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典·南宁府志》及其价值
◎姜纬堂
(编者注:姜维堂,,山东省牟平县人。1936年生于北京。2000年春去世。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本文原载于 《学术论坛》1986版)《永乐大典》“平声十九庚”韵“宁”字,卷之八千五百六《南宁府一》及八千五百七《南宁府二》,是今存最早的南宁地方志。清乾隆初,鄞县全祖望名其钞自《永乐大典》之《宁波府一至一三》者为《宁波志》①。清末,江阴缪荃孙尝名其钞自《永乐大典》之《顺天府·七至十四》者为《顺天府志》②,名其钞自《永乐大典》之《泸州府一至二》者为《泸州志》③。今依其例,名此为《永乐大典·南宁府志》④。此书虽载在明永乐六年(1408年)即巳告竣的《大典》中,却不见于公私簿录,后世亦罕有人道及。非但《续文献通考·经籍考》、《国史经籍志》、《千顷堂书目》、《明史·艺文志》、《明书·经籍志》、《国史经籍志补》、《四库全书总目》、《四库未收书目提要》、《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等皆未著录,即自明中叶以来历次纂修之《广西通志》、《南宁府志》等,乃至《中国地方志综录》、《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及《广西壮族自治区第一图书馆馆藏广西地方文献目录》,亦皆不载其名。以致言南宁方志者,如去《大典》之成仅一百余年之张岳,竟谓“南宁固无志”,而以嘉靖十六年郭南纂修之《南宁府志》“乃创为之”⑨,后世不察,亦踵其言,漫以天一阁旧藏之郭志为“现存最早的《南宁府志》”⑩。足证这部《永乐大典·南宁府志》业已沉晦五百七十余年,至今犹为言南宁方志者所冷落。 《大典》是十五世纪初编成的一部“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的大类书,论者或拟之为“中华百科全书”,向以网罗宏富,卷帙浩繁,著称于世。但因其仅属皇家藏贮,故世人无由窥识。清乾隆间,虽曾自《大典》中钞辑遗书秘籍五百余种,但因这部《南宁府志》属于当时学者未甚留意的地方志,故迄未受到称扬。其后《大典》之厄运频仍,先有监守者与翰林院人之卖,继以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破坏、劫掠,以致所余于世间者“不及全书百之三”。这部《南宁府志》亦因之佚亡四卷,而成不全之本。即此残本,亦因本世纪以来子遗《大典》被视为不世之珍,秘局于海内外公私藏家,学者益难一睹,而继续沉睡于海内孤本的《大典》中。五十年代末,虽有影印本问世,复因流布未广,且继以十年动乱,以致这部《永乐大典·南宁府志》依然未得应有之重视,无以发挥其作用。说来实在遗憾。从这部《南宁府志》的体例,结合今存《大典》中尚有之十余部府考加以参互比较,可以断言《大典》中的这些府志都是《大典》编者汇聚当时所得网罗的总地志及各该地的方志,撷取其中资料,依所定各地基本相同之篇目,重加编辑而成。因此,这部《南宁府志》既可称作南宁旧志的汇编,也无妨视为断自明洪武间的一部新志。就其现存之二卷说,当其编辑时所据者,固有如《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城志》、《舆地广记》、《舆地纪胜》等今仍存世之书,更有象《皇朝郡县志》、《元大一统志》以及《邕州志》、《建武志》、《横州路郡志》、(洪武)《南宁府志》、洪武《横州志》等早巳成为绝响的宋、元旧志。在这些旧志亡佚的今天,这部《南宁府志》自然成了宋元以来旧志的代表。就成书时间说,它比一般认为最早的嘉靖郭志还早一百三十余年,理所当然地应被奉为今存最早的南宁地方志。此书所指的南宁府,是洪武十年(1377年)以后,以迄永乐初年(1403年)间的建置。当时,南宁府领宣化、武缘二县和横州一州,其辖域约相当于今天的南宁市、邕宁县、武鸣县和横县。