从原初分离出来”,这便是命题的真相。对二者的区分并没有因而夸大精神分析技术的重要性,幻想和现实的对立在拉康那里恰恰是最简化的一种表述。

阻抗现象正存在于这一主体现实化的内部当中。拉康对这一事实的命名是被所有的分析家都认可的。而这无疑也与弗洛伊德在《移情的动力学》中的临床描述是一致的: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主体感觉自己即将形成一个重要观念的时候,有时主体却在那一刻被堵住了,而只能表述如下:“我突然实现了你的在场。”甚至是:“我突然意识到你在这里。”拉康认为,这一事实让我们得以回应“谁在言说?”这样的问题。但不要忽略了这样一个观点,即阻抗“与这种观念的建构总是保持一致,主体在那一刻的无意识的内容遭到了压抑。”(p.57)

弗洛伊德对狼人的幻觉以及对画家Signorelli遗忘名字的著名分析让拉康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话语的中止是因为某种东西的运作让它变得不再可能(例如对狼人的阉割,或遗忘名字中死亡事件的发生),这正是分析中的关键时刻:话语第一次出现摆动,而缩减为一种与他者相联系的功能。如果说话语发挥着中介的功能,那么就不要以一种揭露的方式去结束话语。”(p. 60)

拉康的论点很好地支撑着分析中话语中止的时刻。但他与阻抗相关的论断却并不纯粹:这体现在自我和另一个自我的系统当中。“而这正是它所开启的,亦即主体在实现自身真相时所遭遇的无力感。”(p. 61)我们最终将这种无力感理解为一种结构层面上的:因为它扎根于主体的分裂。拉康如是表述。

出于这样的论断,拉康在这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对“愚蠢”的批判就不足为奇了。这种愚蠢是精神分析治疗的一个先决条件,主体在一定程度上如此实现着他者——一切问题就在于去知晓这一他者在何种层面上被实现——以及皮亚杰所论述的儿童身上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概念——“仿佛这些这些作为主体的成人又重新变回了儿童!”(p. 60)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透过这个论断去知晓“在这种人际心理学、自我和另一个自我的话语过程中,损伤是如何发生的?”(p. 62)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斯特雷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你谈论转移的时候,对转移的解释将产生何种效果?拉康先前的工作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提供了可能。因为这个问题可以如此表述:“在自我之外,是什么在寻求着对自身的辨认?”

拉康声称,来自主体的意义并非透过自我的中介实现的。是谁说自我是匿藏在字词中的主人?事实是,在语言系统中的辞说跨越了我们可以赋予的一切意图。如果我们无法理解在人类实现中的符号功能的自动性,就不可能透过大量的严重错误理解去接近事实。

拉康的这些论断无疑呈现了其论及弗洛伊德的《论否定》一文时的不同面向。Jean Hyppolite对该文本的评论让他得以想起,对一个主体来说,一个事物存在的条件正是对该事物确认(Bejahung)的存在,亦即一种原初确认(也就是说并非简单的对否定的否定)。在否定中,主体的否认完全是由于受到“否定的符号”的影响;与之相反的是,除权(Verwerfung)对应的是原初确认的缺失。仿佛该事物对主体来说从未存在过一样。然而拉康认为,在符号界中被切除的事物总是会在实在界中以一种“想象”的方式返回;那些未被辨认的东西以一种看的方式入侵到意识中。为了展示这一点,拉康举了狼人幻觉的例子。他对此的评论有两点值得讨论。

首先,个案中有关阉割的例证对读者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震惊:主体遭受阉割的那一刻就是其实现符号功能的时刻,这一观点的呈现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因而我们要知道,当拉康开设讨论班时,其中大部分分析家都已经在1951-1953年间参与过他先前的讨论班,并且已经对符号父亲和作为一种象征债务的阉割等概念足够熟识了。

其次,有关狼人的阉割的除权的展现则没有那么令人震惊。因为对狼人的观察中已经充分考虑到了他所遭受的阉割威胁。另外,拉康也特别指出,这里涉及到的是一种并非完全的精神病主体身上的精神病现象。然而,问题就在于去知晓精神病发作的真正缘由,因为在对他的童年生活的考察中并没有发现让他足以成为精神分裂的创伤经验。拉康在这里赞同弗洛伊德用作为一种除权的阉割来描述狼人的位置,且并没有就此否认压抑的存在。然而,弗洛伊德强调,正是在狼人听到一个女孩由于出生的时候多了一个手指而导致手指被切除的故事以后,他的幻觉才开始出现。因而这里涉及的是一种除权,一种什么都不愿知晓的叙述,阉割被感知为一种对身体本身的实在操作。我们知道,狼人的幻觉正是一种断指幻觉的搬演。

