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独立”是人生的骗局

文摘   2024-08-05 14:39   美国  

当年我还在上大学时,同寝室上铺的室友是农村来的,家有兄弟姐妹四人,除了大姐,她和两个哥哥都考上了南昌的大学。那时候中国的大学已经实行收费制,一年两三千的学费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绝对是沉重负担。室友说,每次开学前,村里的亲戚和邻里都会上门,给他们三兄妹凑学费,有的出几百,有的出几十,四年里就是这样着靠着家大家的接济和学校的资助下,都完成了大学,他们仨也都很争气,毕业后都进了非常不错的单位,很快把家里的欠款都还上了,父母总算苦尽甘来,开始享起了多子女的福。

中国宗族图片来自网络

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室友谈起家里亲戚邻里上门凑学费的故事,那个故事让我这样家庭单薄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中国农村宗族体系下,大家庭里,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带给个体的福利。

当年我还在体制内单位工作时,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有一次生病住院一周,我被老总特批假照顾,母亲出院领导和同事都亲自上门问候,连工会也派人慰问。后我因职业发展跳槽到外企工作,第四年,母亲重病入院,我一边工作一边跑医院,身处异乡,无亲无故,深感无助,母亲后需动手术,医院要求手术患者必须家里有人有献血记录,我当时身体未能达标,可异乡环境里竟然无人可以开口,最后只能求助于微博,幸运遇到陌生的能人相助得以解决。

多年过去,我回忆起那段经历里,感受到国企和外企企业文化的不同,也依然记得当时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亲人的艰难,有很多对大家庭的羡慕,对人在困境时身边有人相伴和支持的渴望。

经过一年辗转治疗,母亲离世,我在独居一年后裸辞离开工作了五年的城市,只为远离伤心过往,当时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打算。无意在QQ上偶遇南宁一位大姐,大姐是我五年前在敦煌旅行时认识。她邀请我去南宁玩了两周。两周时间里,大姐带我走进这个城市,让我喜欢上了南宁,凑巧遇到工作机会选择留下,并在阿姐家借住了两年。

两年时间,因为阿姐,我很快融入了那个曾经陌生的边陲城市,过了两年悠闲的慢生活,身心都得到了很多的治愈。更是从参加她的家人聚会到和友女们(南宁土话:女性朋友)茶话,让绿城在我身体里注入了浓浓的人情味,以致我出国后只要能回国,南宁都是我一定要再回去的地方。

那年国庆节,我和阿姐去柳州看亲戚。午后,我俩躺在一张老式幔帐床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听她讲述自己少女时的故事,她的身体那样柔软,声音那样轻柔,那份气定神闲的气场让我的心升起一种莫名的安定。母亲病逝那一年,我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左腿忽然肿胀,一直蔓延到膝盖,查不出原因,起病时连续发了两天高烧,一个人躺在租住的公寓里。烧得迷迷糊糊中,我第一次给小姨打电话,告诉她,“我很想妈妈”。母亲离开后,除了工作上必要的社交需要,我很少和外界联系,更是很久没有体会过那种家人般的亲近感。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洋溢着温柔气息的午后,记得和大姐那份纯粹又温暖的缘分,尽管彼此不过是旅途中萍水相逢。大姐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你很幸运遇到阿姐。她是那种说要帮助就是实实在在帮你的人,从不只是说说而已”。是呀,这年头,锦上添花总是太容易,场面上的热情也太多,虚情假意的客套也是常事,往来里空欢喜一场后才知晓人情世故。雪中送炭、默默支持才弥足珍贵,值得感激一辈子。我在年纪尚轻和至亲失散后,一个人品尝人间离别之苦,唯一能做的只是选择逃避和压抑,是幸运地遇到这样一位大姐,她向我伸出了援手,某种意义上给了我一个“家”的庇护风雨,那份家庭的温暖让我失去至亲的痛苦在那两年里得到了很多治愈,也再有力量重新出发。

在南宁生活两年后,我来到美国读法学院,人到中年,重返校园,和一批小我十几岁的年轻人坐在一起求学,既幸运又有压力。两年里,我从连课都听不懂到以优秀毕业生荣誉毕业,除了自己起早贪黑的付出,要特别感谢教授和班上小同学的帮助。那两年校园生活是我人生里最快乐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八年过去,那些被雪中送炭的点滴依然记忆犹新。卫东大哥夫妻对我在平日的生活给予了最多的关照,用实际行动践行自己的基督徒信仰;我的德国邻居平日里邀请我去家里吃饭,在我离开七八年后还常和我念叨一走到华大校园就会想起我;因买自行车结缘在华大访学的胡老师夫妻,带我去过很多次Costco买东西,回国前,胡老师最后一次开车带我去Costco,临下车时,他说,“番茄,祝你早日成家,不再一个人”。后来,我带先生回国,他们夫妻一起带我参观所在大学,招待我们,说衷心为我高兴。

从萍水相逢到热心帮助、衷心祝福,每一段缘分都洋溢着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善意。

