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诗词存稿 | 叶嘉莹：叶嘉莹诗文选集

加拿大籍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自一九八二年始，每岁夏间来成都，与余共同研究评论唐五代两宋词，竭四年之力，至一九八六年，共撰《灵溪词说》四十二篇，自创体例，发抒所得，既已刊行问世矣。叶君尝出示其旧作诗词，而每有新什，亦必就余商榷利病。数年前，其女弟子某君辑录叶君旧作刊于台湾，曰《迦陵诗词稿》（附有散曲），去取未尽当也。近拟增补重刊，乞序于余。余不敢苟且下笔，故迟迟未有以应命。一九八八年夏，叶君应聘来四川大学，与余合作指导博士研究生。讲课之暇，深论诗词，余拟就所知所感者为君稿撰序以应夙约，乃琐事丛脞，属稿甫半。一九八九年，叶君本拟重来成都，然风云变幻，所愿未遂，信乎人生聚合之难期也。余重读君之所作，弥增怀远之思，遂赓续前稿，撰成此篇焉。

吾国诗教，源远流长。女子能诗者，代不乏人。然古代女子，毕生周旋于家庭之内、亲故之间，鲜能出而涉世，更不能预闻国政，自非极少数超群绝伦者之外，所作大抵柔婉有余而恢宏不足。譬如花树之植于庭园，饰为盆景，虽亦鲜妍可赏，然较诸生于深山大泽，更历风霜者，其气象之大小迥不侔矣。此固时代局限之所构成，不能苛求于前人也。至于兼能深研文史，发为著述，立足于学术之林者，在古代女诗人中尤少概见。叶君少长京华，离居台峤，遭罹家难，生计艰辛，而以坚韧不拔之操，人十己百之力，撰文讲学，才识日显。故于五十年代中期即为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六十年代中期，应聘至美国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为客座教授，后遂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系终身教授，至今二十年矣。其间曾讲学日本，游历西欧，奇书秘籍，恣其研读，鸿生硕彦，相与切磋。祖国拨乱反正之后，叶君每岁归来，讲学著书，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专著已刊行者十三种，其余论文不计焉。其中论析陶渊明、杜甫、李商隐诸家诗，唐五代两宋名家词，下逮王国维之文论、创作及其为人，均能考订精审，阐发深微，且采用西方现象学、诠释学、符号学等文学新理论，进行反思与观照，遂能度越前修，独创新解。纵观叶君涉世之深，学养之富，出其余绪以为诗词，宜其所作实大声宏，厚积薄发，迥异于前代诸女诗人者矣。

叶君论诗词，极重感发兴起之功。夫感发兴起之功，由于作品中之真情实感。叶君具有真挚之情思与敏锐之观察力，透视世变，深省人生，感物造端，抒怀寄慨，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称心而言，不假雕饰，自与流俗之作异趣。叶君少承家学，又于辅仁大学受业于顾羡季先生随，蒙其知赏，独得真传。君兼工诗词，而词尤胜，盖要眇宜修之体，幽微绵邈之思，固其才性之所近也。叶君少时为诗，清逸似韩致尧，其后更历世变，内涵既丰，境界开拓，所作大抵英发疏宕，卓然有以自异。至于填词，则商榷前藻，含英咀华，各取其所长以为己用，而因时序之迁移，内涵之歧异，又常有所更新。一九八八年，君尝谓余曰：“吾生平作词，风格三变。最初学唐五代宋初小令，以后伤时感事之作又尝受苏、辛影响；近数年中，研读清真、白石、梦窗、碧山诸家词，深有体会，于是所作亦趋于沉郁幽隐，似有近于南宋者矣。”昔周介存选录宋四家词，主张学词者应由南返北，“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今叶君作词之经历则是由北趋南，从冯、李、欧、秦、苏、辛诸人影响下脱化而出以归于周、姜、吴、王，取径不同，而其深造自得则一也。今选录叶君于不同年代所作词三首，庶可以见其意境风格三次嬗变之迹焉。

倚竹谁怜衫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风多花易落。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刬地思量着。

满林霜叶红时，殊乡又值秋光晚。征鸿过尽，暮烟沉处，凭高怀远。半世天涯，死生离别，蓬飘梗断。念燕都台峤，悲欢旧梦，韶华逝，如驰电。  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

戊辰荷月初吉，赵朴初先生于广济寺以素斋折简相邀，此地适为四十余年前嘉莹听讲《妙法莲华经》之地，而此日又适值贱辰初度之日。以兹巧合，枨触前尘，因赋此阕。

当年此剎，妙法初聆，有梦尘仍记。风铃微动，细听取、花落菩提真谛。相招一简，唤辽鹤、归来前地。回首处红衣凋尽，点检青房余几。因思叶叶生时，有多少田田，绰约临水。  犹存翠盖，剩贮得、月夜一盘清泪。西风几度，已换了、微尘人世。忽闻道九品莲开，顿觉痴魂惊起。

是日座中有一杨姓青年，极具善根，临别为我诵其所作五律一首，有“待到功成日，花开九品莲”之句，故末语及之。

《蝶恋花》词婉约幽秀，承《花间》、南唐、欧、晏遗风；《水龙吟》词，感慨时艰，渴望祖国统一，豪宕激越，笔力遒健，颇受苏、辛之沾溉；至于《瑶华》词，则抚今思昔，感念人生，融合佛家哲理，取境幽美，用笔宕折，层层脱换，潜气内转，而卒归于浑化，则深有得于周、姜、吴、王之妙者。读者寻此嬗变之迹以求之，可见叶君数十年中填词之用力精勤，日进不已也。

