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凤凰出版社”公众号,原题为《古书的标点》,收录于《蜗室古今谈》,作者丰家骅。现题目为微信编辑重拟。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我国在新文化运动后,白话文始加上新式标点,因而人们往往认为,标点是西风东渐后,从国外传入的舶来品。这实在是一个误解。我国古书不用新式标点,并不等于我国古代就没有标点,不过名称不同而已。我国古代不但有标点,而且很早就出现了加标点的书,只是数量不多,鲜为人知罢了。
标点,古称句读,一名句断、句投、句绝,它是读书时用来断句的。汉语是表意性的文字,一个字就是一个意义单位。古书不加标点,同一段文字,断句不同,含义就大不一样,甚至相反。《韩非子》中有一段话说,古代有一个精通音乐的人叫夔,尧任命他做乐官。哀公问孔子说:“吾闻夔一足(一只脚),信乎?”孔子答道:“夔有一,足,非一足也。”意思是说夔有此一人就足够了,并非只有一只脚。可见“夔一足”与“夔一,足”标点不同,意思就完全不同。《论语·泰伯》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说,老百姓可以使他们这样去做,不可使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去做。把老百姓当作劳动工具,对老百姓很不尊重,态度是极为错误的。但康有为把这句话的标点改动了一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就成为:老百姓同意,就叫他们去做;不同意,就给他们讲道理,说服他们去做。这对老百姓很尊重,即使在今天也应加以提倡。我国古籍中这类例子不胜枚举,经书中亦屡见不鲜。在古代,经文出现歧义是件大事,古人十分重视,所以提出读经必先审句读,早就认识到标点的重要性了。
我国古代的文字,最早是刻在甲骨和金石上的,早期的书则多刻写在竹简木牍上,受物质材料的限制,文字力求简练,不加标点。后来出现手写本,照原本抄录,也没有标点。古代的标点是怎么产生的呢?任何一件新生事物的出现,都源于现实的需要,小小的标点也概莫能外。
古书无标点,古人读书需要自己断句,因而古代学校自学生入学伊始就十分重视断句的训练。《礼记·学记》说:“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入学第一年就要考查“离经辨志”,所谓离经,郑玄注曰“断句绝也”,就是在两字之间隔开,即点断句子;“辨志”,则是正确领会经文的含义。若是断句错了,就不能正确理解经义,这是读懂古书的起点。断句需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学识水平。所以古谚说:“学识如何观点书。”(李匡乂:《资暇集》卷上“字辨”)古人读书一般是边读边点,点书常作些标记,如在字旁加一个小圈、在字中间加一小点等,这些点书的记号,日久便演化成了标点。
古人作文“文不加点”,一直到近代仍是如此。1929年5月20日,胡适还曾写信劝陈寅恪写文章“不可不加标点符号”。文不加点,往往造成后人的误读,尤其是人名、地名、少数民族名,时过境迁,会令人无法辨读。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讲了一个例子,《汉书·地理志上》济南郡十四县名:“东平陵、邹平、台、梁邹、土鼓、於陵、阳丘、般阳、菅、朝阳、历城、猇、著、宜成。”前人多“不得其句读而妄为之说”,后人如不实地考察也是无法正确点断的。因而古代有些作者怕文句被误解,写作时遇到容易混淆的地方,常作个标记告诉读者,如汉代西陲遗简中有一简云:“燧长常贤充克世绾鹤等……”在贤、世、绾后加上“ ”的符号。王国维说,这是因为“四人名相属,虑人误读”,故于“燧长四人,前三人名下皆书以乙之,如后世之施句读”。这类写作时所加的符号,有些后来也演化为标点。
我国古书,两汉时设专官校定,及至宋代活字印刷发明后,异本增多,促进了校书事业的发展。南宋馆阁校书,校改已有一定的程式和标识。陈骙《南宋馆阁录》卷三“校雠式”云:“多字,以雌黄圈之;少者,于字侧添入……倒置,于两字间书乙字。”“其有人名、地名、物名等合细分者,即于中间细点。”校书的符号有圈,有点,有乙,人名、地名、物名在字中间加细点作书名号等。许多私人藏书家仿馆阁制度,校改也有一定符号,因衍而删去之字,以圆圈围之;增入之字,以方圈围之;颠倒之字,以墨线曲折乙之等。(方崧卿《韩集举正校例》)这些校书的符号行之日久,约定俗成,为大家所采用,也演化为标点,说明中国化的句读完全是中国文化土壤上固有的产物。
我国古书虽不加标点,但我国古代还是有标点的。早在春秋时期,甲骨文和金文中就出现了双短横号“=”,《殷墟粹编》第二五六片:“王受又=,册至。”郭沫若注:“又=,乃又重文。”金文中除双短横号外,还出现了钩识号,用来划分层次。这可说是标点符号的萌芽。
到了汉代,由于读书和注书的需要,标点符号有了很大的发展。出土的汉简和帛书中,我们可以看到《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竹简》使用的标点符号有五种,《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使用的标点符号有六种,如圆点号、钩识号、逗号、顿号、黑方号、二短横号。(袁晖《标点符号词典》修订本)因而,章学诚《丙辰札记》说:“点句之法,汉以前已有之。”