         十位法学院教授光临婚礼现场

那两年期间,我和先生从相遇到约会到结合,并在毕业典礼第二天举办了婚礼,邀请到十位法学院教授捧场,有我的印度叔叔和印度妈妈从休斯顿,八位好友从国内,及我的德国邻居、华人教会朋友和法学院同学,一共近百位朋友参加。因为有这么多人的热心相助,我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没有娘家可以指望帮忙操持婚礼的人,居然有印度老夫妻为我出钱(美国风俗是女方出钱办婚礼),有尊敬的吴教授主持,有一个没有血缘却阵容强大的亲友团为我操办并见证我人生重要时刻,有了一场没有排场却有仪式感的婚礼,实在弥足珍贵。

我的印度妈妈

毕业后,我搬来纽约,只是我住的这个“纽约”不是大众印象里有着摩天大楼的纽约城(NYC),而是NYC一百英里以外名副其实的乡村。刚搬来时,我两眼一抹黑,没有朋友,没有驾照,连去学校上一个writing program(写作课)都因先生不在家只能步行一小时到达。后来我在老年健身课上认识了Maureen太太,她主动和我打招呼,带我慢慢走进了这个几乎没有中国人的社区。前年她突然因病去世,我非常心痛,写过文章表达我对她的思念和敬重(《庆祝活过》&《生命课还在继续》)。她的妹妹Elieen太太至今保持着每年圣诞节前后和我们见面的习惯。Elieen说,对她姐姐来说,我是非常特别的人,她姐姐生前一直很关心和挂念我过得好不好,她想继续像姐姐当年在时那样,每年和我们见面,每年给小番茄准备一份圣诞礼物,就好像姐姐在一样。Maureen太太去世后,每一个漫天红枫的金秋,我开车行在哈德逊河谷的山路里,就会想起她,感激她对一个陌生人的友善,为初来乍到的我打开了美国乡村生活的大门。

每年圣诞前后我们都和Elieen在同一家咖啡厅见面

六年前,我加入一个叫“诺言”的线上社区。那时生活出现各种挑战,我迷茫中地敲开了这个网上社区的大门。六年里,近六十万字的输出,相伴我度过了至暗时刻,也经历了人生里的飞跃性生长,因为社区的全球性属性,我有机会链接了世界不同角落的人,更有机会和一些诺友个人有了深度链接,发展成为自己生命里重要的人。

4年前我如愿成为母亲,孕晚期时最头疼的是月子里自己的饮食。因没有亲友可以指望,乡下地方更没有月嫂可请,先生又完全不懂中国文化,不会做中餐,我想着要照顾新生宝宝还要做饭,特意买了个冰柜,提前包了几百个饺子冷冻,想着至少可以靠饺子坐月子度日。我生产前一天还能连续走路三小时,满心以为自己一切准备妥当足以顺产,却在实际生产时经历48小时顺转剖,术后恢复中行动困难。艰难时刻,Wendy姐(小镇为数不多的中国人),每天在家里给我熬月子汤然后送上门。一位朋友从曼哈顿城里来看望,因突发的疫情无法返程,干脆留下来照顾我。我做这样毫无帮手的人,就这样幸运地有人帮我熬过来最难的第一个月。

月子结束,养娃才真正正式开始。和每一位新手妈妈一样手忙脚乱,也因没有外力开始得特别辛苦。有一位诺友知道我的处境,竟然万里迢迢给我寄来日本主妇的厨房神器。她说“我也生过孩子,孩子来之不易的经历类似,女人生产后的动弹不了的画面,婴儿彻夜哇哇大哭的画面一一浮现。我能怎么帮你呢?很简单,活力锅和万能锅,打包寄过去,每天一锅炖也营养丰富,够活命了。疫情期间运费要比锅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每天看物流进度直到送到,两个锅就像我的两只手,伸到美国去帮做饭熬汤”。我全职妈妈三年,到现在已重返职场,一直用着这两口带着情谊的锅,因为用得好,又买了送朋友。每天借助厨具便利以最快速度做好健康饭菜。在养娃最难的第一年,常听到诺友姐姐安慰我的一句话就是“孩子再大一点就容易一点“。

三年前,我们搬家,先生出差一个月,我在准备纽约Bar,巨大压力下,是一位邻州诺友,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过来帮忙搬家。相识四年里,她来我们家过了很多周末,和我们一起露营,road trip去waterpark,参加了小番茄每一个生日party,真是看着小番茄长大的。后来她搬走,离别时,我居然有种莫名伤感,心里很多不舍。缘聚缘散,我知道自己会记得有这么一位好姑娘,曾经来到我身边,默默送上很多支持。临走前,她说,“我会记得去你家吃了很多顿饭”,我说我似乎提前体会到N年以后小番茄要离家出外闯荡,自己会这样不舍。

我在小镇安顿下来,也开始认识更多的美国朋友,最特别的就是Heather老太太(她的故事在《五十年前,在美国离婚这么不容易》)和小辣椒妈妈(她的故事在《相遇是一场久别重逢》)。老太太给了小番茄原本无法享受的隔代亲,小辣椒妈妈更是和我一见如故,小辣椒帮忙照顾小番茄,给我们创造了很多便利。去年感恩节诺友聚会,她们母女帮忙照顾诺友们的娃儿,诺友妈妈们才得以聚在一起放心畅谈。

