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春光明媚,不忍心辜负。小番茄说想看马,我在谷歌上找到一个开放的马场,被网站介绍打动就出发了。
按着导航开了一段乡间小路,还没到,就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片草场,几匹马正在悠闲地在吃草。我放慢车速,眼看着马场越来越近,蓝天,白云,草场,一派“风吹草低见马群”的自在画面。
“不知道这个马场的主人是谁,弄这么大的地方养马”。我有些好奇。等我把车停在在马场入口,放眼望去,右手边草场上有五匹马,刚好有一匹向我们的方向走过来。它头上顶着一块白斑,两只竖立的耳朵中间有一撮混着白色的毛,好像一缕俏皮的小辫子,一双略微低垂的眼神,仿佛有心事,一身红棕色的鬃毛干净利落,光滑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腰身硕大但又些许臃肿,四肢高长又有些单薄,马蹄有一只是白色,不吃草时,就高扬着头颅,默默看着前方,偶尔马尾帅甩起来,似乎欲言又止。
草场对面有一片小草场,看到三匹马,相比之下显得憔悴一点。
我顺着草场中间的小路继续往里面开去,右手边一个破旧的谷仓映入眼帘。我在谷仓前的一块空地上停好车。
刚下车,前面的小山坡上就开下来一辆皮卡。一位头发胡子都花白的美国人坐在驾驶员的位置。我把小番茄从车里带出来,和他打招呼。
“请问您是在这个马场工作吗?”
“是啊”。他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表明了来意,说特意带孩子来看马。他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露出一丝友善的笑容。看样子他原本要往马场外开,这会儿打了一下方向盘,在旁边找位置停下。
趁着他停车,我带着小番茄走进了那个有些破败的谷仓,发现里面还有几只羊。谷仓一看就是年久失修(后来听说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几块墙面都脱落,有的用布遮挡一些,其中正对着谷仓大门的那块窗户缺失,让整个谷仓前后基本贯通,我感觉好像站在风口,几乎瑟瑟发抖。我一回头,看到刚才车里那个白胡子先生,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
一番交谈下来,我才知道,来人迈克先生就是这片近千亩马场的主人。特别是听他说,平日就他一个人打理,我更是不敢相信,他这样上了年纪,还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先生居然一个人照看这么大的农场。没有雇人当然是因为钱。
迈克先生听说小番茄喜欢马,非常高兴,轻声问她“你想喂马吗?”
小番茄点了点头。随后,老先生拄着他的拐杖,走回他的皮卡车,一会儿又颤颤巍巍走回来,手里拿一把胡萝卜,放进小番茄手上的小篮子里,然后给她示范如何喂马。小番茄之前给马喂过草,喂胡萝卜倒是第一次,她非常兴奋。
趁着她沉浸在看马喂马的乐趣里,我也有机会和老先生多聊了几句。
老先生年轻时在曼哈顿城外有自己的拖车公司,生意非常好,衣食无忧。因为对动物的喜爱,二十多年前,他从生意场上退下,花钱买下了这近千亩土地作为农场,专门收留那些被抛弃的动物,主要是马。最多时候拥有过十几匹马,七八只羊还有猫和狗。农场开销极大,二十多年过去,他曾经的万贯家财几乎被散尽。
“我现在只能住在车里。”
“车里?!”
