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八辆古董车,然后呢

文摘   生活   2024-01-29 13:12   美国  

一个周末早上外出运动,偶遇了邻居D先生。自从年初三月份和他认识后,这还是第一次再见面。特别巧的是,头天晚上我正在写关于他的故事,不知道老天是不是担心我时隔大半年细节记不清,特意安排我们重逢,温故而知新。

D先生说是邻居,其实和我们家还隔着四五户人家,他独居在山坡上一栋自己亲手设计和建造的房子里。

当初认识时,他说自己88了,可完全看不出,比78的老人家还灵光。头脑清晰,眼不花耳不聋,说话和行动都利索,最异于常人的是他还能。。。往下读就知道了。

3月份的相识,完全是我“预谋已久”,源于我人到中年还依然旺盛的好奇心。

自从镇上搬来这片村庄,每次开车送娃去幼儿园都会路过D先生家,从侧面看总觉得那条上坡路有些东方韵味,我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径路口有个石头砌起的门墩,倚靠着一个牌子,写着“出售柴火”。门墩连着一排木头栏杆,沿着山坡蜿蜒向上。

这条不起眼的小径,莫名让我想起那本《chop wood, carry water》(《砍柴挑水》),一本禅意小品。我突发奇想,这里会不会隐居着一位“高人”。

于是,三月里一天,春寒依然料峭,我带小番茄和一位诺友出来遛弯儿,故意沿着这条小径往坡上走,心里提前准备好了说辞——按照门口指示牌来了解如何买柴。

沿着小径走100多米,到达山坡上,左手是一个尖尖屋顶的两层房子。远远看见一位老先生站在车库旁,他看到了我,挥手示了示意。

那天,他带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卡其色夹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上一副沾着泥土的纱布手套,脚下一双旧旧的工鞋。

这次重逢,还是那件夹克,那条牛仔裤,那双工鞋,他来门口邮箱取信。

我走近老先生跟前,为避免唐突,按照原计划,以了解柴火为由开场聊起来。

一番攀谈,我才知道,对外出售的木材都是D先生从林子里的老树取材,再一块块劈好得来的。

当我得知他88岁高龄,再看看后院里垒叠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完全不敢相信。别说88岁砍柴、垒柴,就是再年轻20岁,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啊!

院子里除了一大堆柴火,还有好几个锈迹斑斑的大加油泵,明显年代久远。我很纳闷,难道这块地之前是加油站?不然这么大的家伙而且还好几个怎么都集中在这里?直到D先生自豪地宣布那是自己的宝贝收藏,我才明白。

知道美国人有各种奇怪的收藏,倒是第一次看有人收藏加油泵!我其实以为是废铁😅

倒是老先生,和我聊起了劲儿,热情地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是带你看看我的古董车吧,有八辆”。

“八辆古董车?!”

我们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宝藏车库。

从进门开始,我就像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一样,一直忍不住啧啧赞叹。

进门一抬头,看到一排又一排我叫不出来名字的车零配件和油桶等等各种和车有关的周边,排放有序。

往里走,就是他说的古董车。有古董轿车、古董皮卡等各种不同款式的老爷车,还有特别古早的摩托车、卡丁车、自行车,都有分门别类地放置着。

墙上一块66号公路的牌子,抓住了我的眼球,让我心里又泛起对有朝一日穿越美国东西的向往。

悬挂着的油桶,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国家的品牌,好像一个个时代的弄潮儿定格在那里。

