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索引
《历史地理研究》2024年第2期,第62—70页
孙 靖 王 媛
安徽医科大学人文医学学院,安徽合肥 230032
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61
摘
要
清人刘文淇、刘毓崧父子共同完成了4卷《宋元镇江志校勘记》和52卷《舆地纪胜校勘记》。针对未经编次的辑本宋、元《镇江志》,刘氏校正了文字段落、类目篇章、行款格式等,厘清了混杂的诸志并各复其貌。还利用新发现的影宋抄本《舆地纪胜》,爬梳群籍、着力他校,通过地志体例特征,以理校的方式,配以精深的小学功底,最大程度存真复原。在整个校勘过程中,刘氏态度通达、实事求是,还归纳总结了校勘理论,虽偶有失误,但瑕不掩瑜。
作者简介
孙靖,男,1988年生,安徽合肥人,博士,安徽医科大学人文医学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学术思想史及法律文献学研究。
王媛,女,1987年生,河北保定人,博士,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及文化史研究。
梁启超言:“清儒嗜古成癖,一切学问皆倾向于考古。地理学亦难逃例外,自然之势也。”[1]在地理考古家之外,尚有地理校勘家,一如扬州刘文淇、刘毓崧父子。刘文淇(1789—1854),字孟瞻,江苏仪征人,专研古文而包容今文,博通群经,尤攻《左传》,亦擅地理,传世有《楚汉诸侯疆域志》3卷、《扬州水道记》4卷,以及《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等。刘毓崧(1818—1867),字伯山,号松崖,文淇子,自幼随父学游四方,学术上深受其父影响。[2]
对仪征刘氏的研究向以《左传》家学受瞩,校勘方面则少有关注。虽有曾圣益[3]对刘氏家族的校勘工作做过归纳总结,以实例分析其校勘方法和原则,但该文涉及人物甚多,典籍繁杂,无法聚焦刘文淇、刘毓崧二人。实则地理方志为刘氏家学的另一传统,刘毓崧自述:“(刘文淇)于地理之沿革、水道之变迁,尤所究心。”[4]《宋元镇江府志校勘记》4卷和《舆地纪胜校勘记》52卷即刘氏父子合力完成的地理校勘代表,本文尝试通过上述两种校勘记,梳理仪征刘氏家族的地理学成就和校勘学理念。
一
善用体例、综合考校的《宋元镇江志校勘记》
江苏镇江一地志书,传世者以南宋卢宪《嘉定镇江志》最古[5],而元俞希鲁《至顺镇江志》亦为稀见元代方志[6],阮元认为“大约宋《志》主于征文,此(元《至顺志》,笔者注)则重于考献。宋《志》旁稽典籍,务核异同,此则备录故事,多详兴废”,被誉为“罕觏之秘笈”[7]。明代以降,两志传世刻本已佚,存世者以阮元所藏抄本年代最优。刘文淇代阮元撰《校刻宋元镇江府志序》有言:“余家久藏宋嘉定、元至顺写本《镇江志》二部,乃乾隆六十年宣城张木青学士焘所赠之书。”[8]张焘所赠之书来历已不可知,刘文淇疑其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然纵贵至海内孤本,直至道光年间才有丹徒商人包良丞愿出资将其付梓。阮元大喜,遂请刘氏父子协助校勘。
刘氏申明底本状况:“馆臣曾见是书,而未经编定。故有宋《志》断烂,而以元《志》补之者;有元《志》淆讹,而以宋《志》羼入者。有子注而误为正文者,有子目而混为总类者。”[9]刘氏利用宋、元两志互证,借鉴明《永乐镇江志》和清《乾隆镇江志》,兼采《史记》《晋书》《梁书》《南史》《元史》《通典》《资治通鉴》《太平寰宇记》《全唐文》《全唐诗》等辅以他校。但整体而言,二人还是更倾向在纯熟把握地理志书体例基础上进行理校。
