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话 | 《东西洋考》:见证暗藏危机又充满活力的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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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2023-11-10 16:30
浙江
《东西洋考》共十二卷,前四卷为西洋列国考,卷五为东洋列国考,卷六为外纪考,卷七至卷十二分别为饷税考、税珰考、舟师考、艺文考(两卷)和逸事考。张燮指出,中国自古以来在史籍中有详细记录南洋诸朝贡国的传统,可惜明代以来,相关记录非常缺乏。《东西洋考》的成书,为闽地的海商和官府提供了这些国家相当详尽的近况,将流传在商人间的坊间经验转变成官方知识,成为指导商业贸易的指南。《东西洋考》收录于《文澜阁四库全书》第602分册中。
▲《东西洋考》内页
福建漳州的月港,地处九龙江下游入海口,腹地广阔,交通便捷,内港有航路通往广东与浙江,经厦门又能出海。明朝实行海禁,原先的大港泉州逐渐走向衰落。与此同时,月港因为地理位置的便利和管理的松弛,逐渐取代泉州港成为新的贸易中心。明朝虽有严厉的海禁政策,但或迫于生计,或追逐利益,民间贸易仍然屡禁不绝,欣欣向荣,至嘉靖年间(1522-1566),月港已经成为福建最大的民间海外贸易港。隆庆元年(1567年),明穆宗准许了福建巡抚徐泽民“请开市舶”的上书,开放月港为合法的通商口岸,从此将民间的“私贩”转变为合法的对外通商贸易。至万历年间(1573-1620),月港盛况空前,有诗云:“市镇繁华甲一方,古称月港小苏杭。”经月港输出的商品包括丝绸、陶瓷、布匹、茶、瓷器等,输入的商品则有胡椒、香料、象牙、西洋布、番薯、花生、玉米、烟叶等产品。月港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从月港启航,通向东西洋各国的贸易航线有数十条。明代海洋贸易不仅使得大量白银流入中国,也给了中国人更多了解域外世界的机会。从明到清,不少文人撰写了关于海外诸国的文章,虽说他们大部分都不曾亲自出过海,但是通过络绎不绝的域外商人和从海外归来的华商,以及新奇的异国物产,他们将新鲜的见闻与历史中的记载相互考证,形成对这些海外邻国更详尽的了解。其中的一部重要著作,就是明代龙溪(今福建漳州)人张燮所撰的《东西洋考》。▲明代月港东西洋航线、主要港口示意图
月港就在龙溪。据考,张燮出生于万历二年(1574年),月港刚刚进入它的繁盛期。张燮在月港繁荣的海外贸易中长大,自然浸淫在这样的商贸文化和南洋情结中。张燮本人在明史中无传,但是通过其他的材料,可以得知他出生于士大夫世家,祖上出过不少进士。张燮从小聪慧过人,博览群书,21岁就中了举人,可以说前途无量。然而,他的父亲张廷榜因为为官清廉,“不善事上”而被降职甚至罢官,使得张燮对朝廷失望,不愿再继续科考,决意留在龙溪侍奉父亲。这样一种清闲的生活让他能够与当地的其他文人交游结社,著书立说。虽没有继续科举之途,张燮的文名却已传播开来。张燮与徐霞客是同时代人,他们有共同的好友黄道周,两人应当也相识,张燮本人的诗也出现在徐霞客为母亲八十大寿汇刻的《晴山堂法帖》中。当时福建的远洋贸易兴盛,却苦于没有对海外诸国真实情况的详细记载。时任月港督饷馆,督管远洋货船税饷的别驾(官员名)王起宗在《东西洋考》序中写道:同寅如城萧公署郡篆,每与余蒿目相将,图维舶政。间进商民,细询其疾苦。暇则粗及岛外事,时有新语,霏霏不绝。惜乎莫有善画者莫能图,而又窃讶诸国罗峙涨海外,大率尽此;据舶人所称引,何以从来多未通中国?乃先代贡夷由闽粤来朝者,又何以贾舶不至者多?意必传呼之讹,乃纪载阙然,良以增慨。
他得知前任海澄县令陶镕曾邀请举人张燮编写这样一本书,中途因事而辍笔。王起宗再次出面,终于使此书得以完成,并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由漳州地方官主持付梓。
▲《东西洋考》内页
