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里有没有母亲节(外一篇)

文摘   2024-05-14 14:35   美国  

同事一百零六岁的老母亲上上周早上在睡梦中去世了,她的故事我写过,你想活过百岁吗。我和老板一起去参加了告别仪式。和中国殡仪馆不同的是,现场布置得很温馨,没有哀乐,没有压抑和沉重。老太太躺在鲜花簇拥的棺木里,接受了宾客各种形式的行礼。陆续来的宾客轻声交谈,不知是否因为是喜丧,没有太多悲伤气氛,感受到的是一种平静和祥和。我在老太太灵柩前,双手合十鞠躬。同事是天主教家庭,第二天办了一场弥撒。

               同事手机里的照片

上周一同事就来上班了。她人缘好,其他办公室陆陆续续有人专门来问候,慰问之余似乎都在为她重启个人生活而高兴。

六十六岁的她,一直未婚,照顾母亲四十多年,尤其母亲九十五岁以后身体机能下降,她便过上了下班后晚上和周末全天伺候母亲的日子,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生活。难怪这次老人家离世,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某种意义,对她是好事。

刚刚过去的母亲节,是她六十六年来第一次经历没有母亲的母亲节。我问她周末忙什么了,她说把一楼母亲的房间收拾出来。

母亲四十岁生她,她和家里大姐的女儿差不多年纪,陪伴了母亲的余生。我不知道这个母亲节对她意味着是什么。在见证了母亲一百岁以后生命衰弱活着的孤独,她说不希望自己活那么久。

母亲弥留那几天,她一直不敢睡,在最后那一刻,母亲是握着她的手离开,她对母亲没有任何遗憾。说这句话时,她眼里似乎有点泪光,脸上依旧温暖平和。

在所有人眼里,她一直是那种稳如泰山,极具耐心的人,只要她在,所有人包括我老板都觉得放心。她六十二岁才来政府求职,她一生中第二份工作,不到四年,就拿到了杰出员工,向她这样的人生轨迹,曾在一个地方工作了四十年,也照顾了自己的母亲四十多年,相比很多人的人生显得有些另类。可听她讲起她的那些故事,却从未觉得枯燥。说起和母亲相伴四十多年的日子,她脸上总是有很多笑容。我知道了她的母亲一生都乐观幽默,即使在百岁行动不便,大多数时间只能卧床后,还是喜欢开玩笑。

她也许应该为母亲最后的解脱高兴。她说母亲在眼睁睁看着亲人和同龄朋友一个一个离去越来越孤独,每天白天由护工照顾,熬到女儿回家,那样的生命或许是一种煎熬。如今母亲解脱了,只是她从今年起,再也没有机会给母亲庆祝母亲节。

一转眼,我的母亲也已经去世整整十二年了。如果当初不是她的去世,我现在也许还在国内的那个海滨城市生活,肯定是不会来美国的。

我翻出来十四年前母亲节写的博客,指着博文里的照片,正式把我的母亲介绍给了小番茄。

她说“ 妈妈,你的妈妈也到处travel啊”。

“是啊,我喜欢带着我的妈妈到处travel啊”

平日里,我常常会和她说到“我的妈妈XX”,那种语气里,仿佛我的妈妈从未离开。

小番茄发烧的时候,会要求我给她煮山药小米粥,因为我告诉过她,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我的妈妈会给我煮山药小米粥。

小番茄去中国超市的时候,她会要求买那种无糖饼干。因为我告诉过她,我的妈妈很喜欢吃那种饼干(妈妈那时候有糖尿病,那是我常给她买的零食)。

小番茄肚子不舒服的时候,她会让我给她在肚脐抹上清凉油。因为我告诉过她,我小时候肚子不舒服时,我妈妈就是这么做。

是呀,那些我的妈妈从没有刻意教过我的事,不知不觉早已刻进我的习惯里,在我有一天成为妈妈以后,自然流淌在我的养育里。

小番茄

时候会问我,“妈妈,你的妈妈去哪里了呢?

