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悉达多:两个角色,万种身形,一种合一

文摘   2024-10-26 09:30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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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






本文摘录来自此书



《悉达多》(Siddhartha)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的小说,首次出版于1922年。小说以佛陀的生平为背景,探讨了东西方哲学思想,特别是佛教及印度教的核心教义。






黑塞


小说的主人公悉达多,正是历史上的佛陀离家之前的本名,书中也暗指佛陀本人。但小说以巧妙的方式把正在追求觉悟的悉达多,与已经证悟的佛陀,处理成两个独立的角色,在这二者的对比与碰撞中,更为深刻地展示出追求自我的道路。







赫尔曼·黑塞生于德国,于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在进行西方哲学思辨的同时,也深受佛教等东方思想的影响。黑塞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正是个体对真实、自我、灵性与平衡的追寻。体现在小说《悉达多》中的,就是他对佛陀(悉达多)觉悟过程的解读。







《悉达多》融合了东方的宗教思想和西方的个人主义哲学,被认为是追求个体灵性觉悟的象征。书中探讨的自我觉醒、圆满与解脱等主题,启发了许多寻求自我实现和内在平衡的读者。这尤其影响了西方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在20世纪的物质主义和工业化中感到迷失,转而寻求灵性答案。《悉达多》为那些质疑传统社会价值观的人提供了新的精神方向,成为一代人寻找灵性道路的启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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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自我



难道阿特曼没在他心中,成为他的心之源泉吗?人必须找到它。内在“我”之源泉,必须拥有自己的阿特曼!其他一切都只是寻觅、走弯路和误入歧途。这就是悉达多的想法,也是他的渴望,他的痛苦。


……


悉达多唯一的目标是堕入空无。无渴慕,无愿望,无梦想。无喜无悲。“我”被去除,不复存在。让空洞的心灵觅得安宁,在无“我”的深思中听便奇迹。这是他的目标。当“我”被彻底征服,当“我”消亡,当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那最终的、最深的非“我”存在,那个大秘密,必定觉醒。


……他从“我”中溜走,融入陌生的万物中。他是动物,是尸身,是石,是木,是水。但他总是重新出定,在阳光下或月光中重归于“我”,在轮回中打转,重新觉察到渴望。他压制渴望,又收获新的渴望。


……他曾千百次摆脱“我”。他曾整时整日停驻在无“我”中。这些修行均从“我”出发,终点却总是回归于“我”。尽管悉达多千百次弃绝“我”,逗留在虚无中,化为动物、石头,回归却不可避免。








阿特曼(Atman,आत्मन्)是印度教和佛教哲学中重要的概念,通常理解为“自我”或“灵魂”。


在印度教中,阿特曼被视为个体的真实自我或灵魂,是存在的本质,通常与至高存在的“梵”(Brahman)相联系。自我被认为具有不灭性,它经历生死轮回(saṃsāra),永恒不灭,直到最终与宇宙的真理(Brahman)合一。


因此,认识到自我的真实本质,就是印度教灵性修行的目标。通过冥想、瑜伽和哲学思考,个体可以实现与梵的合一,达到解脱(moksha)。这是印度教的重要核心思想。


历史上的佛陀,此处的悉达多,在早期生活中接受的也是印度教的教育和熏陶。但随着佛陀的思想发展,阿特曼的概念被佛教否定了。佛教认为,不存在一个固定、恒常的自我或灵魂,而是强调“无我”(anatta)的教义,这一点在之前的推文中已经有所讨论。


而书中此处,悉达多尚处于人生早期。他对自我的思索,仍然是在阿特曼的框架之下,强调“我”的存在,但已经展现出强烈的思辨性和反叛性。








悉达多(以及历史上的佛陀)离开作为贵族的家,加入苦行者,首先成为了一名沙门。他跟随当时的沙门学习苦行和灵性修行,尝试达到内心的平静和觉悟。佛陀在这一阶段进行了极端的苦行,包括禁食、冥想和长时间的沉默。他希望通过这些极端的方式超越肉体的束缚,达到灵性的觉醒。


