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参加了一场特别的葬礼。说特别,因为那是我第一次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参加葬礼。逝者Maureen太太是在我的生命里停留过且对我有特别意义的人, 即使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她,会忍不住泪目。
认识Maureen太太是在2017年秋天。我刚搬来哈德逊河谷的这个小镇。因为等绿卡身份无法四处走动,唯一的外出就是去图书馆。一次我偶然走进老年健身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着练起来,Maureen太太就站在我旁边。课后她主动和我打招呼,知道我是新搬来的,热心告诉我小镇最近的活动。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临走前她主动给了我联系方式,说有需要可以联系她。时隔不久是圣诞节。Maureen太太给我发消息,邀请我和先生去她家参加圣诞party,说party结束后,可以一起去农场给奶牛唱歌。我去了party,又认识了一些本地居民。也去了那家据说是洛克菲勒家族名下的有机农场。那里也成为每次我招待外来朋友必打卡的地方。而每次再去农场,我都会提起和Maureen太太一起来给奶牛唱歌的故事。
后来我经历了了一些挫折,因为没什么社交,一向积极活泼的我变得郁郁寡欢,也很少去图书馆了。直到有一天,我又收到Maureen太太发的短信,说好久没有看到我,问我好不好。那时我刚好考bar失败,要娃不顺利,满腹对生活的抱怨和自己的否定,忽然被触动,一时间就把她当做倾诉对象,诉说出自己压抑很久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回复到:“对不起,是我们让你觉得孤单了,我以后会多联系你一些。没有人在意你有没有什么纽约律师证,我们这些老太太都喜欢你”。
那一刻,我的泪水止不住。那时深陷人生低谷的我,好像一叶扁舟漂在茫茫大海中,眼看就要被一个风浪掀翻,却偶遇一艘船向我示好,抛来绳索套住这叶扁舟,终于没有被浪头拍倒。
后来每次我心生孤单时,我都会想起Maureen太太发的那条短信。这世界,那么多人,可大多数情况下,世界都是不声不响。当寂静无声到心生悲凉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你还好吗?”,那个声音永生都不会忘记。
从那时候起,她真的隔三差五地给我发短信。和我聊一些她几年前刚搬来这个小镇的事,也主动约我再去他们的老年健身课。我们俩还是常站在一起。还邀请我去她家吃顿便饭。
再后来我怀孕了,因早期胎儿不稳定,又在一边备考bar,我也不再去健身课了。在我孕期七个月时,又在街上偶遇Maureen太太。看到我大肚子,高兴地说“你终于如愿要当上妈妈了,真为你高兴,我要告诉其他老太太们这个好消息,我们应该给你办一个baby shower”。那时候,我甚至不懂什么是“baby shower”。后来才得知,这是美国庆祝新生儿到来的风俗中,在小宝宝出生前两个月,由亲友给孕妈办庆祝party,带来礼物就像下雨一样。
后来,她和我定下日子,地点就在她家,召集了老年健美操课上六位老太太,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招待大家。来的个别老太太我只是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她们都是Maureen太太张罗过来的。饭后我拆礼物,一件一件打开包括宝宝衣服、书本在内的各种新生儿礼物。也是在那次baby shower上,我认识了Heather。这位刚过80的老太太在之后我女儿的生命里,扮演了我女儿的奶奶角色,给了我女儿原本没有机会体验的祖父母之爱。因为Maureen太太,我才在日后额外收获了人世间一份盛满温情的礼物。要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父母娘家人,婆家长辈不在了,也没有什么本地朋友的孕妇来说,在产前能被这么多萍水相逢的祝福围绕,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感激。每次再听到“baby shower”这个词时,我都会想起纽约冬天的那个午后,因为Maureen太太,我收到了世间最好的baby shower礼物。
小番茄出生恰逢新冠流行,纽约疫情厉害,大家都宅家为主。在小番茄大概六七个月后,Maureen太太特意来家里看望我和孩子。平日神采飞扬的她这次看着神色黯然。我们坐下来聊天才知道,她的残障哥哥在一场火灾中不幸丧生。
我之前就听说过,当年她从IBM退休后,在特拉华州家生活安逸,却选择搬来完全陌生的这个小镇就是为了离哥哥近一点,好常去看望。他们来自传统的爱尔兰家庭,手足情深。哥哥因为残障一个人住在纽约上州的一家老人院里。不忍心哥哥孤单,她和妹妹Elieen先后各自从特拉华和佛蒙特州搬来,就是要一家人住近一点。哥哥的意外离世,让她们姐妹很受打击。她却和说“对不起,这大半年我们家出了这个事,联系你少,没有好好关心你。”