老先生特别给我指出一块福特公司招牌,据说有近百年历史。想想百年前福特的辉煌,早已今非昔比,不免让人唏嘘。

每一份收藏,老爷子都如数家珍般的给我娓娓道来其中的故事。有儿时的记忆,有年轻时的迷恋,也有暮年时的追逐。

他一共收藏了八辆古董车,有一辆借给儿子用了,车库停了六辆,还特意买了一个车厢专门用来停放他的古董皮卡。

别看古董车有年代,却个个车况良好,从里到外得到了很好的保养。

有一辆古董轿车,买来时座椅有些陈旧损伤,老爷子花了重金去重新改造内饰,以满足自己的标准和品味。

老爷子最爱的是一辆Pontiac,纯木打造车体,车门是红木制造,出产于上个世纪50年代,早已停产。据说原车主欠老爷子工程款,只有以车抵债,老爷子以便宜价格收入囊中。以现在行情,价格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除了古董车,还有一辆大红色玛莎拉蒂,特别拉风。是老爷子前几年买来遛弯的。因为平时他都以干体力活居多,主要以院子里那辆皮卡出门代步。但如果遇到客人要求,他会亲自把木柴送上门。只有偶尔才把这辆跑车开出来拉练一下,难怪车看着新,买了三四年里程也不过三千英里。

我真没想到,这样一位其貌不扬、穿着简朴、卖木柴的八十八岁老人家,居然在他其貌不扬的车库和院子里的拖车内,放了这么多有年代且价值不菲的古董车。

老爷子和我聊得敞快,居然主动邀请去他家里参观,说还有更多的藏品。

于是,我们走进了这座他一手设计建造的房子。

推开房门,左手是一个小厨房,正对面是客厅。挑高的屋顶下,是敞开式LOFT小阁楼,陈放了绿植和收藏品,半空悬着一架黄色飞机模型,让人有种年代感,楼下客厅里有简单几样美式家具,朴素又不失温馨。一边是两层楼高的大玻璃窗,光线穿过窗户,明亮了整个客厅。

老爷子把我们领到客厅旁边的一个房间。

门开那一刹那,我就眼前一亮,忍不住发出惊叹。

不过十来平米的房间,是几排架子和一个又一个展示柜,陈列的全是各种和车有关的配件或者周边。

我对车是完全的门外汉,但不影响我对很多物件的欣赏,特别是从老先生的细致介绍和一件件实物的触摸中,不仅欣赏到一件件旧物的精美,更感受到一个收藏爱好者对个人挚爱的引以为豪。

老先生说,他一生喜欢车,从年少时起就开始收藏。后来自己出来做工程赚了一点钱更舍得投入。退休养老后,热衷于奔跑于各个跳蚤市场和各种古董车展,这间屋子可以说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我啧啧赞叹,笑说这完全可以开博物馆了,让人大开眼界,肯定受追捧。

老先生连忙纠正我说,“不,不,不,我不需要很多人看到,我不对外开放,纯属自娱自乐”。

老爷子有这么丰富的收藏,竟然不屑于和外人提起,也不想被太多人打扰。

那一刻,我既对能有幸被邀请来参观感动荣幸,又对老人家的态度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且不说这些藏品的经济价值,包括他车库里价值连城的几辆高颜值古董车,就单单凭着很多藏品的精美和稀罕,如果公布于众,在这个流量年代,可以想象足以吸引多少眼球。但老爷子很坚决地说,他的收藏无需对外开放展示,纯粹是个人喜好,自娱自乐足矣。

老先生从年少时就开始给人做工程(在美国做房屋contractor 收入颇高),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我们所在的这个村庄80%的房子都是他修建的,附近方圆几十里也都有他的工程。

他早早就凭着体力和手艺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衣食无忧。和妻子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当上了市政府规划部门的领导,女儿是附近一所学校校长,都住在不远处,也都有了下一代。相伴大半辈子的老伴前几年去世后,他就一直独居在这里。只有周末或者逢年过节时才会去子女家和孙辈们团聚。

他说自己很享受这样的独居养老生活。劈柴、种花、修房、做手工、隔三差五地拿出一辆老爷车出来遛弯儿,以保证车况,有时去参加古董车展览或集市,收购喜好的物件或者出售自己的藏品给懂行的车友,很知足("I am happy with it")。