但其记多为宋、元间事,其地理范围实指元代的南宁路和横州路。宋代的邕州和横州。而宋代的邕州和元初的邕州路更辖有左、右两江溪洞地区,即今南宁地区的南部、西南部、西部、西北部,以及今百色地区的全部。故此书虽称《南宁府志》,但其记述内容又远不限于明初的南宁府,也不仅仅是今天的南宁市和南宁地区邕宁、武鸣、横县三县,实包括今日的南宁市、除宾阳、上林二县以外的南宁地区和百色地区。这部《南宁府志》虽系残本,但由于它保存了多种今天巳无从得见的宋、元以至明初的南宁古方志的内容,遂弥为珍贵。因这些宋元以来旧志早巳亡伕,故自明中叶起迭次纂修的《广西通志》、《南宁府志》,并这些旧志之名亦皆未载,更不必论其所载内容,致于宋、元间乃至明初南宁史事多成阙略。如嘉靖《南宁府志》记“户口”谓:“自洪武至天顺,具无所考。”清乾隆间,《横州志书》谓“自设治以来,未有(州志》成书”,即《横州路郡志》、《横州志》之名皆未知,自更无从知其内容。赖有此书作为宋、元以来旧志的代表,恰可补这一时期记载的空白,使与后来所修的《南宁府志》及其所属州、县志相接续,而成“一方之全史”。就南宁地方志的连续性说,这部《南宁府志》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这便是它的最可宝贵之处。宋代的邕州,“地控龙编之远,岁通骏骨之奇”,向为南陲重镇,其所属横山寨(今田东县)居西通黔、滇等“化外”地区的要冲,南宋更是国家马市的所在地,当时属于宋王朝治外的云南、贵州南部地区诸兄弟民族,如“西南七姓蕃”、自杞、特磨、罗殿、罗孔、毗那诸部,以及大理国,咸来进行经济文化交流。其所属永平寨滨临交趾,为边界之冲要,宋朝与安南的陆路交往赖此为孔道。由于这些地区自唐末至宋初以来非中央王朝所能控制,皆属“化外”,为政治与交通所阻隔,致于其十至十二世纪间的情况,每“史阙有间”。而其与当时的邕州却多有往来与联系,因而形于记载,见诸这部《南宁府志》。是则此书恰可从某些方面弥补国史、方志的这种不足。故其意义又决不仅仅限于南宁乃至广西一地,实与滇黔等西南边省和越南颇有关联,足资治西南民族史、中越交通史者之参考。这是它的又一值得宝贵之处。《建置沿革》篇记建武军节度立于唐乾宁元年,为两《唐书》及《资治通鉴》失载之记录。其记邕州五寨,即太平寨、永平寨、古万寨、迁隆寨、横州寨之建置年代,亦属不见他书之独家记载。明此年代,于了解两江溪洞地区之开发,及当地各兄弟民族的政治经济生活,皆具意义。《至到》篇罗列《皇朝郡县志》、《建武志》、《元一统志》所记宋代邕州及元初邕州路重要城寨四至八到之方位及里程,对于有关镇寨和羁縻州县洞位置的确定,是极其难得的参考资料。如《中国历史地图集》标宋及元初的左江古万寨于今南宁地区扶绥县境左江畔,与扶绥县城隔江相望。但据本书引《元一统志》则该寨“东至本路总管府四百六十里”、“西至太平寨界龙州一百里”、“东北到右江横山寨三百一十里”、“西到交趾苏茂州界一百五十里”。依此,该寨之定位显然不当在今扶绥县境,《中国历史地图集》之所指大可斟酌。《户口》篇备列自唐以迄明初之户数、丁数、口数,尤以南宋至明初之数字为珍贵。据之不仅可以考察当地人口数量和结构的历史变迁,还可藉而窥知通过人口状况所反映出来的经济开发水平。而其附载的关于兵防、特别是建炎年间邕州洞丁的编制,及其中管典头首、正丁、幼丁等各项数额,详细具体,尤非今存宋代史籍所能匹。《赋税》篇具载宋、元以迄明初之田亩及各项课税钱粮的名目及数额、地方财计的情况,对于了解当时地方的岁计和人民的赋税负担,最为有用。如所引《建武志》记当时盐法之坏、市马经费之来源等,皆足资补正史志。再如从所列在城税课钱额与各墟税课钱额增长速率之不同,足可觇知当时墟镇经济不断发展之趋势。《城郭》篇缕举坊、里、乡、隅的名目,可资为考镜地名变迁的依据。所记城池建设始末,尤可澄清文献中关于南宁古代城址、城郊形制的种种混乱。南宁有古城、“今城”之别,这已是确定的事实。世传旧城原在邕江南岸,本世纪三十年代莫炳奎著《邕宁县志》力破其妄,判定旧城亦在江北。近时之《南宁史话》等皆踵其说,殆成定论。