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古旧书文化与阅读推广的关系,我个人的理解大概涉及三个方面。
一是古旧书文化与阅读文化的关系。读书是一个综合活动,涉及出版、购书、藏书等诸多场景,是阅读文化的综合体现。读书人免不了去淘书。我是一个藏书爱好者,在北京以前去得最多的就是琉璃厂、潘家园这两个古旧书交易场所。网络时代,线上购书正在取代这种书摊、书店购书方式。但其实线上并不能取代线下,书店、图书馆、古旧书市场如果完全消失,城市就没有文化了。阅读推广也是一个综合性的活动,能够通过营造阅读氛围,给城市居民带来有文化的、有品位的慢生活。
二是古旧书文化与藏书文化的关系。书是慢慢积累的,读书人不一定就读新书。中国是藏书历史极其悠久的国家,目前我们保存下来最早的藏书楼是宁波的天一阁,是明代官员范钦致仕还乡后建造的。这栋藏书楼已经保存了近500年,现在成为宁波的重要象征。“书藏古今,港通天下”是宁波的城市口号,“书藏古今”指的就是天一阁。对藏书文化的重视,彰显了我们中国人的价值观。当年乾隆特别喜欢天一阁,专门派一个大臣去宁波把天一阁画成图纸带回去,后来按照图纸在全国建成七座收藏《四库全书》的藏书楼,其中一栋现位于故宫内,名叫文渊阁。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藏书文化和古旧书有着必然的联系。
天津从明清以来,特别是晚清以来藏书非常丰富,是学界研究中国藏书史的重要城市。当时在北京做官的官员若被罢黜,通常会把自己的藏书放到天津来。比如翁同龢,老家在常熟,由于交通不便,就把大量的藏书放置于天津。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古旧书文化逐渐在起步。一个社会若鼓励人们去藏书,对建设书香社会、发扬全民阅读有重要的意义。我常常呼吁家庭藏书,主张把阅读推广落到实处。一千年前,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对藏书价值给予了超出物质层面价值的充分肯定,如今,新一代藏书家正在成长,古旧书文化跟中国的藏书文化有着天然的联系,没有藏书家,我们就不会有这些古旧书留存下来。古旧书让历史得到传承,让社会得以健康发展。
三是发扬古旧书文化,需要培育阅读推广人。当前一些阅读空间的藏书数量很有限,人们个性化的阅读需求是公共阅读空间很难完全满足的。因此,更需引导家庭藏书。今天图书馆、出版界的阅读推广人在推荐新书上做了不少工作,在古旧书推广方面也应当积极作为。
02
提到古旧书文化,这让我重新思考文献及其价值。这种价值是面向社会的、有利于更大范围推广的,也是图书馆进行阅读推广需要思考和重视的领域。阅读推广不仅需要号召或营造氛围,在今天更应重视深化和如何深化。在这里,强调一下古旧书阅读推广的四种价值:
一是载体的价值。古旧书载体的物质形态最为明显。古旧书未来将更多走向收藏化,走进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开设典籍博物馆就是一个例证,里面存藏、展示了很多古籍。现在很多地方图书馆有拓印、文献修补、装裱等体验活动,就是在进行以古旧书载体为主的阅读推广,符合当下人们重视自我体验的潮流。
二是文本的价值。这是指要发挥古旧书的文献价值。开展阅读推广具体工作,都要建立在典籍文本基础之上。数字化给纸质文献的生存带来了冲击,同时也提供了新生机遇。古籍数据库建设、数字图书馆建设已颇有成绩,前景不可限量,将为读者带来不一样的阅读感受。
三是专业的价值。有关图书关联、汇总、揭示的学问,随着一代又一代的图书积累而产生,成为目录学或图书馆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古旧书的专业价值不仅受到技术发展的影响和冲击,同时行业自我研究不足,也导致了新问题和新困境。但是今天,我们不可忽视其专业价值,它关照整体,体现着图书关联的学理,是书业人士必须掌握的技能。
四是文脉的价值。古旧书与历史相关,和社会相连。文献史就是社会记录史,就是人类发展史。文明的发端、生长、延续、传承是有一条脉络的,这种脉络在古旧书中可以得到更充分地展现。我们做阅读推广,可以在这方面深入挖掘。
中国图书馆学会近几年开展的阅读推广工作一再强调“图书馆再发现”,因为我们认为图书馆是与人类社会和文明进程整体相关联的事业。在碎片化和爆闪风行的今天,沉下心来体会慢文化变得更为重要。我深信,古旧书文献自身的价值、图书馆自己的价值,会在今天全民阅读推广中体现出独有的魅力与风采。
03
