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翔先生像
从创作出发,用自己的“笨办法”
尼山学堂:刘老师,您在中国古代诗文、文献以及文论方面皆有建树,请问您是如何看待这三个领域之间的关系的?
刘老师:建树谈不上,略有心得而已。我觉得,各人治学的途径是不同的。就我个人而言,是从创作入手的,不像大多数学者那样为研究而研究。我喜欢写古体诗文,凭着对创作的爱好去阅读前人的作品,学习他们的创作经验和创作方法。不断的阅读使我熟悉了各种流派,同时也熟悉了有关的文献。至于历史文献,则是从标校、注解古书开始的。我曾注解过一本宋人笔记《清波杂志》,当时就围绕这本书寻找材料,它提到什么文献,我就去看什么文献。所以,针对一个课题或带着一个问题去旁搜远绍,对人裨益最多。不然,浩如烟海的书籍,漫无目的地去读,既读不完,也记不住。还有,非智力因素也很重要。就我个人来说,不找出答案来就会觉得浑身难受,找到后才会如释重负。如果说《清波杂志》注得还可以的话,主要就是这个非智力因素起的作用。至于文论方面,则深受父亲衍文先生的影响,服膺清代袁枚的“性灵说”,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有所增益去取,以此作为评量创作的标准而已。
尼山学堂:是的,您点校的《<清波杂志>校注》一书,就被学界誉为“当今校点注释本之上上乘”。
刘老师:这是宋史权威邓广铭先生的谬奖,他的女公子邓小南教授买了一本《<清波杂志>校注》,老人家翻阅了,作出这样的评价。
尼山学堂:请问您是如何点校这一本涉及面极广的宋人笔记的?
刘老师:就是笨办法一个。全书看熟了,把需要注解的地方都牢记在心,然后带着这些问题去浏览其他各种书籍。有些材料我知道到哪里去找,譬如说《宋史》,但大部分材料是事先不知道的。现在有电子检索,当初可没有。我到图书馆去往往并不就座,而是站在书架旁,一目十行,一本接一本书地翻阅。看到有关键字眼就停下来,哦,找到了,这段可以抄下来。这样做,效率自然是不高的,一天下來,大抵找到的少,找不到的多,通常是一连几天也找不到一条需要的材料。我就是用的这个笨办法。顺便谈谈对电子检索的看法,并不是所有的材料都可用这个手段搜索出来的。一是没有收入数据库的,二是检索词无法确定的。以钱锺书先生的研究方法为例,他读的许多书都很冷僻,数据库没有收入,电子检索就无所施其技。他要探究古人创作方法的继承发展,这往往是确定不了检索词的。我上课时曾举出李白的“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姜夔的“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用的是同样的表达。若取“吴王”为检索词,则数据库中出现的此词铺天盖地,则与无数据库同。要找“不易其意而造其词”的“换骨”之例,由于没有相同的字眼,是无法用电脑检索出来的,只有读过而且记住方能拈出。
学术交往,与钱钟书先生的相识
尼山学堂:同学们对您与钱钟书先生的交往很感兴趣,可以谈一谈吗?
刘老师:我研究生刚毕业,《文史知识》的一位编辑来约稿。当时读李贺《致酒行》的“家人折断门前柳”这一句,觉得王琦的解释不大妥当,于是就写了一篇《“折断”新解》,发表在《文史知识》1982年第1期。过了一年,有人告诉我,钱鍾书先生在该刊1983年第2期上称赞了我。我拿来看了,原来是他《说李贺〈致酒行〉“折断门前柳”》一文的“来稿附言”。“附言”中说:“刘永翔同志的《“折断”新解》精细准确,更使我感觉兴趣。我因中华书局要求,正改订旧作《谈艺录》,在新添的论释李贺诗的几节里,恰好有一段可为刘文帮腔助兴,特此钞送。”我读后写了一封骈文的信寄给他,他回信备极赞扬。最近我听友人说他还曾写信给他的好友冒效鲁先生,说上海有这样一位年轻人,你要去看看他。后来我到北京去探望了钱先生。回到旅馆还写了六首绝句,描述了拜访的经过。详见拙著《蓬山舟影》中的《我与钱鍾书先生的翰墨缘》一文。“弃理从文”,“文学基因”的苏醒
尼山学堂:您多次提到过您的父亲,请问可以谈谈您的家学吗?
刘老师:我少年时代是喜欢数理化的,高中时曾任化学课的课代表。我父亲给我看《古文观止》之类的书籍,我毫无兴趣,翻了几篇就看不下去了。如果说真有什么遗传基因的话,那么我的“文学基因”当时还没有苏醒。文化革命开始,我失学了,本来还想自学高等数学。因为自学理化不行,家中没有实验室,而自学数学,只要有一张纸、一支笔即可。然而学着学着兴趣渐渐淡去,居然想吟诗作赋了。但那时家里藏书已被抄没,只剩下我父亲年轻时的一个诗词抄本,我就拿来揣摩学习。一开始当然写得不好,父亲不断给我指出缺点,我锲而不舍地写下去,终于有朝一日得到父亲的称许。在此过程中,根据写作的需要学习文史知识,缺什么补什么。音韵、训诂都是那时学的。文革结束后,以同等学力考取研究生,毕业留校,也就进了学界。如果不入高校,可能会成为一个作家。我写旧诗的同时,白话文写作能力也趋于成熟,曾有诗云:“苦学屠龙君匿笑,庸知剑术已成形。”
关于诗词创作的答疑
尼山学堂:那么老师,我们想请教您一些诗词创作上的问题。古人的诗作浩如烟海,我们在创作时如何做到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具有时代的新意呢?