从此几乎每个月,Maureen太太都会约我遛一次娃。大雪天里,她和妹妹Elieen一起帮我推着婴儿车,漫步在小镇街道上。
每逢圣诞节,小番茄周岁生日,她几乎都会邀请我们去她家里吃顿便饭,给小番茄专门准备好礼物。她给小番茄选的童书都非常好,到现在我们还常常拿出来读。她给小番茄做的果酱,我们现在还在吃。每次读这些书,吃到果酱,我就会想起Maureen太太脸上的笑容。
如果说Maureen太太对我的热心,是让我感受到她对一个陌生人的善意。那么,在我知道她是社区好几个公益组织的活动组织策划人,我更看到了她的那份“big heart”的公益心。
记得某天我遛娃在图书馆门口偶遇她。她说特意过来给图书馆捐点款,说感谢图书馆给社区做的贡献。
每周二Maureen太太都会在自己家里组织一个毛衣编织小组活动,邀请镇上的一些老太太一起编织毛衣再组织慈善拍卖会进行出售成品,所有所得都捐给慈善团体。其实她自己不会织毛衣,但是完全不影响她的组织能力。后来因为疫情,小组停了段时间,直到2020年秋天才慢慢重启。记得那天天气晴朗,秋风舒适,阳光正好,枫叶盛开。我受Maureen太太邀请,去她组织的年度慈善拍卖会。我开车带着不到一岁的小番茄,跟在她的车后面,行驶在哈德逊河谷层林尽染的秋色里。后来每年的秋天,我开在路上,都会想起,这样的秋色里,我和Maureen太太一起开过一段路。到达活动现场,看到了老太太们大半年疫情期间里手工编织出来的毛衣成品,还有手工织的毯子。Maureen太太号召大家安静,由她公布去年善款的使用情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公众场合演讲,声音洪亮沉稳有力。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本地民主党派的积极活动家。特别是川普上台以后,她组织过一场场又一场游行抗议活动。
那之后,我们依然保持着短信联系。她还是隔段时间就会问候我和孩子。当她知道我终于通过纽约州律师考试,就要给我张罗一个庆祝party。隔着屏幕我都感受到那份她为我的开心。9月份后我们全家刚从欧洲出行回来,就听Heather说一向健康的她忽然生病了。我找时间去买了她喜欢的茶叶准备和她联系去看望,却在我准备约她的前一天,听到她忽然去世的消息。
一刹那,我惊呆了,不相信是真的。从她进医院到去世,只有两周时间。要知道,她平日饮食很健康,也坚持锻炼,看着也身形健康,怎么可能?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对这个消息感到突然、不敢接受。
我和Maureen太太之间长达三年的短信交流就停留在母亲节的问候,我们说好的相聚还没来得及见上,仅仅四个月就阴阳两隔了。我的手机至今还保留着母亲节那天她最后给我发的短信,告诉我择日相聚。每次我很想念她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对我的那份关心,那是一种直达心灵深处足以抚慰的感受。
大概一个月后,她妹妹Elieen给我发来短信,说给姐姐办一场Celebrate life(庆祝生命)的仪式,并特意嘱咐我可以带小番茄一起去,说她姐姐如果知道小番茄在场为她庆祝,一定很高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葬礼可以是“庆祝”的。仪式就在当初Maureen太太每次办慈善拍卖会的小镇上的教堂活动室。那个周末又是纽约一年里最美的秋天。想起两年前,就是这样开着车跟在Maureen太太 车的后面,开在秋色里。一路上,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我想,以后每年纽约的秋天,我行驶在秋色里,都会想起Maureen太太,想起来她金子般的心和她金灿灿的生命。
到达教堂外面时,我惊讶地看到有人拖儿带女,有人拿着红酒,甚至扛了一箱啤酒进去,感觉不像是参加一场葬礼,反而是一场酒会。和我以为的葬礼的样子不同。看到Maureen的Rich先生和妹妹Eileen站在门口迎客,我才确认没有错。半年不见,Rich先生苍老了很多。他们和来宾一一握手表示感谢,招呼大家进活动室找位置取食物坐下食用。
走进活动室,我发现布置和我想象的葬礼完全不同。进门三条长桌上,放满了相框,都是Maureen太太生前和亲友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有她灿烂的笑容。桌上还放着各种蛋糕甜点。最后一张长桌上,在几张家人照片中间放着一个颜色鲜亮的瓶子,旁边是一束白色鲜花。后来听说那个颜色鲜艳的瓶子里放的就是Maureen太太的骨灰。和我印象里的骨灰瓶完全不同。可瓶子上鲜亮的颜色分明就是Maureen太太曾经灿烂活过的写照。在房间的另一头,有一排放食物的桌子。都是Maureen太太生前的朋友专门过来帮忙,从自家带来食物并给大家分发。我们领到食物坐下来食用。