《东西洋考》共十二卷,前四卷为西洋列国考,卷五为东洋列国考,附东番考(鸡笼、淡水),东西洋以文莱(当时称婆罗国,在今婆罗洲岛)为界。共著录西洋十五国:交阯(也写作交趾,今越南),占城(东南亚古国,大约在今越南中部地区),暹罗(今泰国),下港(今爪哇),柬埔寨,大泥(也称吉兰丹,今马来西亚的吉兰丹州),旧港(古三佛齐国,在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上),麻六甲(也称满剌加,即今马六甲),哑齐(苏门答腊国),彭亨(古国,位于今马拉西亚的彭亨州),柔佛(古国,位于今马来西亚的柔佛州),丁机宜(古国,原是爪哇属国,可能位于今天的苏门答腊),思吉港(也称苏吉丹,在今加里曼丹岛(也即婆罗洲岛)西岸苏加丹那港,属印度尼西亚),文郎马神(古国,在加里曼丹岛南部马辰一带),和迟闷(是吉里地问的讹音,今译为帝汶);以及东洋七国:吕宋(今菲律宾吕宋岛),苏禄国(古苏禄苏丹国,以今天的菲律宾苏禄群岛为中心),猫里务(今菲律宾的布利亚斯岛),沙瑶,呐哔啴(两国相近,都在今菲律宾棉兰老岛的达比丹附近),美洛居(古国,在今印度尼西亚摩鹿加群岛),和文莱。张燮在凡例中说明,各国皆立一传,是遵循史书体例。其后遵循官方地理志的《一统志》体例,列叙山川方物。最后则由于此书为了“舶政”(通商贸易管理)而写,所以以交易情况结尾。前两部分多有史书典籍引证,交易的部分可能主要来源于他与商人的交流,说明了商船在上述各国口岸时入关、贸易的程序和规矩。卷六为外纪考,包括日本和红毛番(荷兰人)。凡例中特地说明了,本书记载的都是海商所到之处,而不包括朝贡贸易,因此朝鲜、琉球等地虽与中国有朝贡往来,却没有记录。相反,日本与红毛番因为劫掠、阻断通路而“梗贾舶者”,阻碍海上贸易,所以被收录在其中。▲东西洋考12卷.明.张燮撰.明万历间刻清初印本
卷七至卷十二分别为:《饷税考》,朝廷对远洋商船征收税饷的情况;《税珰考》,记载明神宗时宦官高寀利用职权在福建贪赃枉法的罪恶行径;《舟师考》,整理汇总了民间的航海《针经》和海洋知识;《艺文考》两卷,辑录了一些与东西洋诸国相关的诏令文书,即官方外交文件,主要包括中原王朝封属国国主的诏书,任免高级官员的制书,和指挥日常政务和任免中等以下官的赦书。此外还有属国所上的表书,以及碑记,以国别为目;最后一卷《逸事考》,辑录了史籍中对中外关系的一些记载。张燮指出,中国自古以来在史籍中有详细记录南洋诸朝贡国的传统,可惜明代以来,这方面的记录非常缺乏。因此,《东西洋考》的成书,为闽地的海商和官府提供了这些国家相当详尽的近况,尤其是交易的情况和规制,将流传在商人间的坊间经验转变成官方知识,成为指导商业贸易的指南。▲《东西洋考》内页
这本书除了当时的实用价值外,今天我们还能从中看到当时国人对全球范围内新态势的记载和理解。明朝时正值西欧资本主义帝国向海外扩张的时期。本书写作时,佛郎机已占据马六甲(葡萄牙人)和吕宋(西班牙人),荷兰人也已经开始对东南亚的掠夺。佛郎机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国家,而是一个泛指,先后指代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法国人。在史料中有很多记载他们的蛮横举动和不法行为的资料,比如武装劫掠,杀食儿童等等。从佛郎机开始,西方人给中国留下了“恶夷”的印象,从中可以看到西欧殖民侵略者在东南亚的种族主义殖民政策以及对华人商贾的影响。另一方面,向东方侵略扩张的西欧殖民国对本区域传统的礼法制度和朝贡体系产生了巨大冲击。如马六甲的易主中断了当地与中国的朝贡关系,而此次兼并,也使得明朝给佛郎机安上“侵夺邻封”的罪名。加上西洋人在与中国的直接交流中表现得目无礼法,更加剧了两者之间的冲突。到了清代,传统的朝贡制度与西欧的条约体制成为了国际外交博弈中的两方,而在坚船利炮的威势下,延续了千年的朝贡体系最终土崩瓦解。与当时的其他人一样,张燮无法预见到几百年后帝国主义在他家乡土地上留下的疮痍,但是他与他的乡人们见证了一个暗藏着危机但同时也充满了活力的时代。▲《东西洋考》内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