然而,在经历了多年的苦行后,佛陀意识到这种极端的修行方式并不能带来真正的觉悟。他感到身体虚弱,认为极端的苦行并不适合他,于是决定采取一种更为平衡的方法。于是,佛陀放弃了极端的苦行,选择了“中道”,即:既不沉迷于享乐,也不追求极端的苦行。通过这种中道,他最终在菩提树下获得了觉悟,成为了佛陀。觉悟后,佛陀开始传播他的教义,创立了佛教,引导众生寻求解脱与觉悟。


上面的后三段摘录,展现的就是悉达多以沙门身份苦行时感受到的矛盾和挣扎。苦行和沙门,都是印度教的概念。但悉达多此时的思考,已经展现出佛教思想的种子,尤其是第二段中的无我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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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相遇



佛陀缄默前行,陷于沉思。他宁静的面庞无悲无喜,又仿佛从内心绽放轻柔的微笑。佛陀安详肃静地前行,带着隐约的微笑,宛如一个健康的孩童。他严格依照规范,同他的徒众着一致的僧衣,迈同样的步履。只是他的面庞,他的步态,他安然低垂的眼帘,宁和垂下的手臂,乃至他手上的每根指头都流露和平,彰显完善。他无欲满足,无所模仿。在恒久不变的平静中,在永不凋零的光芒中,在不容进犯的和平中,他柔和地呼吸着。


乔达摩就这样穿过城邑乞食。两位沙门从他完满的安详中认出他,从他寂静的仪态中认出他。从他的全无所慕、浑然天成、无所烦劳中认出他。在他的周身,唯独充盈光明与和平。


……(悉达多)对法义全无好奇。他不相信法义能带给他新知。……他仅仅专心致志地观察乔达摩的头部,他的肩膀,双足,他垂下的双手。他看上去仿佛每个指关节处都写满法义,都在言说,在吐纳,在散发真理的光辉。这个人,佛陀,周身上下乃至手指都是真的。这个人是神圣的。悉达多从未如此敬重过一个人,从未如此爱慕过一个人。








《悉达多》以巧妙的方式把成佛路上的悉达多和已经证悟的佛陀作为两个角色来处理,因此这里展现了悉达多与佛陀的相遇。


此处对佛陀身体特征的描写,是佛教经典中常见的一种传统,属于佛教三身理论(Trikāya)中的化身(Nirmāṇakāya),指佛为了教化众生而以肉身或其他形态示现于世间。佛经常把各种优美的外貌特征用于描述佛陀,如三十二相、八十随好,以象征佛陀作为觉悟者的特殊地位和崇高品质。佛陀通过这些外貌特征的显现,使得众生能够更容易地感受到佛法的美好,从而引导他们走向解脱的道路。因此,化身是佛通过身体与众生互动、教导的方式。


与化身相联系的另外两个概念,是法身(Dharmakāya)和报身(Saṃbhogakāya)。前者代表佛的真理之体,无形无相,是终极智慧和真如的象征。后者是佛所享受的报果之身,通常被描述为觉悟后的佛所具备的庄严的身相,这种身相通常是佛教信徒在净土中祈求见到的佛。化身、法身和报身三者合一,构成了佛的三身。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从未如此不可辩驳地被呈示出来。婆罗门如若聆听您的法义,看到这个完满融通的世界,这个无瑕、清澈如水晶、不依赖偶然、不决于诸神的世界,必定心潮澎湃。……


只是,在您的法义中,在统一、逻辑完善的万物中却存在一个断裂之处。这一小小的缝隙让这个统一的世界呈现出些许陌生、些许新奇;呈现出些许迥异于从前,且无法被证实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世拔俗,获得解脱的法义。……


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我知道它并不存在——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者去幻灭。……


“惟愿我也有这般目光及微笑,能如此行走及端坐。如此自由、神圣、隐晦,又如此坦率。如孩童,又饱含秘密。只有潜入自己最深处的人才能有这般诚挚的目光和步伐。无疑,我也将潜入自己之最深处探寻。”

……


“佛陀劫掠了我。”悉达多想,“他劫掠了我,但他馈赠得更多。……他所馈赠的,则是悉达多,是我的自我。”