其实此事在本书中记载得极其明确,谓“古城在今城之南二里,其故址仅存,社稷在焉。”倘研究者早睹本书,岂不省却许多考索之劳。近人虽已就城址定位,绘出示意图,然其确否,最权威的评判者则舍本书莫属。本书对于南宁城郭不仅有文字记述且于建武军图中有形象的描绘,设使论者早获此书,自必大得便捷。至由旧城迁“今城”之时代,历来皆谓在北宋皇祐年间,众口一词,莫之或疑。验之本书,则此所谓皇祐迁城说实大谬不然。据本书引《建武志》,但谓:“自皇祐间经(侬智高两次破邕州之)兵火,碑刻不存,遂无稽考。”其非始于皇祐间,而远在其前,则彰之明甚,毋待怀疑。据本书所记,邕州“今城”自迁建后之再度大规模修建,实在元丰间,推其故,当因熙宁八年交趾李乾德入侵陷邕,邕州城惨遭破坏。元丰间所筑为七门。至南宋淳熙间复壅一门而为六,后世沿之。而元丰筑城并非迁建,实在其始“无稽考”的已迁城址上进行。赖本书之记述,南宁古城郭之真相自可破迷雾而大白。这种排疑解纷,纠谬还实的作用,该是何等可贵。尤当提出的是《土贡》篇附载的有关横山寨马市博易和有关安南经永平寨入贡的记载。马市部分,胪举不同语言的汉语记音与释义,犹如供参加马市活动者所用之翻译手册。虽尚难断定其所记究为何民族之语言,但可肯定其不出今云南及贵州南部地区的范围。据赴横山寨马市者主要有自杞、罗殿等部,而此诸部皆出于“乌蛮七部”,为近代彝族先民之支系②2,颇疑此种语言即古代彝语。此种七百余年前兄弟民族语言的翻译记录,极为罕见。周去非记“蒌语”(古代壮语)虽仅有五个词语,已属难得之珍,备受称述,而此所记之词语多达一百余个,即其内容之丰富,已足令人刮目相视。对于西南古代民族及其语言的研究,堪称尚未引起注意的宝藏。其记庆元以后安南贡使至永平寨之种种具体情况,同样也是中国史籍如《宋会要辑稿》、《文献通考》、《宋史》等,越南史籍如《安南志略》、《大越史记全书》、《越史略》等所失载的佚闻。洵为不可多得的中越交通史料。上举种种文字记载,固已可珍,而其《府县图》八幅则尤为可贵。其中的《建武军图》、《宣化县图》、《左江之图》、《右江之图》、《安南国图》,据所标地名及衙署、驻军名目等,可断其为宋代,具体说是南宋时的地图。其所反映的是距今七、八百年间的历史情况。余如《南宁府图》、《武缘县图》、《横县之图》,据同样线索可断为明洪武间的地图。虽时代稍晚,但距今亦已六百余年。中国古代的地图,象刻石保存于西安碑林中的《华夷图》、《禹迹图》,于南宁地区所示极为简略,倘析出此局部而独立,几不成其为图。再有则为明中叶之《广舆图》,虽据元代朱思本之旧图改绘,但较本书所附诸南宋时图终为晚出。这几幅宋图实为保存至今的最早的南宁地图,其与刻石保存于桂林鹦鹉山崖的《桂州城图》同为宋代广西地图仅存于世的吉光片羽。即在中国地图史上亦自有其地位。而其《安南国图》更是今存最早的越南古代地图,尤当为治越南史者所瞩目。其中的《建武军图》,于南宋时邕州的城郭、水道、坊市、衙署、驻军、祠庙,显示以形象,标号以文字,借之足以了解七、八百年前南宁的旧貌与规模。关于宋代以来左、右两江溪洞地区的情况,文字记载已属阙略,今竟得有当时之《左江之图》、《右江之图》传世,其于 两江地区地望及古地名之定位,自然大有裨助。《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诸书虽于两江地区有所记述,但纯为文字,倘辅以此二图而读之,则于空间概念自必更为清晰。今知两江地图除本书所载者外,尚见于《事林广记·卷三》24。惟该书之图业经元人改绘,已非宋时之旧。赖有本书之图与相对照,足可发明。实皆治宋、元广西地理者所必资。综上所述,可知这部《永乐大典·南宁府志》图、文皆具足以补国史、方志之阙的宝贵价值。除此之外,此书还可供作整理有关古籍的依据与参考。其不久引用了自宋初《太平寰宇记》而下,以迄明初《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等总地志之文,且引用了韩愈、余靖、陶弼、曾巩等人的不少诗文。其所引《建武志》更大量抄录《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之文,虽未标举书名,但一对便知。