旧书市场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至少在宋代就具有了一定的规模,北宋当年的都城东京(今河南开封)就有一条“书店街”,已经存续了一千多年。苏州、杭州一带的书肆给读书人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可以说,哪里的书店多、旧书多,哪里的文化就繁盛,读书氛围就浓厚,就会人才辈出。
旧书市场不单单是旧书流通交易的场所,更重要的是文化传承的桥梁和纽带。
图书是知识的载体,是文化的媒介,有其生产、流通的规律。它固然有收藏、鉴赏甚至盈利的功能,但最主要的还是汇集知识、传播文化、促进社会文明和进步。买书的主要目的是获取知识、提高修养,而不是将它束之高阁、待价而沽。因此,图书需要流通循环,发挥其最大的效能。尤其是旧书或者二手书,更应该得到充分利用。
从晚清到现代,几乎所有学者都是旧书市场的常客。通过旧书市场,他们获得了珍贵的资料,结交了志趣相投的朋友,大家互通有无,相互切磋,促进了学术的发展。《鲁迅日记》中记录,鲁迅个人曾到琉璃厂清秘阁、荣宝斋、松筠阁、博古斋、宝古斋等寻访旧书有上千次。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小说旧闻钞》《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嵇康集》《寰宇贞石图》《俟堂专文杂集》等著作,有许多资料都来源于琉璃厂的旧书店。1932年11月,鲁迅最后一次回北平,仍到琉璃厂寻访笺纸,最后和郑振铎一起编辑完成了《北平笺谱》。
北京是文人荟萃之地,旧书市场最为集中。上海的福州路、南京的夫子庙、天津的劝业场等,都是旧书交易的场所。阿英、唐弢、黄裳、姜德明等藏书家都在这些地方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也写出了很多优美的散文、书话,至今依然令人心生艳羡。一个城市,如果没有旧书市场,就缺少了一种文化气息,就缺少了一种吸引力,也就缺少了一种魅力。
从国外来看,在英国有大量的旧物商店,有一个OXFAM(牛津灾荒救济委员会),所有的物品都来自无偿捐献,其中有大量的二手书,价格非常便宜,我曾花一英镑买到了一部10卷本的《袖珍百科全书》;法国塞纳河边的旧书摊有几百年的历史,吸引了世界各国的游客,已经成为巴黎的一道文化景观;日本东京的神保町堪称书店一条街,大多经营二手书,而且越是大部头旧书越是便宜。因为日本人奉行“断舍离”的理念,用过的图书立即处理。东京之外的其他大中小城市都有不少二手书店,还会定期举办“古本会”,淘书者络绎不绝,经常满载而归。我想,从某个角度讲,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和旧书市场有一定关系,因为大家喜欢书,从淘书、读书、藏书中获得知识,找到精神寄托,自然就会提升自己的素养。
因此,发展旧书市场意义重大。它不仅仅是一种市场行为,更是一种文化行为。
04
中国的阅读学有个很重要的优良传统,就是提倡博览杂识。而博览群书,无疑大部分就是旧书。读书无禁区,一直是读书的理想状态,要拓展阅读范围,甚至深入阅读禁区,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就是有意识地阅读旧书。
阅读旧书使我们容易接近事物的本源,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而揭示历史的真相。旧书本身就是历史的很好见证,每个朝代、每个阶段,不仅图书的内容会有鲜明的历史烙印,在形制上亦有各自的特色。纸张、装订、墨色、版式历来是鉴别图书版本的重要依据。每个时代语言风格、行文习惯、著述体例亦各有特点,所以读旧书,会很自然地把读者引入历史情境,让阅读更具有历史感。
阅读旧书是一种比较阅读。有些人不喜欢阅读旧书,认为这些图书内容老旧过时了,早已被时代、被后来者所抛弃了,已为现代的知识所完全囊括了。其实不然,旧书起初的不成熟、不完善,却为其后的发展奠定了成长的基础,竖起了批评的靶子。其次,旧书的阅读,使我们知道知识积累的渐进过程,使我们不光看到“流”,更能知其“源”,使我们不光看到高峰,更能明晰垒起高峰的一石一壤。