回想往事,至今心里充满了感动,远远不是写一封感谢信足以表达的。很多人眼里所谓“独立”的我,一路走来,其实是在被生活的善待里,在很多陌生人的善意里,踉踉跄跄走过,那些点点滴滴的平常日子里都大写了一个字:“帮”。也让我重新思考“独立”的含义,在养育孩子时告诉她什么是真正的“独立”。

二十多年过去,我的生活诸多变故,至亲离世,物是人非,背井离乡,辗转漂泊,中年重启,全职看娃事业中断,一关一关走来,坦白说,很多日子都是感到无助、无力。但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没有活成一座孤岛。

因为比起很多人收到来自小家庭、大家族或者身边朋友的帮助,我这样家庭单薄、原有生活圈简单并无太多与他人交集的人,因为有勇气走上旅途,走进人群,在接受少数熟悉朋友的帮助之外,更多的是把生命里很多邂逅的陌生人——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的“弱链接”,发展成生活里的“强支持”。

那些往事最大的意义是让我懂得,像我这样资质普通也没有资源的人,想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其实需要更多的支持和帮助。如果身边没有支持,就需要自己去寻找支持、创造支持。而所谓看上去的“独立”,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假象。

二十多年里,我的坐标从南昌到重庆、深圳、宁波和南宁再到出国,又从美中到美西再到美东的哈德逊河谷,我的身份从职场到学生到全职妈妈再重返职场,接触的人从国人到老外,从现实邂逅到线上相识。这些辗转带给我的阅历和见识,都在告诉我一件事,不论年龄、国籍、种族、学历、背景等各种外在因素或者标签,人的底层至少有一个需求是一致的,那就爱与连接。

母亲总是提醒我,“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Heather对我与她的感激只说“你可以pay it forward ”(帮助别人),这些长辈给我的教导里其实都蕴含一个简单朴素的道理,人的善意在相互给予和相互帮助中流动,当利他的初心升起,能量的齿轮就开始转动,爱就是在这样的流动和转动中连接起人与人。这就是人社会属性的最大意义。

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曾在诗中写道: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

我不止一次在需要帮助时示弱,因为我看到自己的很多局限性,也不掩饰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我也不怕麻烦别人,在开口求助时,本身就是善意流动的开始,因为我今天不敢麻烦别人,明天别人也就不敢麻烦我。麻烦什么,麻烦谁,麻烦到什么程度,不过只是技术问题。

我更不想活成一座孤岛,因为我从来认为,人与人往来之间的温度才是我认为人活一辈子最大的稀罕。

我真心以为,那些我们可以寻求、可以寻见的支持,本身就是宇宙馈赠给我们行走于世间的手杖。

都说“养一个孩子要举全村之力”,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其实都是在揭示,示弱、不那么独立、求助未必是坏事。那些所谓的麻烦、求助,并不一定是对“独立”的否定。

真正的独立,不是以牺牲群体的链接为代价,而是内核稳定下,精神上的自给自足。而强调孤立自我、万事不求人的那种“独立”人设,进而营造过分独立的社会氛围,我并不以为然。

即使在美国,“独立”看上去是一种全民精神信仰的情况下,所谓的“独立”并不是活成“孤家寡人”的不相来往。相反,ask for help(“求助”)是在美生活很重要的一门功课。美国是典型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国家。从政府到民间非政府组织,有很多资源都是等着你去主动索取。在平常生活里,敢于求助、如何寻求都是一种能力。

我刚来美国读书时,最开始熟悉的一个文化就是“networking”,翻译成中文就是“建立关系网”。但是相比之下,中国的“关系”文化根植于七大姑八大姨“我爸爸是XX”的裙带关系,美国的“networking”是鼓励每一个普通人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关系,发展自己的人脉。这个本身就是一个建立与他人创造链接,无中生有的过程。

如果所谓“独立”是要教导我们尽可能避免甚至断绝与外界的关系,以为凡事都可以以一己之力实现,那也许要付出超出想象的代价。

试问,我们谁的一生不活在关系里?有谁可能真正活成一座孤岛,完全不需要外界的支持和帮助呢?

难怪,油管上百万粉丝的心理学博主萨迪娅说的这段“人生最大的骗局是你需要独立,你需要自给自足”引起热议,也流传甚广。

如果说我也曾经年轻气盛,以为凡事只要自己努力,万事不求人是一种值得骄傲的清高,那么人到中年后,我开始重新理解“独立”的含义——不是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而是在与世界的连接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重塑自己的稳定内核,有能力也有担当地活出个人生命的意义。

那个耗费 85 年的著名哈佛最长研究发现:人幸福快乐的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良好的关系,具体来说,是一种“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依赖”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在人们面对生活的日常压力和不确定性时带来更大的幸福感。

既然“良好的关系”有这么大的魔力,要如何建立呢?

下一篇《我在纽约重建附近》会给出我的答案。


番茄开门
每个故事都值得被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