今天,因可用诸书的传世之本以校本书,反之,本书之文亦可作为校证有关诸书传本的依据与参考。如《四部丛刊·初编》本《元丰类稿》卷一五《与孙司封书》有一句作:“智高得宗旦,喜,用之。”而本书则作“智高得宗旦,甚喜,欲用之。”核之文义,则以此为胜,知该本《元丰类稿》之脱字当补。又如《岭外代答·卷一邕州兼广西路安抚都监》条谓“邕屯全将五千人”,但《黄氏日抄》卷六七引范成大秦扎节文,却作“五千一百人”。二书各执一词,莫知所从。观本书《户口》篇详列东南第十三将之编制番号、驻地、兵额、总为五千一百人,自最可信,足证周去非所言乃脱“一百”二字。从知本书在整理古籍方面之大有用场。因此,开发此书中的珍贵资料,使之服务于南宁地方史、广西地方史、西南民族史、南疆史乃至中南交通史之研究,服务于古籍整理,以结束这部《永乐大典·南宁府志》长期沉晦的命运,无疑是大有必要与极其意义的。注释:
①董秉纯:《全祖望先生年诺》。载《鲇埼亭集》卷首。参见《结埼亭集·外编》卷一七《钞永乐大典记》。《国学基本丛书》本,②缪荃孙:《艺风藏书记》卷三,中华书局新印。③见《艺风藏书记》卷三.北京大学出版社已于1983年将此钞本影印出版。④业经笔者校点,列入《桂苑书林》丛书,行将由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⑤载在《连筠籍丛书》中,⑥北平图书馆1932年版。⑦《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中华书局1982年版。⑧1905年至1860年出版,为经本影印。计账医存之《大典》七百一十四卷,分装二十函,二百零二册,相当今知中外所存《大典》的百分之九十以上。⑨嘉靖郭纂《南宁府志·序》.嘉靖十六年刊本。⑩骆兆平:《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考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11.明成祖:《永乐大典·序》。载《永乐大典目录》卷首。12.《永乐大典》全文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目录六十卷。共二万二千九百三十七卷,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三亿七千余万字,采辑各类书籍达七、八千种,详见笔者校点《永乐大典本南宁府志》附录二《永乐大典述略》.13.郭伯恭:《永乐大典考》。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14.袁同礼:《永乐大典现存卷目表》。15.鄂昌:《横州志书·序》,16.章学诚:《丁已岁暮书怀,投赠宾谷转达因以志别》话注。载《章氏遗书》卷二八。17.《舆地纪胜》卷一O六引颜敏德《谢表》,18.参见《文献通考·四裔》六引《桂海虞衡志》、《岭外代答》卷五、《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广马”条。19.中华地图学社1975年版,第六、七册。20.莫杰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21.雷时忠:《南宁古城廓小考》.载《南宁史料》第二辑,1981年版。22.《云南简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尤中:《中国西南古代民族》,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23.《岭外代答》卷四《方言》。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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