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④:唯有文字能够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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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5 06:30
浙江
大家好,今天是麦家陪你读书的第2699天,共读的是第380本书——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作品《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现在他坐在这儿,在意大利、印度或是中国,夏风缭乱吹着栗树冠,世界完美。已经无所谓是画上百幅画,还是十幅;是还经历二十个夏天,还是只有一个。昨天,七月的最后一天,我与占星师正要碰杯之际,突然有什么穿过大厅,如风掠过,又似幽影飘忽。随后,音乐戛然而止,周遭的景象仿佛镜花水月,瞬间消逝无踪。我看向黑洞洞的门,心知外面站着的是死亡,因为我闻到了雨滴打在村路落叶上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味。于是,我推开酒杯,推开椅子,缓缓走出大厅,进入黑暗的花园,走入晦暗,顶着隐隐闪电,孑然一身。那颗心沉沉压在胸间,如坟墓上的石。七月结束了,明天八月就开始了;一个炙热燃烧的月份。而在此之前,我想大声宣告:对付死亡,我不需要武器,因为死亡本不存在。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早在这之前,李太白已给出了他的回答。与众不同的是,他是爱着死亡,爱着对死亡的恐惧,爱着那份忧郁和悲哀,因为死亡让他懂得自己会什么,而我们又爱他什么。夜幕低垂,暮霭沉沉,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行走在林间。终于,我来到了一家沉寂的小酒馆,吃上一顿简单的晚饭。随后,我拿上手杖,背上行囊,慢慢走向山上茂密的森林,朝着夜宿地。就这样,我一边吟诵着诗,一边向前走着,一直到我念到“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渴望死。”我顿住了,回过神来,我的十条命,现在还剩几条?三条?两条?总归还剩至少一条的,比起循规蹈矩和平庸世俗的生活,总是多命的。这一刻,我坐在这儿,在意大利、印度或是中国,夏风缭乱吹着栗树冠,世界完美。我已经无所谓是画上百幅画,还是十幅;是还经历二十个夏天,还是只有一个。我想,是时候该回家了。我将被召唤进屋,阳台门的穿堂风迎面扑来。然而,事与愿违,尽管心中萌生了归家的渴望,可身体却保持原状,坐在地上。其实,我也可以在这里睡,起码能睡上一个小时。我把头枕在背囊上,望着天。心下感叹:这世界如此美妙,又如此令人厌倦啊!不久,有上山的脚步声传来,是木屐的声音。随即,一个女人出现在我跟前,我认出了她,那个允许我在她屋前作画数小时,并与我有过片刻欢愉的塔文谷农妇。旧友重逢,心中自是不甚欢喜。我把手臂搭在她的后颈上,不让她走。我们共度良宵,彼此间的情愫在青草地上交织缠绵,一直到最后不得不依依惜别。奇妙的是,当真正意识到她已离去时,我在山间仿佛感受到了秋天那尖锐而苦涩的气息。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感觉是对被遗忘的无奈与隐秘的不甘。我明白,我已无法决心归家。我在草地上伸展,躺平,看着星星,终于睡着了。一直睡到很晚,直到一声兽鸣,一阵风过或露水凉意将我唤醒。于是我走上卡斯塔格奈塔山,找到我的住处,那儿有信和花儿,有朋友来过。纵然疲惫不堪,我仍不忘从背囊中拿出白日画下的写生,这已成为我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我久久地凝视着画纸,思绪如丝一般一圈圈地在脑子里徘徊,直至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尝试入睡时,口中仍轻吟杜甫的诗句:凛冽的寒风很快就会吹起在我棕灰的坟墓上。在一次给路易的信中,我毫不避讳地表达了对如今时代的看法,“日月疯了一样在空中狂奔,一日催赶一日,时间从中溜走了,如同从布袋的漏洞中流走一般。”我是希望这个醉醺醺的世界能够沉没,总好过以一种平庸市侩的节奏下坠。而且,说实话,这样的念头我不止出现过一次,除非日子过得特别忙碌,让我没时间去想什么,又或者说去思考什么。可哪怕到了如此境地,我依旧能清醒地意识到每个人都会走到终点。只不过,当人健康的时候,生活显得相当容易。从而一度以为,我们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实际上,还有不可抗力的苍老和避无可避的疾病。“生老病死”乍看就是四个字,可若加了“人”这一主语,便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九月初的几天,在几周异常干燥的炎夏之后,下了几天雨。我在卡斯塔格奈塔山上,高窗宫殿的大室内创作自画像。这是我创作的一幅既可怕又有魔力的美画,作为我通向终点的收官之作,它为那个夏天燃烧不息的疯狂工作画下了句点,成为我艺术生涯中的巅峰之作,堪称我的王冠。并且,许多认识我的人都注意到,他们能快速无误地从画中认出我来,尽管这幅画已偏离自然主义很远。不过,让我感到意外之喜的是,当这幅自画像在法兰克福的展馆展出时,每个看画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解读,各式各样的。果然没错!我就知道某一天我会走向通往内心的路,再一次像年少时那般,完全依照回忆与幻想来作画,作诗,织梦。虽说人来世间都有自己的初衷和位置,但是毫无疑问,每一个人都会走向通往内心的路,或早或晚。毫无征兆,我画这幅自画像的那些日子,从我的记忆中显露出来。那时,我几乎足不出户,潜心创作。我不仅画下了自己这张脸,还画下了千张脸;不只画了自己的眼和唇,还画了嘴上沟壑的悲伤,额上岩石般的爆裂,手上的盘根错节,手指的颤抖,理智的嘲讽和眼中的死亡。最重要的是,我以自己独特、饱和、紧凑的颤抖笔触,画下我的爱恋、信仰和绝望。不论是高高在上的神祇(shén qí),还是狂放不羁的人类,或者无忧无虑的花鸟虫鱼、沉默无言的一草一木。但是,在画的最后,在混乱的边缘,是死亡,一个灰暗的幽灵。我用一把小如花针的矛,刺入画中克林索尔的大脑。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独白:我笃信,在这场自画像的创作的残酷战役中,不单为个体的命运辩解,也体现了人性的、普遍的、必要的那些东西。除此之外,对于这幅作品,我不愿再多加赘述。因为,在那段被鞭策的日子的终点,我将已完成的画作封好,放在未被使用的空荡厨房中,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它。忙完这些后,我服用了安眠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我洗漱干净,剃掉了胡须,换上了新衣服,开车去城里买了水果和香烟,打算送给吉娜。时光荏苒,自1919年以来已过百年,那个属于我,也属于世界的非比寻常、独一无二的夏天,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唯有文字能够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将那个夏天的故事留在心间,直至我们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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