“对,就是那辆老爷车,它在冬天制热还不错”。他指了指谷仓旁边停着的一辆旧车。
天哪,我以为那是一辆准备报废的车。
实在难以想象纽约冬天零下十几甚至二十度的情况下,年过七旬的他如何在那辆车里过冬。
“我有房车,但是房车太耗油了,我得把钱省下来给我的马儿们买点口粮,现在物价上涨太厉害了”。他指了指谷仓地上的饲料,“一袋30美金,还不够吃几天呢”。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放着有钱日子不过,偏偏散尽家财来救助动物,却陷自己于如此生活窘迫的境地。
“您为什么要舍弃个人生活来经营这个马场呢”,我问他。
“因为我喜欢动物,我也喜欢孩子。夏天时候,我这里给孩子们尤其是有心灵创伤的孩子提供和动物接触的服务。孩子在和动物的相处里得到治愈。”我这才回想起,当时我在马场网站上就是被马场提倡的通过和动物的接触教育孩子与人为善的网页打动才特意过来了解拜访。之后,我更多地了解到,早在80年代,老先生经营拖车公司时候,当发生严重车祸后要拖车时,他总是会带着自己领养的德国牧羊犬一起去,发现牧羊犬居然可以安抚车祸中受到惊吓的人。大家都以为在他在养狗方面有一套办法,就把一些流浪犬甚至被遗弃的狗交给他抚养再送到认养家庭。后来,他的小女儿迷上马以后,他又领养了一匹马,并接触到受虐待和被抛弃的马,就产生了想要帮助它们的念头。“你知道吗,人才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有的养马作为宠物的人某天玩腻了,就狠心抛弃;有的赛马不再能比赛供有钱人娱乐时,主人就抛弃甚至宰杀。”迈克先生愤愤地说。二十多年前,
当他买下这片千亩草场主要用作收养马以后,陆陆续续收养了十几匹被遗弃的马,包括从赛马场上退役下来的老马。之后,他又免费开放给孩子,特别是给一些有心灵创伤的孩子,为他们提供所谓“动物疗愈”,让这些孩子在和动物的接触里,心灵得到医治。
迈克先生说,“照顾这些马,还可以帮助到孩子们,对我来说就是此生最有意义的生活”。
二十多年来,老先生一边经营马场,还一边磨炼自己的农业和兽医技能。无论是驯服一匹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受虐母马,还是当一只山羊把他的骨折的腿放在他的手上,或者当一匹受伤马康复并重新和马群在草场上奔跑,他说自己都会因此感到无比幸福。
只是随着年事已高,他的身体也渐渐出现各种状况。特别是前两年大病一场后,腿脚有点行动不便。可是,他依然舍不得放弃这片他热爱的马场。
目前,马场的经营主要还是靠接受他人在自己的马场寄养马获得一点收入,还有零星捐赠,实在捉襟见肘。
我问有没有可能找到NGO对接帮助。
他脸上泛起了一点笑容,说到,“这些年有不少人帮我度过一次次难关。这个五月,会有人过来帮我做program。会好的,会好的。”
言辞间,他似乎没有太多对未来的担忧。虽然他也说不知道自己老了以后,还能有谁来接管这个马场,可是似乎那不是他眼下要考虑的问题。
他偶然提到自己的女儿是一名兽医,在纽约城外有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他的钱财都用在这片马场上,从没帮衬过女儿,现在虽然落魄但也不想麻烦女儿。我指了指后面山坡上的一栋房子,问有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老先生说,那栋房子原本是他的家。因为经营马场,他隔出部分房间出租,但疫情期间,租客得了严重新冠,把房子污染了,他被迫搬出来。最可恶的是,租客一直欠缴房租,最后离开时还把房子砸得已经无法入住。老先生不仅没有拿到一分钱房租,连消毒和修理房子的钱也没有,于是现在只能住在车里。只在需要洗澡的时候才被迫进去房子里。
听到这里,我真是唏嘘不已。如此善待动物,自己却没有被人善待,真是让人痛心。
我问起他的吃饭问题,他说靠着政府发放的粮食券可以维持。
这时,一辆除草车开过来。原来,老先生请了人来打理马场的草。他说之前都是他自己来做,现在实在做不动了,只能付钱给别人来做。有时候,人家看他艰难就免费给他做了。
“抱歉,我还要去给马买口粮,今天风大,等天气暖一点,你再带女儿来玩。”老先生和我告别后上了他的皮卡。
寒风里,他的背影,还是那样颤巍羸弱,却似乎又很多坚定。
现在这个世道,我们的耳边充斥了对“穷病”的畏惧,有人甚至说“贫穷的人很难相处”,可真的这样吗?
在迈克先生身上,我看到了,有一种人,竟然不畏惧变穷,贫穷如他,没有半点戾气,他对动物的慷慨,对孩子无私的爱,让物质上的匮乏在他的精神丰盛面前黯然失色。他对动物,对孩子的那份爱,是名副其实的大爱。也许因此,宇宙才会在一个又一个关键时点,给他送来帮助。
那一刻,我重新理解了李白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有的人,财富不是获取,是给予。而当我们谈论人生有没有意义时,迈克先生用他的故事诠释了他的人生意义就是用爱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