刘老师:把自己的感触写出来不就行了嘛?现在无人不说创作要有新意,实际上哪有这么多新意!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古今人之所同。我们的想法、我们的思路,古人早就有了。虽然古今的具体环境不同,但抽象出来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认为不必一心追求新意,只要有新的表达方法就行了。我刚才举的李白和姜夔的诗即是一例。 尼山学堂:老师您第一次课讲了新名词不适合写入旧体诗,那么黄遵宪有一些诗文是用了的,您怎么看?
刘老师:旧诗用新名词,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却认为并不怎么好。我想对新名词要有一个吸收融化的过程,比如佛家语,当初也属外来的新名词,但后来不断为诗人撷取,在诗词里用得很多了,渐渐与中国文化融为一体,如今舶来的新名词好像还没达到这个程度, 但也出现了运用新名词而较为融洽的作品,如柳亚子先生吊秋瑾的诗:“缺陷应弥流血史,精魂还傍断头台。”读了并不觉得突兀生硬。尼山学堂:有人表示,如今写诗词,会有曲高和寡之感,请问您怎么看待?
刘老师:大众不喜欢还有小众喜欢,中国人口众多,所谓小众,具体数目也不会少。但必须指出,总的来说,喜欢归喜欢,欣赏水平还是比较低的。如今举行的那些诗词大赛,比的都是记诵之功,优胜者也不过“熟读《唐诗三百首》”罢了,并不会下笔题诗的,即此可见今人的古典文学修养大大不及古人。这是由我们当代中小学的教学内容造成的,编教科者厚今薄古,认为古典诗歌不切实用而减少分量。殊不知诗词歌赋都是可以锻炼脑力的,脑力炼好了,能够不断学习,干什么都行。古代官员大多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出身,也没有具体的行政工作经验,但一旦上任,照样能够胜任。如果决策者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增加中小学教材中诗词的分量,提高整个社会的古典文学欣赏水平,曲高和寡的现象将会日渐减少。尼山老师:老师,我再问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就是对于刚刚入门的诗词创作者来说,模仿哪一个时期的诗人比较好?
刘老师:现在有好些人喜作评论,说什么某家格调低、某家格调高的 。不要去管他,诗人的作品能流传到现在,总有其价值所在。只要取自己性之所近的一家诗人去学习揣摩即可。练书法取法哪家,前人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学与自己笔势相近的书法家,容易练就;另一种正好相反,宜学与自己笔势不同的书法家,借以矫正不好的笔法。但我觉得,诗歌言志缘情,都是表达自家的意思。学诗还是学与自己性情、思路相近的诗人为好。喜欢李杜就学李杜,喜欢元白就学元白,喜欢温李就学温李,喜欢郊岛就学郊岛。如果不喜欢,只是慕其大名,何必去学?所谓格调高低,评价是随时代而变的,悠悠众口,不必受其左右。
给学堂同学们的几点建议
尼山学堂:可以请您给我们学堂的同学们一些建议和指导吗?
刘老师:最好能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围绕着这个目标去读书。不然,泛滥无归,吸收不了的。苏东坡读书“八面受敌”,一次带着一个问题到书中去找材料。有新的问题产生,再带着这个问题去寻觅。答案也许还在以前看过的书里,不带问题不会去注意的。如果你兴趣过于广泛,那还要懂得舍弃,不要同时关注几个问题。梁启超研究方面甚广,有人去问他著作里的一个问题,他说已经忘了,你去看我的书就是了。他一次研究一个专题,研究完就不去管它了。人的记忆力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 ,一段时间只能关注一个问题。还有,必须留意学术期刊,了解当前的学术动态。现在有期刊网,检索浏览起来还是比较方便的。写论文最怕的是撞车,了解了学术动态就可予以避免。最容易撞车的是文献、考据方面的研究,因为我研究用这些材料,你研究也用这些材料, 你能发现,我也能发现 ,至于谈见解的文章,如文艺理论之类的,那要自出心裁的,但也怕撞车。因为你有这个想法,别人也会有的。陆机论诗文所云“怵他人之我先”之语,也可以用在学术研究上。发表晚于他人,往往会被指为剽窃,那几乎是百口莫辩的。
创作需要灵感,需要智力和情感,这是意匠经营和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所不可缺乏的。而文献研究只需要勤劳。我注《清波杂志》,靠的就是记忆力和锲而不舍之功,至于智力,只用了一点形式逻辑罢了。要看自己的性格适合搞文献还是搞创作,打个比方来说吧:如果看到一棵树,如果你只欣赏它的美,那就适合搞创作;你只考虑用它来打一件家具或做别的什么,那你就适合搞文献。如果既觉其美又知其用,那么你就可以创作和文献两栖了。
最后,应尼山学堂的邀请,刘老师为学堂的同学们推荐了修辞学方面的《学文示例》和文学方面的《谈艺录》。刘老师建议大家要带着问题去读、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