旧书的阅读是更深更广的阅读。旧书包括的范围很广,从类别上看,举凡一切纸制品,能够成为历史见证,发人幽思,启人智识的载体,均能够纳入古旧书的范围。在旧书市场上常常见到诏书奏议、公私信札、舆图版画、日记照片,商标广告、发票门券。故在各类收藏品市场,有时即以“纸质品”来概括各类旧书。甚至唱片、磁带、电影拷贝,也多列入旧书的范畴。从时空角度看,旧书涵括古今中外上下数千年,旧书的阅读,是真正开眼界的阅读。著名作家阿英,民国时期即经常逛旧书摊,对于旧书阅读曾有感慨:“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哪里想到什么旧书铺。”对于旧书的阅读方法,著名作家陈四益先生曾著有《乱翻书》,可说深谙旧书涉猎之道。何满子先生在此书序言中因之发挥:“乱翻书,显然和正襟危坐,聚精会神,丹墨频施的那种读书法不同;与之相应,读书的目的也和蓄意要辨章学术、阐发明理的名山事业不是一路。”古人讲博览,也更懂得专攻,所以才有“经”的名目,旧书经过了先前一茬又一茬读书人的筛选,才能够成为经典、成为名著,自有其道理。
“读史使人明智”,智慧的头脑需要沉静的心,而旧书的阅读则是使人沉静的良药。阅读旧书,一方面是汲取传统文化中优秀的已有成果,另外一方面就是让各类思潮在自己的头脑中打架,日积月累,才会有更加坚强的信念,和更为平和沉静的心态。
05
历史上的天津和北京同为古旧书流通重镇,天津有古旧书的优良基因,从天祥市场到烟台道古籍书店,从古文化街到三宫,从海河边到鼓楼旧书市场,再到今天的海河旧书市集,这座城市始终延续旧书书香,这是形成富有特色的古旧书文化的关键所在。
我来自北京,居住和工作的区域离琉璃厂很近,老家又是河北衡水,清末民初从衡水走出了大量古旧书从业者,其中有许多云集北京琉璃厂。二十年前,琉璃厂的古旧书人成了我关注的对象,那时他们已是暮年。慢慢地,与琉璃厂相关的古旧书成了我的藏书专题之一。
谈古旧书业、古旧书文化,绕不开《琉璃厂小志》,这本书是传播古旧书文化、利用古旧书进行阅读推广的宝典。《琉璃厂小志》由琉璃厂通学斋书店孙殿起先生精心编纂,记录了北京琉璃厂地区古旧书业的兴衰变迁,展示了琉璃厂作为古旧书集散地的独特地位,揭示了古旧书背后深厚的历史底蕴、文化内涵和古旧书业在文化传承中的重要作用。《琉璃厂小志》中提到的众多文人学者与书商之间在一买一卖中形成的互动,为我们展示了阅读推广的生动实践。比如学徒期间每个人的“背书架”生活,人人都能记住5000本书的信息,包括作者、出版机构、定价、内容梗概及版本等。北京琉璃厂的孙殿起、雷梦水,天津天祥市场的雷梦辰、张振铎,都是十几岁的“舞勺之年”在古旧书店学徒开始接受传道授业,且终生与古旧书打交道,终生读书,从贩书伙计干到书店掌柜,从书商成为版本学家,有的事迹载入《发行家列传》。他们对古旧书业无比执着,是敬业的典范,是“全民阅读”的读书榜样、用书模范。
《琉璃厂小志》中记录者和被记录者都对古旧书业怀有深厚的情感,凭借着一生练就的技术,收购和抢救了大量古籍,特别是在时局动荡的年代,他们让大量古旧书免遭厄运,保护了善本甚至是孤本,并以此进行古书的修复、影印出版与发行工作,让古书从深闺中走向社会,发挥其价值。
版本是古籍事业得以传承的基础和核心,不少馆藏机构的古书就是由琉璃厂古旧书人经手的。
《琉璃厂小志》是第一本由贩书者编撰的文献专著,开启了书商著书立说之先风。今已98岁高龄的古旧书业界老前辈、文学山房主人江澄波先生说,“在北方的老一辈书商中,我最敬佩的是琉璃厂通学斋的孙殿起先生,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店里看见好书,就从衣袋里掏出小纸片,把这本书的版本信息抄录下来。”孙殿起这一代古旧书人养成了读书、读史、做笔记的好习惯,自然是传播古旧书文化最好的方式,值得推广。
回到今天,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书本阅读,尤其是古籍阅读似乎变得奢侈起来。当今大众普遍对古籍存在好奇心,但感觉陌生。他们对古籍和版本的认知急需增强。所以,需要社会各界更多机构、从业者等探索多元有效的、能够建立起信任度的普及方式,真正让古籍走进大众生活中。读者不只是盲目跟风或一时图新鲜去“打卡”式地接触古籍,也不能仅仅靠古籍收藏家和教授学者来“消费”古籍。这样的路还很远,需要各方探讨和努力,并付诸行动。
近年来在上海、北京、天津等地蜂拥而起的“淘书乐”“旧书新知”“海河旧书市集”等很受读者欢迎。各地都采取多样举措,除古旧书销售和常态化活动外,还衍生了主题阅读、体验活动,让旧书业以新鲜多元的理念传承发展,实现业态创新。旧书作为古老的业态,顺应时代发展,迎合了青年人的需求。据介绍,孔夫子旧书网注册用户中约三成为年轻人,预示着这一行业充满了韧性与潜力。
希望以《琉璃厂小志》为鉴,深入挖掘古旧书文化的独特价值,用新方法新方式开展阅读推广活动,让更多的人走进古旧书的世界,感受古旧书的魅力。
审核 | 王雪霞 刘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