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新结识的书友金峰兄来访,送我三本他的书,分别是《草堂书影》《草堂书影续集》与《草堂书影三集》。金峰兄今年52岁,住在上海奉贤南桥,30年来读书、买书、藏书,与一大批文化界前辈有深入交往。巴金、杜宣、贾植芳、贺绿汀、草婴、章克标、洪丕谟、杨可扬、钱君匋、王元化、徐开垒、黄裳、周小燕、张瑞芳、秦怡、艾明之、丁景唐等,都有赠书给他,他又从其他渠道搜集到丰富的名家签名本,总数达千余册,占其藏书的三分之一。《草堂书影》系列正是金峰名家签名本的集萃之作。
文 | 上海 柳和城
浙江海宁章克标先生是他认识的老作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金峰每次去海宁探望老人,总在章家住上五六天。1999年4月,章老时已届百岁,金在《我的老友章克标》一文中写道:“我们的生活平静而有规律,早上我与老人六七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后,我便为他泡上一杯麦片,准备几块糕饼,自己也同样备一份。早餐后,我们就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散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一天金峰买了一只鸡,说是自己生日,熬鸡汤给老人喝。回来的路上,章老执意要买个蛋糕为金峰过生日。午饭后,摆开纸墨笔砚,一口气为金峰写了三张斗方。2004年11月,章克标还出席了金峰“随想草堂藏签名书展”开幕式并剪彩。金峰先后收到章老60余册赠书,他找到我也跟章老一册签名本有关,说来本是一段书缘。
金峰买到章克标先生的小说集《银蛇》,书上有章老一段题识:“得知柳和成(城)兄处未收到此书,故特寄奉。上午寄《寿山野志》1-39,想可收到。余不一一。章克标 98.7.18.(章克标印)”金峰打听到我,彼此通过微信建立了联系,问我此书何以流散。我与章老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通信,他托我代买一些书,1987年10月浙江海盐张元济图书馆开馆,我们在海盐见过面。后我写了《我为老乡长买书》一文,发表在《澳门日报》。后来知道他年事已高,不便打搅,就没再联系。至于章老是否送过我其著《银蛇》,实在没有印象,《寿山野志》云云也不知怎么回事。看了金峰买到的这本《银蛇》,章老题识旁有“熊融藏书”钤印,我豁然开朗。“熊融”,即老友陈梦熊。显然章老将此书寄给梦熊兄了,梦熊兄藏书很多年前已流散,《银蛇》一书出现在旧书市场并不奇怪。金峰让我也在书上写几句,于是我写道:“章老寄书,梦熊兄代领,今为金峰先生所得。一段书缘,绵延二十余年,可谓天意也。”金峰与黄裳(右)
章克标先生最后几年居住在上海闵行。金峰在《我收藏签名本的“流水账”》里有一则去医院探望章老的记载:2007年1月7日,他到市区拜访丁景唐先生,“回来车子过莘庄医院,特下车去看看章克标爷爷,把《草堂书影》样稿给他过目,老人费力睁开眼,也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只是两手抚摸着样稿,我想他应该都明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23日老人以虚岁108岁高龄走了,他的离去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中国文坛年龄最长的长者离开了。”我钦佩金峰兄收集签名本的执着。许多老作家、老艺术家赠书时也大都八九十岁高龄了,都认他为“小友”,“读书乐”“读书是福”成为题写最多的两句话。金峰的书斋名为“随想草堂”,来自巴金的《随想录》。1995年2月,金峰给巴老写了封信,表达作为一位普通读者对他的敬意。巴老看完金峰的来信,嘱咐女儿李小林给金峰寄去了《随想录》系列(包括《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和《无题集》五册)签名本。他在扉页上题词云:“金峰同志 巴金赠 九五年三月五日”。金峰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多么亲切的字眼,‘同志’好像有些陌生,但又那么亲切。更让我感动的是巴老送我书的时候,他自己是躺在华东医院的病床上,基本上已不写字了……对我这样的一位普通读者,还这么牵挂着,愿意送书给我,‘把心交给读者’是巴老说的,这句话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不是空话、套话、假话,老人用自己的心与读者交流共鸣。”金峰取“随想”为书斋名,既是对巴老赠书的纪念,也是自勉,更是对我们每个读书人的鞭策与鼓励。