你看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有一颗就是我的妈妈,看着我。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星星,看着你”。

十二年前,我再也没有机会为我的妈妈庆祝母亲节了。

四年前开始,终于开始有人给我庆祝母亲节了。

有一天,小番茄也不再有机会给我庆祝母亲节,有一天,她应该也会过上自己的母亲节。

在生命的轮回里,母亲节其实并没有因为一方的缺失而缺位,只要那份思念还在,爱就还在传递。那些离开的母亲们,早就在离开之前把爱雕刻进母女/子一场的时光里,在她们离开以后,那些闪亮的日子会继续照亮孩子的前程。

今年,我周六单飞去城里,提前过了一个重新做回自己的特别的母亲节。晚上到家后,在书桌上看到了小番茄和她爹一起签名的母亲节卡片。她爹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总是在她面前说“Mommy is Super Mommy”。

附上十二年我写给我的妈妈的文字,记得当时还发到闾丘露薇的一五一十的网站。十二年过去,网站早已关闭,博客也已下线,物是人非,可看到我和妈妈的那些对话又好像在昨天。只是,如果可以重来,我会更加懂她。

因为我在成为母亲以后,才开始真正懂得“母亲”这个词——又重又很轻,因为荣耀而重大,又因为被呼唤而轻柔。

妈妈,你那里有没有母亲节?

(外一篇)

我看此花时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摘自龙应台《目送》

 “爸爸,是我。你今天怎么样?”
“礼拜天你回不回来吃饭”

......

看着龙应台的这些文字,也许每个人都会无比熟悉。我亦是的,差不多,除了我称呼的是“妈”。离开南昌后几乎每天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里,我就讲着同样或类似的话,回答着同样或类似的问题。

“妈,是我,你吃过饭了吗?吃的什么菜”
“今天感觉怎样,药按时吃了没?” ......

年前,母亲来我这儿住了,电话不用讲了,可是问答依旧。

“妈,今天做了什么菜?”进门时的老问题。

“我上班去了。”出门时的老套话。

“今天有没有出去走走,去哪里了?”再进门时的老问题。

这些天,包括春节假期的每一天,所有上班之外的时间给了母亲,开始了我们很久没有的朝夕相处,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要知道,在南昌时,我们都有各自的房间,怎么说这么大的人了。尽管我租的房有两个卧室,可是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说就睡在同一个房间。

在母亲来甬前,我就在网上搜集信息做好春节七天的种种安排。所以,我们这七天很充实——大年三十和初一的旅行,初二在家休整、补年夜大餐,初三去慈城古镇,初四在商场购物、给她添置过年新衣,初五看了电影《十月围城》(一贯一进电影院就随电影打瞌睡的母亲看完了整场),初六送她去看越剧演出。每一天都满满当当,以致连母亲都说像赶场似的。假期结束,我则开始了下班就有饭吃的好日子。于是,相比起在南昌时中午还在单位吃饭,现在每天中午回家吃,我刷了碗再聊几句不着边际的天,就匆忙去办公室;相比在南昌时晚上下班回家母亲已经吃好饭和邻居去散步,我做我的事儿,现在是我回来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散步或一起看电视讨论情节。直到她睡下,这时通常是晚上十点,我便开始自己的事儿,上网,看书或者码点字。

                正月初二的除夕大餐

于是,相比在南昌,我和母亲忽然间就紧密多起来,多到也许情侣、爱人就不过如此。可是也许距离太近就会容易有龃龉。昨晚,我们就冲突了。起因是我劝她去这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参加活动或者晚上可以去某某广场和老太太们一起跳舞。要知道,我好容易才打听到本地老年人健身活动的场所。

我六十多岁了,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不要你的安排。

“我不安排你,我怎么可以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我怎么忍心看你一个人出门?”

“我怎么会和人家陌生的老年人说话,我干嘛要参加他们的老年活动?”

“如果你在这里住一年,总不能一年就只和我一个人说话,我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吧!”

你老给我安排这个那个,你这是虐待!我一个人有我一个人的安排。我不要你管。”

......