在有关否定的部分,拉康举了Ernst Kris的一个病人的例子。该病人是一名学者,他写的文章曾被指控都是剽窃而成,而从他的生活史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并不愿意呈现其与理想自我的关系,而只能以一种颠倒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颠倒的辞说产物正是以一种否定的形式呈现出来,而正是这一部分组成了他的完整的自我。

所有这些考量都让拉康否认材料分析和阻抗分析的传统对立,相反,他试图描述的则是辞说分析和自我分析的对立。因为我们在分析中总是在主体的自我、限制、防御、性格等层面上去工作。一切的问题就在于去知晓在这些操作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功能。

在拉康对克莱因的《自我发展中的符号形成的重要性》一文的评论中,他引出了两个论断。一方面,克莱因在文中所观察的小迪克的自我还没有形成——至少他所遭受的是关系的缺失——,另一方面,他完全是在现实的层面,是一个未被符号化的纯粹状态。如果说人类世界以客体的无限多重性为特征,那么迪克所生活的就是一个非人的世界。他完全在一种无差别的状态中。这两个论断意味着我们接下来要触及的是自我的功能:几乎没有发展,完全停止了发展,但随着发展,他开始向人类的现实世界开放。拉康对此提出的问题是:这一现实如何通过自我的发展重新开放?总之,问题在于符号界和想象界在构成现实中的接合处在哪里。

为了回应这个问题,拉康通过弗洛伊德的《释梦》的第七章引入了光学模型。被辨认的经验是一种倒置花束的经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倒置花瓶的经验”。通过这个模型,拉康向我们展示了,实在界无法在想象界中形成(拉康没有忘记用形象作为格式塔的同义词),想象界也不会囊括或围绕在实在界当中(我们知道,所有的自我形成的原始阶段的分析概念都是容纳者和容纳物的首要概念)。而在眼睛的目光注视下,为了构成一个想象界和实在界的世界整体,眼睛需要在主体所处的符号世界的坐标轴内部的某个特定位置。

在将光学模型的解释运用到小迪克个案后,拉康再度提出了转移的问题,但这次,我感觉拉康的目标似乎在于,去披露将转移同时视为一种治疗过程中的阻抗和一种有效工作手段的理论丑闻。观点的不一致和没有公共能力去解决这个矛盾,让拉康倾向于认为“教条的完善和进步可能会成为一种危险”。“教条的完善”这一表达意味着矛盾的提出同时带来了毁灭分析理论的风险。为什么是一种危险?这个回答交给读者。

论及转移之爱,拉康认为我们谈论的不是厄洛斯(译注:古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之爱,即关联于各主体间的普遍在场,而是一种激情之爱。这种激情之爱是如何从根本上联系于一种分析关系的呢?拉康强调了弗洛伊德区分性冲动和自我冲动的重要性。如果我们将力比多的性成分与自我保存功能联系在一起,这一功能同时也意味着一种限制,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操作性的。然而精神分裂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现实联系在哪个层面上完全丢失了。荣格采取了一种一元论的立场,将力比多理解为一种心理能量。从而克服了这一问题。为了回应荣格,拉康认为弗洛伊德将自恋理解为一种从起初的自体性欲冲到到随后发展而来的继发过程。一个相对完整的自我在起初是不存在的,而是从本我发展而来。性力比多和自我保存功能持续存在着,而自我则被拉康定义为并非一种个体的保存功能,而是主体发展中出现的一个新的实体,其功能被赋予了一种自恋的形式。

自恋是双重性的。为了回应Mannoni的问题,拉康承认有“两种自恋”:即自我自恋和理想自我自恋,弗洛伊德在《自恋导论》一文中论述了这一点。他者的出现足以替代理想自我,或者说在爱情中想要成为的自我。倒置花瓶模型不仅是为了解释从i(a)到i’(a)的关系,即动物性性行为的想象决定,还是主体与替代理想自我的对象之间的符号关系,即从i’(a)到I的关系。符号界在这里返回,以一种拟真的、语言的形式,通过社会关系来定义。自我理想正处在这种符号界当中,它与想象界中的理想自我是相区分的。拉康认为,自我理想是他在谈论的他者,而理想自我则被定义为一种拟像,它是主体在18个月大的时候以自身身体形象为模板而形成的产物。激情之爱表达了二者的混淆。通俗点来说,当我们陷入爱情的时候,我们就发疯了。