两《镇江志校勘记》卷首皆有刘氏父子所撰长篇序文,考证二志的撰著者、监修者、成书过程以及册数、卷数等问题,并叙述了校勘的准备和体例的拟定,可谓校勘工作纲要。依其言,宋《嘉定镇江志》《嘉定镇江续志》,元《至顺镇江志》及明《永乐镇江志》皆载《永乐大典》中,后经辑佚以成抄本宋《志》和元《志》。然辑佚本未重加编订,讹误错乱甚多,无论文字史实还是格式体例都较一般传世典籍更为杂乱。正因抄本中不同时代内容互有掺杂,剥离三代志书成为校勘工作的重头戏;而缺少他书版本对校,志书本身体例特征便成为刘氏父子的重要依据。
整个校勘工作的重点之一即恢复宋元两志的原本体例,将文字各归原处,重现典籍旧貌。虽然刘氏主要任务是校订嘉定、至顺二志,但明《永乐镇江志》亡佚已久,只言片语亦弥足珍贵,“故今于二志内言明事者,归于《附录》之内,俾时代不致混淆。而明志之仅存者,亦不致于湮没焉”[10]。又如《嘉定志》卷五“常赋”内自“夏税”后数叶,虽难断来源,但“以意揣之”为《永乐镇江志》;卷六“皆淤塞不通”下《京口耆旧传》一段,因《嘉定志》成书在《京口耆旧传》前,故断为《咸淳镇江志》;卷六“得天保报上之义矣”下“放生池创于绍兴”一段所记为嘉定十五年事,断为《嘉定续志》;卷九抄本“广明初里人”后有“崇寿观”以下一叶有余,因其中有元朝年号,移入《至顺志》。至于剥离的方法,刘氏曾列十大证据校正《嘉定志》卷十三整卷误入《至顺志》,此例可视为方法论的总结。
校勘或为存真,或为订讹,一言以蔽之: 为便于读书之用。因此,校勘成果展现形式的选择,实与底本性质有关,刘氏深谙此道:“是故宋元椠本及影宋抄本,皆可据原书付梓,间有讹误,著于别录,而不必改易旧文。至于传抄之书,脱文错简,往往而是,若不刊谬正讹,则其书几不可读,亦憾事也。”[11]传世两志并非高质量的旧椠宋抄,而是错讹满目的辗转传抄之本,采用重校刊成定本并附校勘记的方式显然更为科学。刘氏出校后采定本附校记的做法,既存底本之旧,又明校改之由,体现出极为科学的精神和审慎的态度。关于校改的原则,刘氏分类归纳,推崇并采取了宋人彭叔夏《文苑英华辨证》的做法:“实属承讹,在所当改;别有依据,不可妄改;义可两存,不必遽改。兹编所校,略仿其例。其有以一条而汇举各条者,亦彭氏之例也。”[12]
刘氏所撰校勘序文,实乃其校勘体例大纲,包含了书籍源流、版本状态、原书体例、讹误类型以及校改原则等。依此体例指引,刘氏父子完成了从目录、篇目到类目及其内容的详细校正。
1. 目录调整
刘氏明确了校勘类目的方法和原则,“故卷数既有缺佚,而每书之总目、子目亦非其旧。今于显然知其脱误者,逐条改定。若无明文可证者,则但注明其缺,仍各附案语于后,而目录亦一律更正,使其前后相应”[13]。或目录与正文互校,如刘氏以《至顺志》卷首《官制表》为基础,调整正文篇目次序与其不合者;或校改类目次序,如据《至顺志》“人才”总序“今列科举、仕进、节义、孝友、隐逸、方外”之言调整原类目顺序。
2. 类目及内容校正
此项可分四种情况: 类目与内容皆存、类目存内容佚(残)、类目佚内容存、类目与内容皆佚。类目与内容皆存者,又包含类目名称调整和对类目下内容校正两种情形。前者部分类目名称尚在,但内容并非原貌,需校改类目名称。如《至顺志》卷五有“营田”门,刘氏根据卷首总目名称及正文改为“田土”。后者是对类目下内容的校正,也是整部校勘记中最常见的情形,又以校错简最具代表性。抄本《嘉定志》因未经编排,错简现象严重。刘氏运用多种手段校正: 有以史实校勘者,如《嘉定记》卷上以《嘉定志》卷十一《建康实录》所云“皆武帝修建陵之事,不应列于简文帝庄陵之后也”[14];亦有据文义者,《嘉定记》卷上以《嘉定志》卷十一“梁简文帝有麒麟碑”一句当“故置之武帝宅后,则文义不贯,而移至简文帝陵后”。