金峰藏有徐开垒题赠的《巴金传》,陈思和题赠的《巴金画传》,李济生题赠的《记巴金及其他》与《怀巴金及其他》,陆正伟的《晚年巴金》,贾植芳的《巴金纪念集》等,一切跟巴老相关的书籍都是他收藏的目标。贾植芳在《巴金纪念集》上题词:“金峰小友留念 要说真话不说假话 贾植芳2007.2 于上海”。杜宣是巴金的老友。在1997年春天的一次画展开幕式上,金峰见到杜宣,说起巴金赠书,想请杜老题写书斋名。杜宣看看这位年轻人,点点头,和蔼地说:“你把具体情况谈谈。”谈话后留下地址电话。三个月后,金峰收到了杜宣挂号寄来用隶书书写的“随想草堂”四字斋名。金峰在《关于草堂》一文里,介绍了斋名的由来,所配照片显示,“四壁挂名人字画若干,配制古色家具、桌椅条案。虽没有唐经宋纸元本、明清旧物,天禄琳琅,却也有几分书卷气……”名家所题“随想草堂”匾额达十几幅之多,撰写者有杜宣、章克标、贾植芳、洪丕谟、高式熊、颜梅华、徐中玉、罗洪、杨可扬、徐开垒与周退密等。为金峰题写“读书乐”“读书是福”等条幅的有谈家桢、梅朵、任溶溶、曹正文、艾明之、冯英子、何满子、黄宗英、张瑞芳、峻青、蒋星煜与叶永烈等。何止“几分书卷气”,简直称得上当代文化人墨宝大集萃。今后恐怕也无法重现此盛景了。200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草堂书影》,由王元化题写书名,说来也有一段故事。2001年出了一部《贾植芳致胡风书札》,王元化题写书名。金峰由洪丕谟老师介绍结识贾老,第一次见面的贾老知道金峰近期要举办收藏展,当即为他题写“随想草堂签名书展”的展标,又题写了“读书是福”的条幅。金峰再次拜访贾老,告知老人家自己编辑《草堂书影》的计划,并向贾老索序。贾植芳一口答应,花半小时时间当场写下三百多字的序文。金峰希望得到王元化先生的题签,贾马上与王联系,又拿出自己的《早春三年日记》,让金峰带去送与王元化,随后取过笔和纸,写道:“元化兄:现介绍金峰小友前往奉访,希兄能拨冗会见。金峰小友拟请您为他的新著题书名‘草堂书影’,望兄能大笔一挥,也是对青年一代的鞭策与鼓励,我情况还好……”贾老关心青年、支持青年的长者风范跃然纸上,令人感动。金峰在《草堂书影》以及《续集》《三集》中,连载日记体长文《我收藏签名本的“流水账”》,记录了1995年至2011年间他与一大批文化人交往和收藏签名本的故事,读来兴味盎然。作者自谦为“流水账”,其实是一部史料丰富、生动活泼的文坛外传,也是当代藏书史的精美篇章。“流水账”追记了许多文化老人为作者签名题字的细节。巴金《随想录》是金峰收藏的第一套签名本,时值1995年3月。此后一发而不可收,凡有书展、画展或文化界集会,他知道后总是前往参加,并主动结识著名作家、艺术家,请他们在自己带去的书上签名。老一辈们见到如此爱书的年轻人,都热情接待,还常常为金峰作介绍人。如梅朵将他介绍给了张瑞芳。金峰与张瑞芳(左)
金峰写道:“那天有些蒙蒙小雨,我准时来到张瑞芳阿姨的寓所。客厅小坐一会儿,随便聊了下,张阿姨明白了我的来意,在我拿去的《难以忘怀的昨天》一书上签名,并送我一册《岁月有情——张瑞芳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随即不大轻易给人题字的她又为我在宣纸上写了‘读书是福’……”金峰告诉我一个细节:“她看到我拿出来的纸很漂亮,反复端详着,嘴里说,写什么好呢,我的字不好看,写出来浪费了这么漂亮的纸,好一会儿都没有落笔。我在旁边插了一句,您老就写 ‘读书是福’,她听了很赞同,于是有了这么一页珍贵的题词手迹……”金峰拜访秦怡大致相同。金峰说:“以前在公共场所见过几次,并不感到陌生。加上秦阿姨热情好客,因此亦不拘束。我拿出《跑龙套》(学林出版社)请她签名。她又赠我一册《跨越世纪的美丽》(中国电影出版社)。她的儿子金捷亦从内室走出来,和我打了招呼后又默默地退到自己房内……”汤晓丹、黄宗英、袁雪芬、范瑞娟等人们熟悉的老艺术家的题字赠书,都是这样得来的。
类似的场景不时出现在他的文章里。正如徐雁先生在《草堂书影三集》序文中说的,签名本“贵在要有书缘文谊的人情含量”。金峰的收藏达到了这一标准。金峰常光顾拍卖市场,有所得,也常常留下遗憾。他不收古籍与民国版,但也有例外。如他曾拍得民国珂罗版《陈老莲水浒叶子》一册,线装,瓷青纸封皮,书衣上有郑振铎(西谛)朱笔题赠辛笛的手迹,另郑振铎便签一页,十分珍贵。给几位老人鉴赏,都说有收藏价值。他曾见到一批拍品,是一百多位文化名人“文革”时写的“材料”手稿,有巴金、邓广铭、曹禺、华罗庚、夏衍、俞振飞、王西彦、戴家祥、苏步青、梁漱溟、徐铸成、王元化等,这都是沉甸甸的历史,可惜价格令人却步,后来得知被沪上文化机关购去。另一次在一位书商家见到一批文化名人信札,有茅以升、顾颉刚、林庚白、陆俨少、许杰、王映霞、钱钟书、周退密、周而复、苏渊雷、陆丹林……金峰说:“真是眼福不浅,只是价贵,买不起,这些名人信件手迹如购下,倒是一笔珍贵的文化财富,不知这批珍贵墨迹会流落谁家……”我衷心希望金峰兄的“流水账”,不,文坛外传能谱写出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