但最终,分析家在转移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呢?这是拉康最终要回答的问题。他本人都坦诚自己的表述不是很清晰,并让听众不要为此过于震惊,因为这个问题完全涉及到了精神分析的本质。事实上,在澄清弗洛伊德在杜拉个案中所犯的错误以后,即没有发现k夫人才是杜拉的爱之客体和欲望对象,拉康在1954年5月12号的课程中又补充说,如果弗洛伊德能够避免这一错误,让杜拉看到自我的理想自我,他就能够占据杜拉的自我理想的位置了。然而,在该课程中,拉康也认为:“分析家需要在一定时间内发挥理想自我的功能,从而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做出有效的干预”。在这里我们也能看到,转移中的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这两个位置也往往如同在激情之爱中一样是容易被混淆起来的。

接下来,拉康进一步深入讨论了想象界和符号界的联系。如果说理想自我是以拟像为模板形成的,它所形成的就不仅仅是一种激情之爱,还是一种破坏性的侵凌性。任何共存都是不可能的,符号界不允许欲望在语言之路上返回,尽管已经采取了审查和压抑的形式,它都不允许主体去充实自我理想。拉康说,这并非全部。符号界的作用还发挥在想象的主体间性当中,其中内隐着一种倒错,儿童的性也被形容是一种“多重倒错”。拉康对巴林特的原始爱的理论进行了尖锐的批评;相反,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讨论的主体间性则被拉康形容为是“分析家的奠基性文本”。

讨论班接下来主要讨论了话语的功能及其对转移的影响。在拉康看来,分析中话语经验的空洞正是被我们所称作的“主体的存在”。话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谈论这种存在,但无法完全谈论。存在总是在一个模糊的背景当中,无法被说出更多,无法完全以话语的形式树立自身。但对话语的超越并不是去寻求模仿主体,或寻求话语中的情感相关性。“超越指涉的仍然在话语的维度当中”。这一论断对读者来说并不是拉康对能述和所述的最终区分。

拉康用这些术语来表达转移的影响:“转移包含着偶然和想象性投射,但它始终处在符号关系当中。”在读者的眼中,欲望被拉康概念化为了一种辨认的欲望,但这一认识与上述表达并不冲突。因为拉康对欲望的概念化表述让我们能够确认,通过一种符号性构建,欲望已经是一种转移分析了。然而,就好像事物的发展在朝向未来时总是逐渐趋向于保守一样,拉康一定会对这些有时显得过于夸张,有时又表现为一种非必要的晦涩的不同表述进行回炉改造。一个让读者感到不快的事情是,拉康总是在不停增加注解。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现如今继续阅读这一开设于1953-54年的讨论班。虽然拉康并没有回答为什么转移会发生的问题(他在那时还没有提出假定知道的主体的概念);他也没有对分析家在转移中的位置给出确切的回应;也没有解决转移的功能的矛盾之处(即对分析过程的推动和阻碍)。但他向我们展示了在构成现实的想象部分和符号部分。对很多新手分析师在实践中所遭遇的僵局如何化解进行了回应:即用辞说分析和自我分析,来替代传统的材料分析和阻抗分析的区分。

在出版这本讨论班的时候,米勒遵从了它与在拉康生前出版的第11讨论班结尾处的思路。符号和标点都采用了最简明的方式——逗号和破折号——,优先考量说话的节奏,而非语句的文法和逻辑。此外,遵循这一思路,米勒也删除了每个讨论班的原始划分和各自的标题。诚然,米勒偶尔会在其中加入一丝幽默,这无疑是为了符合拉康的俏皮气质。但要知道,这些标题本身也是可以促进或刺激阅读的。因此这同时也意味着讨论班被重新审查过了。事实是,保留文本中的暧昧不清和粗糙之处,保留拉康的即兴离题和迂回,是为了让我们“不要理解得太快”。拉康的辞说并不总是遵从理性的秩序,虽然里面蕴含着理性的道路,但这条道路应该让读者自己去发现。要强调的是,这一观点并没有削弱注解这一服务工作的重要性,因为注解本身也为那些对精神分析感兴趣的人提供了另外一种辞说,这无疑是精神分析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当然,没有人会否认第一讨论班的文本充斥着诸多错误,里面有很多本身来自于拉康本人的口误。但这些错误无法否定该讨论班本身的价值。


译者简介


陈劲骁,高校教师。巴黎大学博士。研究方向:精神分析与现象学精神病理学。临床风格:拉康派精神分析会谈。承接个人分析与个案督导。联系邮箱:chenjinxiaopsy@163.com。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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