类目存内容佚(残)者。有些类目名称虽存,但内容已非全貌,甚至本目内容杂厕他目之中,刘氏通过考证,各归其原处。如《至顺志》卷十九“侨寓”类名名目虽存,但其内容存在大量缺佚。刘氏与他类参考互订,将杂厕于“土著”类下的陈升之等八十八人归入“侨寓”,最大限度恢复了“侨寓”类的原貌。
类目佚内容存者。根据是否能恢复类目名称,可分为恢复类目名称和申明类目缺失两种。前者,通过考证对照志书体例恢复类目的名称,如《嘉定记》卷上恢复卷一“地理”类。[15]刘氏熟悉地志典籍体例,认为原则上“地理”一门为总目居首,如宋陈耆卿撰《嘉定赤城志》。虽偶有例外,如宋范成大撰《绍定吴郡志》等便无地理总目,但《嘉定志》卷十三注云“具《地理》类”,可以此认定。“地理”总类下的子目,除刘氏所言沿革、城池、坊巷、桥梁、津渡外,通常还涉及馆邑、江潮、海道等。《镇江志》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体例已难完备,故刘氏此校将志书一般体例与《镇江志》特殊体例结合,在子目前标注总目,同卷中不必再出“地理”二字。至于后者,虽能确定类目缺失,但因各种原因,或无法恢复类目具体名称,或只可推测类目名称而无确证。《至顺记》卷上考校出卷六“子目(缺)”三字,推测或为“课程”。[16]又《至顺志》卷十一营、寨、屯三子目混入“学校”门中,刘氏对照《嘉定志》,疑此三目当属“兵防”,然无确凿证据,只作了“总目(缺)”说明。
类目与内容皆佚者。刘氏利用本校法,通过《至顺志》其他部分对本类目文字征引,最大程度恢复了类目名称和具体内容。如《至顺志》卷十八“人材”子目“仕进”类,从类目到内容完全缺失。刘氏先根据总序将类目名称恢复,而后从其他门类中逐一搜寻与“仕进”类有关的人物,再一一补入其中。
3. 校正行款格式
志乘之书最重行款格式。宋元两志既未经整理,行款之混乱亟待校正,刘氏对二志行款进行恢复。如《嘉定记》卷上认为卷一“叙郡”当依“钞本”低二字,即刘氏根据标题的不同层级确定其在行款上的高低位置,还对提行、顶格进行了校正。
刘氏对待校勘实事求是,多闻阙疑。其认为《嘉定志》卷首“楚使屈伸围朱方”一句,纵使“《左氏·昭四年传》‘伸’作‘申’,然今不据以改”[17]。伸、申二字虽皆见于《说文》且上古音相同,在“舒展”义上可通用,但字际关系却非通假。二者互为古今字,古有“申”无“伸”,此即段玉裁《说文注》所谓“古惟‘申’字,后加立人以别之”。刘氏主张“字体微异而义实可通者”皆当存其旧貌而不可妄改的做法,既保存了典籍原貌,又为后人考辨留下空间,更符合现代校勘学理论,因无论是古今字还是通假字,校勘时皆不可擅改。不仅字体在涉及“所不知”的书名、官名、谥法、名字和题文法等内容时,刘氏都尽力详考源流,明其来历而不妄改。《至顺志》为元人所编,与宋人的《嘉定志》差异明显。刘氏注意到民族身份差别体现在志书上的异同,秉实求真,着力恢复志书原貌。如在职官称谓方面,卷三“怯怜口二十三”中,刘氏认为:“元时官名多系特创,故此志所述,往往似有讹误,而实与史传相合……他如所载之诏旨或近于俗,所纪之人名或近于奇,亦皆元时之风尚,未可执后世之语言文字,而疑此志为误也。”[18]又因时空原因,不同朝代、地域语言文字有异,对于书中怪异罕见之字刘氏亦不轻易断讹,而是考证溯源,以发展的眼光审视。
二
他校为主、考辨精审的《舆地纪胜校勘记》