大概半小时后,仪式正式开始。主持人先请Rich先生发言,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和Maureen太太的相识和结合。Rich先生和Maureen太太都是各自的第二段婚姻。当年同在IBM工作的他们俩在工作中相识。Maureen太太是护士,Rich先生是保安,都各自离异有子女。Rich先生说起自己和太太相识那天的戏剧化桥段,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一边笑,却又一边流泪。然后是她女儿发言,讲述了自己母亲养育自己的几个有趣故事,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接着是Maureen太太的堂妹发言,她也以戏谑的口吻讲述了自己如何受善良热心的堂姐影响也选择护士成为终身职业。再下来几位Maureen太太生前的好友起身讲述了自己和Maureen的趣事。最后一位发言的朋友发言后,掏出了一只爱尔兰风笛,演奏了一曲,悠扬的音乐声高亢又有穿透力,又有说不清的伤感哽咽在里面。
我从Rich 先生发言起,就眼眶湿润,到风笛声响起后,早已经泪流满面。
笑过,哭过,这也许就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发言结束,有人给在场所有人端来一小杯酒(不喝酒的可以选择水或果汁),据说酒是Maureen太太生前最爱的一个口味,Rich先生邀请大家为Maureen太太干杯,说庆祝她七十多年灿烂的一生。
我上一次参加葬礼还是我母亲的葬礼。痛失至亲的悲伤到恐惧让我刻意关闭了那天的记忆很多年。很久以来我都一直非常惧怕听到丧乐,生怕打开那扇记忆大门,撕开那扇麻木制作的门帘,情绪就会决口。这也是多年以后,我第一次有勇气参加的葬礼,一场没有哀乐,没有恐惧,也没有躲避,不乏泪水却又有笑声,还有对生命的直面和庆祝的葬礼。几个月后,Eileen再约我见面,就在当年我们和Maureen太太常去的那个茶馆。她又照着当年和姐姐一样的习惯给小番茄送来了圣诞礼物。交谈中,我才了解更多当初Maureen太太突发疾病的状况。当时Eileen正在英格兰和先生一起徒步,开始还以为姐姐进医院几天而已就会康复,结果一周多后就听说姐姐情况不太好,然后他们立即终止徒步,从深山里通过各种交通方式赶回来,终于在姐姐去世前一晚陪在床前,送她最后一程。
尽管语气平淡,我还是听出了Eileen那份隐忍的悲伤。她那天带了一条特别的项链,说是用姐姐骨灰做的,Rich先生用骨灰做了一个戒指,他们打算明年回爱尔兰,把姐姐的骨灰葬一些在父母身旁,其余就撒在故乡的大海里。忽然想起来,头一年Maureen太太还说起,要和Eileen一起带哥哥的骨灰回家。世事无常,如今是妹妹带着哥哥和姐姐的骨灰回家。
生命就是有时候说再见,一转身,可能就是一辈子不再见。怎么样才算活过?Maureen太太在我的生命里停留过,给予过我雪中送炭的温情,又在离开时用庆祝的方式给我好好上了一课。一个人像她这样善良、热情、精彩地活过,曾是一位好护士,一位好妻子,一位好母亲,一位好姐姐,一位好妹妹,一位好朋友,一位好长辈,一位给身边的人即使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带来如此深厚的温暖,让人永远记住她,这样活过的人生实在值得被庆祝。
就在那段时间,我刚好在听Anderson Cooper的一档Podcast《ALL THERE IS》,通过分享自己亲历和贵为范德比家族社交名媛的母亲临终前如何告别,听取听众热线里陌生人分享各自亲友离世的故事,平静地谈论人世间的告别。很多时候听到泪目。那也是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可以这样直面这个生命告别的话题。当我重新去看待自己生命里的那些离去,从至亲到朋友,我也重新思考到底什么是值得庆祝的活过?有一天,我也要告别我的女儿,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是否也活过值得他们去庆祝?
是那些年走过千山万水的见识过,那些年几十万字的真实记录过,是那些年没有被挫折打败的爬起来过,是那些年爱过、哭过、笑过,是那些年在生命路途上为他人的照亮过,还是那些年自己鼻青脸肿的跌倒过、自不量力得被嗤之以鼻过、完全不是对手得被打败过,亦或是那些年的牵挂过、不舍过、留恋过、不得不放手过?如果这些都是值得庆祝,那现在每一天普普通通的活过都变得有意义,值得好好经过,才会有朝一日值得被庆祝——生命无常,世事难料,每一天都好好活,活好了,才值得庆祝曾经活过。
就在今天,我看到很喜欢的陈文茜女士分享新书《晚安,生命》(以下“摘选”书),以诙谐的口吻谈论重病缠身的自己对生命离去的解读,也一样诠释了生命里的告别功课。那些“曾经甜蜜的回忆”不过就是由每一个普通的今天组成,每一个努力活过的今天都是以后可以信手拈来的活过记忆。
如果我们可以真正领悟到活过的意义,那么是否会对每一个普通的现在从此觉得独一无二?那些拥有的都感激,得不到的都释怀,不就是活过最好的证明?我忽然想到,等我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我的墓志铭是:曾经很努力活过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