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今天过年,发一篇有关过年的文章。如今人们富足了,天天都有好的吃,过不过年也就无所谓了,因而也就没有什么年味了。想想当年那些年味,或许我们应该感谢改革开放啊!
小时候盼过年,是因为过年有好吃的。但是,在我最早的有关过年的记忆中,却是那顿豆渣稀饭。那时家里穷,粮食又紧张,不知母亲从哪儿弄来的豆渣,煮了一锅,到腊月三十那天都还没有吃完。一大早,母亲将豆渣稀饭热好,让我们一人一碗。说是豆渣稀饭,里面看不到几颗米。除了放了一点盐,没有味,满口钻,怪难吃。邻居幺婆婆见了,拖过妹妹的碗,一下倒进潲水里,然后从自家锅里舀了一碗饭给妹妹。幺婆婆对母亲说:“你也太节约了哟!老大三十的,让娃儿吃豆渣稀饭!”母亲默默不语,自己吃自己的。早上没吃完,还剩了大半碗,留到中午她吃了。后来我下农村,第二年春节没有回家,在农民家过年。没想到大年三十早上,家家户户都吃忆苦饭。据说,那儿大年三十吃忆苦饭是祖传。那天我在余晋述家吃,干红苕叶、青莱叶加萝卜缨缨煮一大锅,撒了几把麦麸子,黑不隆冬的,连盐味也没有,与城里把干成砣砣的包谷羹当忆苦饭完全是天上地下,我竟然也吃了三大碗。这样的忆苦饭,与我家的豆渣稀饭,似乎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那年头过年,可以增加一点供应,肉票多发半斤或一斤。我家五口人,虽然最多时有七八斤肉票,但要尽可能买点猪油,过年我们只有吃猪脑壳肉。一斤肉票可以买两斤猪脑壳,划算。那猪脑壳油水不多,炒一大碗,被我们吃得一干二净。猪脑壳肉胶质多,我血粘度高,可能就是年轻时吃了太多的猪脑壳肉留下的祸害。大年初一吃汤圆,是自己做的汤圆面,加了近一半的粘米。搬家到朝天门后,每年推汤圆都是我的事。汤圆心子是母亲做的,芝麻花生之类舂烂,加入的油不多,因而是散的,包汤圆往往包成“满脸大麻子”。后来我包汤圆有一绝,也是小时候练成的。那时我吃得,很大一个个的汤圆,我要吃二十多个。
过年要穿新衣服,我不喜欢穿新衣服,也就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过年给邻居的爷爷婆婆伯伯伯娘拜年,可以得到压岁钱。得得最多的一年,凑起来去买了一本《现代成语小词典》(定价0.65元),还差点挨了母亲一顿打。看到一条街上的小伙伴戴着诸如孙悟空之类的面壳,拿着诸如宝剑之类的玩具,心里就灰溜溜的。大娃儿凑钱买来甘蔗,用刀子划,划下多少吃多少,一直划到没剩的为止。我们没钱去凑,只有守着看的份了。最让人兴奋的是有人家放火炮,噼里啪啦响过之后,还有没有炸的,便蜂拥上去找。一旦找到一颗,那高兴劲就不说了。
后来人大了,逐渐可以感受气氛了,知道过年就是一种气氛、一种氛围而已。有一年春节,我拿着专门的春节供应证去大阳沟办年货,东一样西一样,好像有汤圆心子半斤、木耳二两、黄花二两、粉条半斤之类,花去二十多元钱。那大阳沟的热闹和那过年的气氛,我至今犹记。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多钱,回家给父母报账,父母却焦头烂额,叹气道: “这么点东西,怎么过年哟!”