南宋王象之200卷《舆地纪胜》成书于嘉定、宝庆年间,因体例严谨、考证精善,被誉为宋代全国性总志最佳者。李勇先认为该书虽然成书之时就有传本,但卷帙浩繁,加之后来《方舆胜览》的冲击,以至无论刊刻印行还是他书征引都较为罕见。[19]据郑利锋研究[20],该书曾有明文渊阁藏两种宋元旧刊版本和杨慎抄本,以及清钱曾述古堂和陆漻佳趣堂所藏两种宋本,但至清中期均已下落不明。清华希闵藏影宋抄本虽存世较早,也鲜有人知。故《四库全书》未著录,只明人抄纂其中的《碑目》以成《舆地碑记》四卷,车持谦、许瀚曾为之校勘。后钱大昕访书40年终从何元锡处获影宋抄本,阮元遂誊抄两部,一部自藏文选楼,一部献朝廷内府,然尚缺32卷。再岑建功誊抄文选楼本,又延请刘文淇、刘毓崧父子勘定文字,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撰成校勘记52卷。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付梓刊刻,是为惧盈斋本,《舆地纪胜》一书方才得以在数百年后重新流布于世。除巨大篇幅外,《舆地纪胜校勘记》还有如下几点特色。
首先,刘氏着力他校且方法多样。据不完全统计,《舆地纪胜》引书千余种。[21]其前后各卷所引文字差异可能来自不同版本,所引史实差异抑或来自不同典籍。囿于各方面条件,王象之很难详细比勘、字斟句酌,刘氏深谙此状,故校勘时对前后所引诗文有别、史实不同的现象详加考辨。四部之中,凡是于校勘有益的材料,刘氏皆爬梳采择以备考据辨证。《舆地纪胜》所本者,以史书为主,尤重地理类,如《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舆地广记》等,刘氏“史传、说部、诗文集,可以补脱正讹者,并为条举胪陈”[22]的做法使资料异同完全展现,也令校勘成果更为细致丰富。由于《舆地纪胜》“放弃了传统地志的州境、四至八道、户口、物产、贡赋等传统类目,而增加了大量的人文内容”[23],书中有大量诗文篇章。文学作品版本向称复杂,同一首诗存在大量异文,而并无对错之分。如卷十二《台州·景物下》有“天姥峰”,同书《绍兴府·景物下·天姥山注》及《诗门·总湖山诗》引李白《天姥歌》中“东南”作“西南”,刘氏认为这是纂修志书时所据《太白集》版本差异所致,不必强求划一。又如卷一百六十二《渠州·州沿革》有“潾山郡”,刘氏反对张鉴仅凭下文“《通典》及《唐书·地理志》并曰渠州邻山郡”即校改前文“潾山郡”为“邻山郡”,又检核《通典》及新、旧《唐志》正作“潾”,作“邻”者乃《隋书·地理志》《太平寰宇记》。
其次,刘氏熟练运用多种校勘方法,精熟把握校勘对象体例,在理校方面也有较高成就。如卷二《临安府·仙释》“晋葛洪”的考证[24],刘氏通观全书认为,由于人物班班可考而仙释缥缈不定,人物叙时代而仙释不叙为通例;又有取材时刊削不尽,仙释亦叙时代者为变例。又如卷一七《建康府·人物》中“南金五隽”四字当改作“晋薛兼”三字,“齐名”下当补“号为五隽”四字[25],皆因《舆地纪胜》体例以郡县空间为经,以地理因革、风土民俗、景物古迹、山川河流、人物官吏、碑刻诗歌等为纬,同类相聚,以织成网。晋薛兼属“人物”门下,前有陶弘景,后有羊左、周彦伦、王安石等,皆为江南东路建康府相关人物,刘氏校改可从。然改“南金五隽”为“晋薛兼”却未必恰当,因依上下文体例,陶弘景前无“梁”,羊左前无“燕”,王安石前无“宋”。