此处,悉达多聆听佛陀讲法后,虽然对佛陀极度崇敬,却仍然没有皈依佛教。他想要的不是解脱的教义,而是亲自去体验解脱之道。


这一情节也符合佛法。大乘佛教,尤其是禅宗,有三觉的概念,即: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自我觉悟,是修行佛法的基础。佛陀自己就是因自觉而成道,随后又以真理来教化众生(觉他),最终觉行圆满。甚至佛陀名号的含义(Buddha),在巴利语原文中就是“觉悟者”的意思。一些当代佛教大师如星云,这样解释佛教的内涵:佛陀以他自己名号的意义,就是要我们效法他,学佛要靠自己觉悟;一个人能够自觉,继而觉他,才能成就觉行圆满的功德。


佛经中也鼓励众生自觉。《大般涅槃经·卷八》中,佛言:“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众生佛性亦复如是,一切众生不能得见,如彼宝藏。”“如来今日普示众生诸觉宝藏,所谓佛性。一切众生见是事已,心生欢喜,归仰如来。善方便者,即是如来。”即,众生身上本有佛性,只是被埋藏起来了,而佛陀的讲法不过是与人方便,目的是促进众生的自我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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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圆满



……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尽管他并未接受佛陀的法义,但他早已知道,他无法与乔达摩分离。不,一位真正的求道者,真正渴求正觉成悟之人不会接受任何法义。但得道之人却认可任何法义、道路和目标。没有什么能将他和其他万千驻永恒、通神冥的圣贤隔绝。













悉达多侧耳倾听。他沉潜于倾听中,彻底空无,完全吸纳。他感到他已完成了倾听的修行。过去,他常听到河水的万千之音,今天却耳目一新。他不再分辨欢笑与哭泣之声、天真与雄浑之声。这些声音是为一体。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一体。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当他专注于河水咆哮的交响,当他不再听到哀,听到笑,当他的灵魂不再执念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时,这伟大的交响,凝成了一个字,这个字是“唵”,意为圆满。


此刻,悉达多不再与命运搏斗,不再与意志作对。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脸上盛放喜悦。他认知了完满,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的奔流,满是同情,满是喜悦,顺流而行,融入统一。


“世界并非不圆满。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向圆满之路:不,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在《悉达多》的后半部分,几次用“唵”字象征悉达多所觉悟到的世界的真理。


“唵”(Om或Aum)是一个高度抽象的象征,其发音是印度传统中神圣的声音,其书写形式是印度教中最重要的符号。唵象征至高绝对的本质,意识,阿特曼,梵,宇宙世界。这个音节通常出现在吠陀、奥义书和其他印度宗教经典的章节开头和结尾。


在佛教传统中,“唵”较多被一些后起的佛教流派使用,比如受到印度教和密宗影响的藏传佛教,以及其他东亚佛教。这种用法体现了唵在宗教和灵性实践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冥想和仪式中,它被视为一种神圣的音节,能够帮助修行者与神圣的存在连接。








悉达多此处的领悟,总结起来就是:世界是圆满的,我不再期待更圆满的世界,而是接受并爱眼前的世界。


作为一本小说而非宗教经文,《悉达多》比正典的佛教思想多了一些对现世的热爱和期待,但“圆满”确实是佛教中非常重要的概念,代表最自然、最完美的境界。只不过佛教的圆满,与“空”的世界观紧密联系,认识到本性空,才能够达到不悲不喜的圆满境界。这是宗教的佛陀区别于文学的《悉达多》的地方。但后面我们会看到,随着故事的发展,黑塞巧妙地避免了这种分歧,把此处热情的爱引申为佛性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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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我合一



悉达多道:“我并不为‘物’是否虚幻而忧虑,连我也可能只是个幻象。因此,我同‘物’并无区别。我因此觉得它们值得热爱和敬重——我们并无区别。我因此热爱它们。你一定笑话我这种说法,乔文达,对于我来说,爱乃头等要务。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我理解。”乔文达道,“但世尊视之为虚妄之相。他宣讲良善、仁慈、同情、宽容,而不是爱。他禁止我们的心桎梏于尘世之爱。”