年年难过年年过,记忆深刻的只有当知青在农村过的那个年。农村过年,从冬至就开始了。首先是杀过年猪,杀猪匠在晒坝边挖个坑,埋口三水锅,烫猪水烧得翻天地涨,雾气腾腾。把猪拉出圈,猪却寻死寻活地扯着喉咙叫唤,蹬着脚不走。那叫声凄厉,声嘶力竭,似乎还透出几分得意,几里外都能听见。那几天,到处都在杀过年猪,猪的喊叫连成一片,真还有点节日气氛呢。两个大汉扯耳朵,几个半截子幺爸推屁股,那猪咋斗得过?几下拉到晒坝边,按在那结实的矮板凳上,那猪就结束了自己“好吃懒做”的一生。三五个月不见荤,自然要打饱牙祭,炖一锅团子肉,让一家人吃够,叫过早年。所谓团子肉,就是那杀口肉,全肥,切成一寸见方,用大鼎罐煨粑,放一点盐即可。讲究的,加点柑子叶桂树皮什么的,那汤便有了一股叫人忍不住吞口水的香。那年,余长山请我去“宵夜”,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像刨萝卜一样,眨个眼便送下“肚家坝”,吃得稳、准、狠!余长山全家都惊呆,那大儿媳妇捂着嘴偷偷笑。第二天,全生产队都传开,说我“吃猪”——“吃猪”二字有语病,却形象,却传神。
我们生产队穷,三十来户人,也只杀了那么几条猪。不过,再穷的人过年,也要吃大肉,也要烧大疙兜,也要搓大汤圆。那年我在吴光钥家过年。他算得上殷实户了,但年三十晚上,也要先端一大盆红苕来,让大家先吃得差不多了,才上其他莱。一大碗腊肉,黄亮亮、香喷喷、肥油油的,每块都有巴掌大,足有半寸厚,所以叫大肉。我夹起一块,那肉一闪一闪的,送进嘴里,油便从嘴角往下淌。可惜那皮太厚太老,嚼不动,又舍不得吐,便囫囵吞下。我一口气吃了三大块,本来还想再吃,却不好意思了。那大肉不能吃完,留下几块最大的,第二天要拿到院子里去比赛,看哪家的最大,看谁吃大肉最凶。
年饭吃过便“向火”(烤火)。过年“向火”要烧大疙兜。吴光钥家那大疙兜已经烧过十几个年头了,据说还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还有小方桌那样大。其实,树疙兜太大,只冒烟不冒火,还得加小柴块在里面,又呛人又熏人的。但这是一种仪式,一种祈愿来年丰足的仪式,所以一过十五,就把那大疙兜收藏起来,留待明年再用。
初一早上还要吃大汤圆。那大汤圆足有小碗大,鱼钵碗也只能装三个,连咬几口,也咬不到心子,咬到心子却是一颗又硬又酸的水果糖,把牙齿咬得青痛。即使过年,农民也不敢放量享受。吃过大汤圆,所有的妇女娃儿都要上坡去掐豌豆尖,拿回来用开水烫死,一人一大碗。不然,人人都会感到那大肉大汤圆烧心。
当然,记忆中的过年还有加班。在我印象中,在相当长的时期,父亲母亲都没有在家过过耍耍年,过年都要去加班。过年加班三天,可以拿到六天的工资,有十几元钱,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那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谁能不动心?父亲是干部,加班没有加班工资,但他依然要去办公室,去开那永远也开不完的发票。母亲做临时工,一旦加班就有收入,也就不把过年当过年。在我印象中,父母几乎没有带我们三兄妹去逛过街,去进过公园,去走过人户。有一年,我在厂里也加班。加班后邀请一个师兄一起回到我住的单工宿舍,拿出从家里带到厂里的卤菜,两个人喝酒。那师兄啃着一个卤鸡腿,连说“安逸”,那神态像从来没有吃过一样,让我至今难忘,想起就有些悲哀。后来调到公安报,大年三十安排我去采访铁路公安。火车站广场上虽然有些冷清,却依然灯火辉煌。最末一班车刚刚开出,最早一班车便驶入,站台上一派忙碌。走进车站派出所,值班民警围在一起,就着凉菜冷酒,端着盅盅大碗,欢度新年。放下酒碗,巡逻民警又戴上钢盔,佩上手枪,走进茫茫夜幕。一问才知道,他们加班,连加班费也没有。采访结束,漫步在深夜的大街上,那过年的滋味,在我心中甚至超过了任何一年的大吃大喝。
没有退休前我也盼望过年,过年可以休息七天,可以推开所有的工作和写作,想睡就睡,想耍就耍。有好几年的春节,我几乎都是睡过去的。早上睡到八九点钟起来,吃了中饭又睡一下午,晚上十点后又睡,睡得巴巴实实、舒舒服服、安安逸逸。那真是彻底的解脱,不去想工作的事,不去想文章的事,甚至连书也不看。睡厌了,陪母亲走走人户,带娃儿们逛逛公园,和兄弟妹妹打打牌,其乐无穷。睡了七天,母亲吵,老婆怨,且不论。遗憾的是,睡“肥”了好几斤,且那肉还是“泡”的。退休后,过年不过年,与平时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过不过年也就无所谓。平时是这样过,过年也是这样过。早上起来,打开电脑,写点什么。然后午睡,午睡起来再打开电脑,继续写点什么。然后就是晚上,在电脑上看看不动脑筋的电影什么的,到10点就关机睡觉。一天就这样混着,过年也好,过节也好,都这样混——但愿能够多混些日子,一直混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