再次,刘氏信古但并不佞古,纵无版本依据,文字若确有讹误即行改正。如卷一〇《绍兴府·碑记》中“题法华寺诗: 似绅自书,然以端州题名较之,体殊不类”一句,“端州”在抄本及《舆地纪胜碑目》中同作“瑞州”,刘氏认为抄本、《碑目》“端”作“瑞”有误。[26]该原文出自欧阳修《集古录》,因避南宋理宗赵昀(1224—1264年在位)嫌名,在理宗初年改“筠州”为“端州”,此距北宋欧阳修(1007—1072)时甚远。刘氏还找到《旧唐书·李绅传》只有李绅曾于端州为官的记载。两条证据相合,排除了“瑞州”的可能性。又,卷五十九《宝庆府·古迹》“古建州城”中“在邵阳县北二里,隔滨水,普邵州理此城”[27]一句,刘氏结合下文“今州城是也”,认为“昔”与“今”相对,“普”与“昔”字形相近,当为“昔”字误。再者,“晋”与“普”字形更近,就“晋邵州理此城”看,其亦无文义语法抵牾之处。刘氏结合地理与年代,认为无论是西晋、东晋还是后晋时皆无“邵州”之名,方确定为“昔”字。如此正反相合论证,校改可信度大大提升。
最后,刘氏考辨精审,尤精通小学。其考辨涉及年代(如卷二《临安府·碑记》“天宝四年”不应改作“天宝四载”)[28]、年号(卷一四六《嘉定府·碑记》“嘉平”必“熹平”之讹)[29]、避讳(卷九《江阴军·景物下》改“让”为“逊”避濮安懿王讳)[30]等各方面。刘氏又特精小学。关于俗字,卷一《两浙西路·行所在》“为中兴驻驆之地”
中,刘氏认为“驆”字当作“蹕”。[31]“驆”字古书无征,然刘氏言其并非始见于清吴任臣《字汇补》,早在辽释行均《龙龛手镜·阜部》中就已出现,并注:“江西随函。音必。”[32]或即《字汇补》来源,所谓“见《释典》”一语也有了出处。从“足”之“蹕”为本字,从“馬”之“驆”为后起俗字,由“蹕”至“驆”,这种以改换义近形符的方式新造俗字,其产生的内在动力当是由于“驻”字的类化作用。而俗字一般不当校改,只需出校记说明即可,刘氏此做法合乎校勘学规则,颇为慎重。关于通用,卷五《平江府·景物上》“故亦曰白磰善”中,《胜记》以“磰”与“墡”可通[33],即刘氏以二字为音义相同的异体字,不以任一字为误。《龙龛手鉴·石部》载:“磰,音善,与墡同,白土也。”[34]《广韵·猕韵》载:“墡,白土。磰,上同。”[35]《集韵·狝韵》有:“墡,或从石。”[36]可证二字关系。关于古今字,卷十《绍兴府·景物上》“俗传西子浣沙之所”中,以“纱”与“沙”可通。[37]古有“沙”无“纱”。纱,甲金不见,《说文》亦无,连云港西汉中后期的师其繇墓木方有之。传世典籍中,东汉以前罕见,唯《吕氏春秋》卷二《仲春季第二·当染》有“非独染丝纱然也”,然毕沅、孙诒让、许维遹、王利器皆据《墨子·所染》以为“纱”原作“然”。[38]东汉之后所见渐众,《汉书》凡一见,卷四五《江充传》有“纱”字,传世最古的北宋嘉祐本已是如此。《论衡》卷二《率性篇》和卷一二《程材篇》以及《东观汉记》卷一二《马融传》皆有“纱”字,原本《玉篇》于“纟”部收有“纱”字,可见梁代此字已入字书,得到较为普遍的使用。比及唐代,《龙龛手镜》亦有此字。沙,像水及散沙之形,青铜、简帛以及石刻文字中皆颇为常见,《说文》亦收。古表绢布之义,多用“沙”为之。后世更换义符,新造“纱”字,故王引之《经义述闻·大戴礼记上·白沙》、孙诒让《周礼正义·天官·内司服》皆以“纱”为今字,而“沙”为古字。
三
学术贡献与缺憾
刘文淇、刘毓崧父子校勘的宋、元《镇江志》及《舆地纪胜》,覆盖全面、质量精善,不仅考辨了典籍间的源流关系,且逻辑上通过正反相证分析致误之由。二人校勘实践丰富,善于总结经验以形成理论,终使上述志书从文字到篇目“涅槃重生”,得以再次流传于世,更为地理学校勘树立了典范。