“我知道。”悉达多道,他的笑容熠熠发光,“我知道,乔文达。你看,我们陷入见解分歧、言辞之争。我无法否认,我的爱之言辞悖于乔达摩的法义。为此我十分怀疑言辞。因为我知道,这种悖论只是幻象。我知道,我同乔达摩信念一致。他怎会不了解爱。他熟稔人性的无常、空幻,却依然深爱并倾尽一生去助佑、教导世人。在我看来,在这位伟大的导师心中,爱事物胜于爱言辞。他的作为和生命重于他的法义。他的仪态重于言论。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他的法义中、思想中,而在他的生命中。”


……(乔文达:)悉达多是唯一一位我见过的圣人,他让我感受到他的神圣!他学说古怪,言辞疯狂,但自从佛陀圆寂,我尚未在他人身上见到如悉达多般的目光、手足、皮肤、头发,他周身释放的纯洁、安宁、光明、祥和与神圣。













他不再看见悉达多的脸。他看见许多旁人的脸,长长一队。他看见一条奔腾的面孔之河。成百上千张脸生成、寂灭,又同时存在、展现。……


他看见千万人和他们的脸以万千方式交织一处。他们互助,相爱,相恨。他们寂灭,重生。他们满是死意,满是对无常强烈而痛苦的信奉。可他们无一人死灭,只是变化,新生,重获新脸。并无时间位于这张脸和过去的脸之间——所有形象和脸静止,流动,自我孕育,漂游,彼此融合。这一切之上持久回旋着稀薄的、不实又实在之物。……


这微笑同时覆盖千万新生与死亡。这微笑安详、纯洁、微妙,或慈悲,或嘲弄,充满智慧,和乔达摩的微笑一致。就像他千百次以敬畏之心亲眼所见的佛陀乔达摩的千百种微笑。乔文达知道,这是圆成者之笑。……


他伫立片刻后俯身望向刚刚亲吻过的悉达多的脸,望向悉达多刚刚呈现了一切形象,一切将成者、存在者和过往者的脸。这张脸并未改变。万千幻象从表面退去后,他的微笑平静、轻柔,或慈悲,或嘲讽,正如佛陀的微笑。……


悉达多的微笑让他忆起一生中爱过的一切,忆起一生中宝贵和神圣的一切。









在小说的结尾,悉达多见到了青年时的朋友、后来追随佛陀的乔文达,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悉达多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结时与佛陀的精神合一。至此,小说描述了悉达多从贵族王子到自我觉悟的一生,已证悟的佛陀作为独立的角色与他平行发展,但在生命的最后重合。


悉达多在生命的最后展现出来的就是:爱与合一。


这种爱,在之前的推文分析《青蛇》时也讨论过,应看作一种大爱,即度化众生之佛性。悉达多认为自己的爱与佛陀的法义并不矛盾,而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佛性的一种解读。佛教的爱,更准确的说法是“慈悲”(Karuna, Compassion),尤其是佛陀的爱,被单独名为“大悲”(Mahakaruna, the Great Compassion)。


佛教认为,真正的慈悲不仅仅是对痛苦的同情,还需与智慧结合。只有理解佛法所说的空性和无常,才能更有效地帮助他人。而佛陀的大悲,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无条件的慈悲心,普遍适用于所有众生。佛陀被视为慈悲的化身,具有深厚的同情心和智慧,旨在解除众生的痛苦,帮助他们获得解脱。








最后的万象归一,在悉达多的脸上看到众生的脸,再次体现了上文所述的佛的化身概念,即佛可以化身成千万种形态;同时也隐含了神通的意思,即佛陀可以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事情,以及宇宙中一切众生的状态和轮回。最重要的是,作为小说的结尾,此处体现了涅槃(Nirvana)的概念。


涅槃被视为超越生死轮回的境界,是所有苦痛和烦恼的解脱。在涅槃中,个体的“我”的概念被彻底超越,进入一种与宇宙合一的状态。在这一状态中,个体的分别意识消失,万象归于一个绝对的、永恒的状态。佛教徒通过修行和智慧,追求这一统一的境界,以达到最终的解脱。






文|陈硕

图|网络

排版|陈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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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为学术兴趣。只是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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