我无语了。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安排在母亲看来竟然是一种虐待。要知道,我若想做自己的事儿,便只有确信安排好她才觉得可以去做,因为这不是南昌,她除了我谁都不认识。能去哪儿,能有什么活动。比如那两个有越剧演出的晚上,我送她进场,就在旁边“永和豆浆”点了一杯“一块五”的豆浆坐下,看了三小时的书,再去接她回家;而那个广场有演出的下午,我给她占好位子,然后回来做好饭送去,再去图书馆看书。相比南昌,我似乎也没这样给过母亲如此的关注。因为会有个声音告诉你,“你得去陪你娘”。否则就觉得亏欠了什么、愧疚着什么……可现在她告诉我,这种安排是虐待,尽管我知道她的这个用词完全没有恶意。

于是,我开始困惑,父母与子女,尤其是我们这样家庭单薄的孩子与父母之间爱的表达方式。这些天,当我们在普陀山时,母亲不顾身体一步一步地走上佛顶山为彼此祈福时,我是偷偷地泪流满面的;当她每天中午饭后嚼着我剥好的瓜子仁和每天晚上接过热好的牛奶,和我一起整理我们在北京、香港、澳门、重庆、三峡和普陀山的照片时,她脸上是有幸福感的,尽管她从没表达肯定。而我在离家漂泊的这些日子里,当我迷失、心生苦楚时,她是唯一对我不离不弃的人,尽管我什么也没有说、她也说不来什么,但我知道她就在那里,我只要听到电话里有她的声音就够了;当她把所有的关注放在我身上,我亦是她的唯一,尽管这样的唯一也会让我有不堪。可是,一旦彼此朝夕相处,直面关系时,才发现,原来爱的方式那么重要,不只是“为谁”的命题,相处的方式也那么重要,不是简单的给予。想起有朋友说,“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你不在一起生活,只是你放不下”,也记得乐乐说,“你想太多了,你妈自己能做到的好吧”。也许,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母亲当做孩子去安排甚至教训。

今天是元宵,下午母亲一个人出去走走,我没有陪着,只让春日里的阳光和】音乐,和我一起翻书,吮吸着又安静又美好的午后时光。母亲出门时,我看到她的背影,很慢,有些颤巍,让我想起那年我离开南昌出来漂泊时她在机场送我,之后我在重庆、深圳和宁波的火车站接来和我团聚的她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

                    元宵宴

她散步回来后,跟我讲述了她的见闻。这次,我只作做个听众。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强加给我。我这么大年纪了,性格改不了。不要以为你为人家好就是好。”这是母亲心平气和时和我的谈话,言辞凿凿甚至有些文艺,虽然她文化程度不高。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逝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当我读到龙应台这段文字,如鲠在喉,泪水盈眶。就像这段背景音乐里唱的,“有许多时候,眼泪就要流”,这样的泪水无关于悲凉,无关乎无奈。也许,我们就是在彼此的目送里陪伴对方。不是身形,是身心。尽管当我试图把这段文字跟母亲解释时,她是漠然而不知所云的,原本以她的文化程度又怎能接受也许龙应台也是之后才领会出来的道理的。但是,我还是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可以找到我们彼此最好的爱的方式,这样的爱里,又有着彼此可以呼吸的空间。

龙先生说,“很难说。每个人来到花前,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都得到不一样的‘明白’。”对于一向喜好行路的我而言,一直相信,相信那些生命的目送里出现的温暖。那一刻,我看此花时,花未在我心外,此花之色,和春日下午的阳光一样明媚,尽管偶尔有几处色差。 

“妈,我们吃完饭找灯去赏吧!”

“不,你要带我去吃宁波汤圆!”

多年以后,我会记得,某一年的正月十五,这个本应该弥漫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郎情妾意的元宵夜,我牵着的是母亲的手,走过几条街,找到一家百年老店,吃到了传说中的宁波汤圆。这一晚,十五的月亮很圆,虽没有灯如昼的花市,可我看到了花,花也看着我。

                                 2010年2月


P.S.    多年以后,我真的记得。因为你的离开,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

番茄开门
每个故事都值得被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