宋《嘉定镇江志》是镇江古方志中较为完整的一部,元《至顺镇江志》则是元代州县志的典型代表。篇章杂乱、文字错讹的二志经刘氏父子精善校雠、丹徒包氏刊刻印行,成为后世的首选善本。台湾成文出版社、台湾商务印书馆曾分别将刘氏所校的《嘉定志》和《至顺志》影印出版,后世点校本亦多有参照。两部方志重新流播于人间,得益于刘氏父子的精良作业。在校勘《舆地纪胜》过程中,刘氏借鉴前人张鉴1980余条校记的同时,对其中528条勘验复核[39],采录无遗之余又多有创造发明:“其是者则加以引申,其非者则加以驳正,其有疑者则为之剖析,其未详者则为之证明,其论之不定者则参考以折衷,其说之互歧者则援据以决断。”[40]正因如此,刘氏才能在前人基础上又将《舆地纪胜》校勘工作推进了一大步,其校订的惧盈斋刊本亦可称《舆地纪胜》第一善本。中华书局曾影印出版该刊本,浙江大学出版社、四川大学出版社亦以该校订本为底本出版了新的点校本。
刘氏校勘向称精审,然亦有可商榷之处,今就所及两条予以辩证。
一则考校偶有主观臆断。《舆地纪胜校勘记》卷二:
(《舆地纪胜》卷八《严州·县沿革》)淳安县: 《通鉴》:“吴大帝建安十三年,使贺齐平黟、歙县贼,权乃分其地为新都郡。”按: 据《三国志》及《通鉴》,孙权使贺齐平黟、歙县贼,虽系建安十三年之事,然建安非吴之年号。且是时权尚未建国,“吴大帝”当作“汉献帝”,“年”下当补“孙权”二字。[41]
今案,此例或可商榷,理由如下:
第一,“建安十三年”系于“吴大帝”下不合常理。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距孙权黄龙元年(229)正式称帝尚有二十一年之久,此时称孙权“吴大帝”为时过早,刘氏所言甚确。王象之此处所引,当出自《资治通鉴》卷六五《汉纪》五七:
(建安十三年)孙权使威武中郎将贺齐讨丹阳黟、歙贼。黟帅陈仆、祖山等二万户屯林历山,四面壁立,不可得攻,军住经月。齐阴募轻捷士,于隐险处,夜以铁戈拓山潜上,县布以援下人。得上者百余人,令分布四面,鸣鼓角;贼大惊,守路者皆逆走,还依众,大军因是得上,大破之。权乃分其地为新都郡,以齐为太守。[42]
可以看出,《舆地纪胜》所引为《资治通鉴》此段文前缀句和末句的节引,再冠以年代时间而成。若仅以《资治通鉴》校之,刘氏所改甚确。
第二,东吴建国前称孙权为“大帝”自有渊源。就此条文献而言,典籍中称其为“大帝”者甚众,唐徐坚《初学记》卷八《江南道第十》载:
《吴志》曰:“吴大帝使贺齐击黟、歙山贼,定立新都郡。”[43]
又,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六《睦州》载:
后汉建安十三年,吴大帝遣中郎将贺齐讨歙县山贼,平定,分歙为始新、新定、黎阳、休阳四县,与歙、黟凡六县,立新都郡,理始新县。[44]
又,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五《江南东道七·睦州》叙述更详:
《吴志》:“汉建安十三年,大帝使威武中郎将贺齐讨丹阳黟、歙县贼,平定之,分歙为始新、新定、黎阳、休阳四县,舆黟、歙凡六县,因立新都郡,理始新县,属扬州。”[45]
乐史虽言引自《三国志·吴志》,然今本《三国志》查无此文。且其称孙权“大帝”者,更不符合《三国志》曹魏正统的观念,故此或为吴韦昭《吴书》文字。《初学记》所引《吴志》文字简略,应是节引;《太平寰宇记》虽明其出处为《吴志》,然与《元和郡县图志》文字高度吻合,史源上必有关系,应是《吴志》原文。无论《元和郡县图志》还是《太平寰宇记》,将“建安十三年”系于“汉”或“后汉”下是通行做法,而《舆地纪胜》此处将“建安十三年”系于“吴大帝”下则不合常理。也应看到,在建安十三年甚至孙权称帝之前称其为“大帝”者,至少唐代业已有之,非王象之所创。这种称呼虽不甚严谨、不尽符合事实,但或是后人撰写史书时追溯为之,或是后人对孙权的通称、尊称,终究不能算文字讹误。所以此处文字需做校改,但因孙吴尚未称帝建国便认为不可称孙权为“大帝”,恐难以成立。