叶君尝与余纵论词史，谓千年之中，大变有四：“唐五代词人所作多为应歌之小令，北宋初欧、晏诸公犹承其余风，虽蕴藉幽美，而内涵未丰；柳耆卿流连坊曲，采掇新声，大作慢词，开展铺叙之法，使繁复之景物情事能容纳于词中，此一变也。苏东坡具超卓之才华，旷逸之襟抱，以诗法入词，扩展内涵，更新境界，此二变也。周清真才情富艳，精通音律，以辞赋之法作词，安排钩勒，叙写情事，密丽精工，此三变也。王静安读康德、叔本华之书，融会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于词中，以小喻大，思致深邃，开古人未有之境，此四变也。”叶君虽生长中华，而足迹涉及北美、西欧、日本，历览各国政俗文化，既精熟于故土之典籍，又寝馈于西方之著作，取精用宏，庶几能继王静安之后，于词体更开新境乎？此则余所馨香祝祷者矣。

我是2007年的初秋至2009年的深秋，在叶嘉莹先生门下做博士后，课题主要是迦陵诗词的研究。因为我早在1994年就加入了中华诗词学会，后来又当选常务理事。而当时中华诗词学会（具体说是图书编著中心）正在陆续编辑出版一套《中华诗词文库》，他们打算给叶先生出专辑，找到我。关于叶先生书稿出版的事情是由她的助理张静负责的，他们与张静谈妥之后，就把编辑的任务交给了我。

那时候叶先生一般是春天回加拿大，秋天回到天津的南开大学。我是2008年秋天正式开始编辑工作的。商定之后，书名定为《叶嘉莹诗文选集》。根据我的提议，叶先生本人调整，选集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诗词编年选、诗词论文选、散曲骈语选。

叶先生的诗集一般都是按照体例划分，但是也会注明写作时间。我这次是以创作的年代为序编辑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些疑问，经常会与叶先生当面核实。而叶先生的诗词稿并不是都严格标注了写作时间，即使标注了，还是会有疑问。年代久远，叶先生有时候也难以清楚记得。

比如《瑶华》这首词，叶先生的小序分明写了：“戊辰荷月初吉”，戊辰是1988年，中华诗词学会是1987年成立的，那是一周年的时候。但是叶先生说那首词确定是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大会（端午节）之后写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作为中华诗词学会的顾问在主席台就坐，赵朴初老居士也在座，认识之后邀请她去广济寺吃素斋，她填了《瑶华》词，赵朴老还和了一首。在《红蕖留梦》（她的口述回忆录）中的《我与赵朴老相交往的二三事》一节中这样写道：

1988年夏历5月，中华诗词学会正式成立，在北京召开大会，我被邀请以顾问的名义出席了会议，并且在会上做了简短的发言。发言后主持人介绍我与主席台上各位贵宾见面，其中一位就是赵朴老。……

我是把这首《瑶华》算在了1987年的创作里。至今对于事情发生的时间背景还是无法确定。不知有没有辅助的佐证。待考。

选编的诗词作品是1939年至2007年，68年间的。

两篇论文是叶先生自己选的，比重不大，是叶先生学术研究之一斑，这也是她倾毕生之力关注的两个问题，一个是诗歌的吟诵传统，一个是词之美感特质。

散曲骈语选我分为四个部分：小令、套曲、联语、骈文。

凡此种种，文字量太大，不适宜看电子版，我一般是电子录入，打印了之后再编辑纸稿，然后再把打印稿、校样给叶先生看。为了方便叶先生直接用笔修改，也都是打印了纸本交给先生审阅的。

初稿编辑完成是在2009年的2月，序言要等叶先生3月份到达加拿大之后确定，本来是想等她写篇自序的，后来用了缪钺先生的序言。

文前附录的照片是我跟先生一起选的，我们看了大量纸本的老照片，最终选定20余张，我找朋友用专业扫描仪扫描之后交给中华诗词学会的李葆国先生。

叶先生那年是2月28日回温哥华的。她还说可能要给诗词加注，说是回去之后传真给我，我再转交。

这本书是2010年8月正式出版的。

版权的有效期一般十年，十年之后的2020年，中国书籍出版社打算重新出版这部书稿，由赵安民先生亲自负责，他记起我当年编书的事情，命写个编后。而对于十年前的编辑历程我已经一片茫然，又不记得当年写过什么记录的文字。

这次重编出版，我希望补编叶先生近12年的作品，合为诗文创作八十年选编。

这是一本叶先生的创作集，收录了她的各类文体创作，而叶先生却说，她毕生的事业是教书，用教书的形式传承这世间最美好、最妙不可言的诗词之生命。叶先生一直不希望宣传她个人，出版她的诗词作品，也希望作为接引后学之方便。

有缘在叶先生门下两年，有幸为她编辑这部《诗文选集》，往事随风，珍重当下这瞬间的永恒。这些年我能够做的也只是教了很多初学者写作格律诗词，这得到了叶先生很大的支持和鼓励。

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