原来有一种人,他的欢喜和外界无关,他对美的享受,只需要关照自己。他关于幸福感的体验,不依靠物质来满足,也不被外界的声音打扰。

在老人家这里,自洽是一种自然being,而不是一种选择。因为他的自在,不是向外索取得来,而是向内求所获。

我想起近期在B站上看了一诺对谈明就仁波切的视频,题目就是《我们该如何追求幸福》,就深刻探讨了这个话题(推荐大家上B站或Youtube 看全集)。

在对谈里,仁波切列举了很多人的设想,从“如果我变得富有,有车、有房、有存款,我就会快乐”这样的普遍发问入手,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使当人拥有这些东西时,也通常不会感到快乐,或者会高兴一会儿。因为都是向外求

看看D先生,从经济实力上来说,早已衣食无忧,但对比很多比他富有却不快乐的人,他的自洽和快乐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他说自己砍柴卖柴,只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充实,也顺便保证了身体的硬朗;他收藏名车,纯粹是为了成全个人喜好;他不需要甚至拒绝公众捧场。他只有也只需要一个观众,就是自己。

于他,幸福感不是简单地来源于那些金钱、名誉等外在的物质,而是真正做到了仁波切说的“认识真实的自己,与内在的觉知连接,与自己的内在力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从而找到内心的满足,所以他才会认为收藏不是为了向外人展示或者炫耀,而是自己独自欣赏或者和向有缘人展示。

多年前写博客时,我写过一篇《除却生活,别无财富》,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这个标题。

那是我刚刚从青海湖回来写下的。当时大龄未婚给30+的我带来很大社会压力,尤其是母亲的不理解和抱怨,让我很多时候的所谓自由背负上沉重的行囊,但所幸看世界的步伐里,看过世界的视野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很多可能性,更深刻领会到生活给予我的财富,真心体会到“心不穷,才能享受天地的宽广”。以致于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人生选择里,在可以承受的代价里,我都退而求其次选了那个看上去和“钱途”南辕北辙的路。比如裸辞从沿海宁波游历到边陲南宁,因为喜欢,宁可降薪也要留下;两年后又义无反顾地辞职带着全部家当来美国留学,这些我支付不菲的金钱代价后,我也真心收获了比金钱更宝贵的财富。

在南宁生活,我度过了温情、充实、慢下来的两年,修复丧亲之痛,得以积攒能量重新背包出发,来到大洋彼岸。

来美国留学,我得以实现重返校园的梦想,在圣路易斯那两年,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最无忧无虑、完全为自己而活“的两年。

回看那些年走过的路,好像再波折也生命力足够才得以走到现在。可惜这几年,各种原因,不间歇地就会有无力感,当年那种对生活的热情和斗志好像一不小心就走丢了,目光也常常在那些外求的东西上。诸多“求不得“之苦的结果就是无效甚至拉垮的内耗。

当我看见老爷子朴素又自在生活的样子,我知道,是宇宙派他来给我好好上了一课。

向内求,到底求的是什么?

我想,求的也许不过是对个人生命里所有所得的看见。

是早起时可以醒来,是下床时四肢健全、耳聪目明,是一日三餐足以果腹,是有工作尚可养家糊口,是个人乐得其中的一点喜好,最可贵的是还有家人陪伴。说到底,往往是生命里那些最平常、最普通也最不容易被看见的存在,才是生命得以自在的底色。

写下这句话的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心底有一股能量涌出来,冲散了连日来累积在我头顶的那片妆扮成怪兽模样的乌云。

美好生活当然需要财富支持,但财富却不只意味着金钱,更无法简单粗暴地用数字衡量。

毋庸置疑,物质生活不拮据,可以给到人最低配的松弛,就有可能有力气去聚焦所谓的“美好”。然后,更重要的还是如何让心富裕起来。

心富裕了,不管身处何地、何种境遇,都可以本能地把自己融入到生命的洪流中,顺其漂流,便足以找到生活的富足感。

——嗯,这也将是我后半辈子最重要的功课。

告别老爷子,我回家。当晚又重新看了一遍一诺对明就仁波切的访谈。

时隔近一年我才写出这个故事,也许就是因为It's time to tell it。

我们到底应该如何追求幸福?答案在每个人的手里。

幸福是一种情绪,一种态度,一种选择,一种境界,一种能力,一种。。。


番茄开门
每个故事都值得被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