第三,“吴大帝”与“建安十三年”当互乙。《三国志》不视孙权为帝,《资治通鉴》称孙权为“大帝”已迟至曹魏嘉平四年(252)。故此处《舆地纪胜》文字虽与《资治通鉴》关系密切,王象之引用时刻意校改“孙权”为“吴大帝”是否受《元丰郡县图志》及《太平寰宇记》叙述上“吴大帝”的影响,亦未可知。所以“吴大帝”一语实为《舆地纪胜》原貌,并非“汉献帝”讹误而成。刘氏依《资治通鉴》校改,虽有引文文献和文义文理为据,也更符合史实,但却与校勘学存真理念抵牾。是以“吴大帝”与“建安十三年”互乙,即原文作“建安十三年,吴大帝使贺齐平黟、歙县贼,权乃分其地为新都郡”当更恰当。
二则避讳改字原则有待商榷。《嘉定记》卷上:
卷一:“孙桓。”钞本“桓”作“亘”。案: 宋时之书,以“亘”易“桓”,因避钦宗之讳。若照宋椠本翻刻,自应仍其原文。惟此书刻本久亡,祇从旧钞本录出。既已另写重刊,则当日避写之字必须更正。今从严氏元照说,凡“桓”字避写作“亘”,及“贞”字避写作“正”者,悉为改易,以符体制(钞本元《志》中有避宋讳之字者,今据以移入宋《志》,于案语中注明所避之字,至正文中则仍一一更正,以示画一)……他如卷七“明应英济公祠”条引《蔡邕赞》云“乃召乃用”,又云“贤人遇慝”,元《志》卷十九《魏焦光传》亦引蔡邕此赞,而“召”字作“征”,“遇”字作“觏”。盖宋人避嫌名而改之,元《志》则仍用本文也。然所改者于文义尚无不合,今并存之,他皆仿此。[46]
今案,校勘的任务是存真复原。恢复典籍最原始的面貌尤其是稿本面貌,是校勘工作的终极目标。现代校勘学对于撰著避讳与传刻避讳确立了不同的校改方法:
作者原文避本朝名讳及家讳者,一般不改,个别影响理解文义的避讳字,可出校说明,缺笔字则补足笔画……明清人传刻古书避当朝名讳而改,或引用古书而避当朝名讳者,如“桓玄”作“桓元”、“玄怪录”作“元怪录”、“弘治”作“宏治”之类,应据古本及原书回改,可于首见处出校说明,余皆径改,不再一一出校。[47]
理想状态下,应该精准剥离撰著避讳与传刻避讳,一方面保持撰著避讳的原貌,另一方面回改传刻避讳的文字,但实操难度颇大: 不仅需要确定典籍撰著和刊刻年代,而且要掌握撰著者和传刻者的避讳范围和方法;断定撰著年代的困难暂且不论,掌握避讳的关系诚非易事。
刘氏观点与此不同。对于撰著避讳与传刻避讳,刘氏采取了不同的校改方案: 本名之讳如避“桓”为“亘”、讳“贞”为“正”等相对容易发现的全部回改;讳“征”为“召”、讳“觏”为“遇”等不易发现的,即刘氏所谓宋人避嫌名之讳,因于文义无碍,则并存之。无论本名还是嫌名之讳,宋人避讳方法多样。有的较易看出,如常用的改字、缺笔等;有的则很难发现,如罕见的改字等。但即使是较为常用的改字,究竟原貌如此还是因避讳而成,着实难以确定。刘氏仅根据避讳关系清晰与否进行不同校改处理,自然不免缺失。
避讳方法复杂多变,按刘文淇所言,若避讳关系简单易识便回改,文义对应相合则保留,这样主观的处理不仅不符合存真复原的校勘原则,甚至可能毁损底本原貌,与现代校勘学规范抵牾。至于怎样区别对待撰著避讳和传刻避讳,如何提高可操作性以保证避讳关系的确定性和校正回改的完整性,仍待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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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韩思祺
审 核:程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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