标点源于读书,是读书时所做的记号。《史记·滑稽列传》载,东方朔初入长安,公车上书,有三千奏牍,“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读之二月乃尽”。其中“乙其处”的“乙”即“”,表示停顿,这是汉武帝读简时所做的一个记号,以便以后从这里接着读。后来,许慎把这些符号收入《说文解字》中,“、”字云:“有所绝止,、而识之也。”说明这是用来断句的,亦即今日读(逗)号。“ ”部“ ()”字段玉裁注云:“用钩表识其处。”即今之句号。“、”和“ ”正式收入字典,这说明这两个标点符号已得到社会的承认,并为公众所使用。
古代经书无标点,又不分段,初学者读书断句、分段、正确理解经义,是有困难的。因而,汉代设立了五经博士,每部经书都有专人传授,包括“句读”。句读之名最早见于汉何宴《春秋公羊传解诂序》“援引他经,失其句读”。当时诸经各有师承,高诱《淮南子注叙》云:“自诱之少,从故侍中同县卢君,受其句读,诵举大义。”高诱受教于卢植,卢植受教于马融,马融则是曹大家(班昭)的弟子。句读作为一项专门学问,师徒一代代口耳相传,各家亦不尽相同。如“春秋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周礼·宫正》),先郑(郑众)和后郑(郑玄)断句就不相同。
魏晋至唐五代,在原先基础上,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标点。如圆点在字下连用表示删节,《史通·点繁》云:“凡字经点者,尽宜去之。”圆圈置于字之右,表示书名人名。乙字,表示调整字序等。人们对标点作用的认识也日益加深,韩愈《师说》即云:“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从汉至唐标点符号在数量上代有所增,但在使用上却未能出现突破性的发展。
印刷术发明之前,书籍全凭刀刻手抄,复本极为稀少,这限制了标点的运用,宋以前全加标点的书几无一册。至宋代,由于活字印刷代替刀刻手抄,书籍有许多复本,印数有的多达千卷。复本既多,读书人便可边读边点,从头至尾给书加上标点。《宋史·何基传》说:“凡所读无不加标点,义显意明。”“标点”一词,即始见于此。宋时钩号已变成圆圈,标形如○,有大、中、小之分。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每章之前用大的○,每句之间用○,一句未完停顿用“、”,全句完画一个“。”。何基是朱熹门人黄榦的学生,得朱熹之传,王柏从之学,“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通鉴纲目》标注点校,尤为精密”(《宋史·王柏传》)。这证明至宋代已出现了加标点的书。藏书家叶德辉说:“刻本书之有圈点,始于宋中叶后。”(《书林清话》卷二)这是可信的。岳珂在《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中说,世所传九经,“监、蜀诸本,皆无句读,惟建本始仿馆阁校书式,从旁加圈点,监卷瞭然……惟蜀中字本、兴国本,并点注文,益为周尽”。当时建安余氏、兴国于氏是刻书名家,他们刻的书正文和注释“皆分句读,称为善本”。现存宋刻本《春秋公羊解诂》《春秋穀梁传》都使用了标点。宋刻本《南华真经注·杂篇·天下》:“彭蒙、田骈、慎到。”人名加了专名号线。宋版《西山先生真文真公文章正宗》二十四卷,旁均有句读圈点。(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
刻本书使用标点,滥觞于南宋,流及于元明。据钱泰吉《曝书杂记》“元人四书五经标点”条云:“常熟毛黼季藏元人标点五经,魏叔子为之记。”他还曾在泰兴季振宜御史家见过元人王鲁斋标点的四书与五经。叶德辉说缪《记》中载元刻叶时《礼经会元》四卷、何焯校《通志堂经解目》、程端礼《春秋本义》三十卷,都“有句读圈点”(《书林清话》卷二)。至明代,我国最大的类书之一《永乐大典》手写本,正文墨笔抄写,有红色句读,是刻模加印上去的,位置固定,用法规范。至清代,高邮王氏刻本《广雅疏证》《经传释词》等,都加有句读符号。从这些古书来看,我国古代不仅使用过十多种标点符号,而且还出现了不少加标点的书。
从宋代到明清,我国古籍中虽出现了一些有标点的,但数量不多,绝大部分的古书仍没有标点。明代《永乐大典》手抄本,虽用印模加上红色的句读,但清乾隆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墨笔手抄,则全除句读,经、史、子、集中无一本有标点。这说明标点的使用,仍未得到官方的认可,清人刻书、作文一般还是不加句读。
鸦片战争后,西方的科学文化传入我国,国人开始学习西方。清同治七年(1868)二月,清廷派使团访问欧美,同文馆第一批英文班的学生张德彝随往,归来写了一本《欧美环游记》,书中首次向国人介绍了西方各国的书籍都有标点,但他认为烦琐,并不提倡,影响甚微。1897年,广东人王炳章在香港出版了一本《拼音字谱》,在国产句读和西方标点的基础上,草拟了十种标点符号,有逗号、句号、段号、惊叹号、诘问号、连接号等,比较简便实用,受到学界欢迎。1904年严复的《英文汉诂》、1909年鲁迅与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都开始用了新式标点,但影响仍然不大。
五四运动前后,《新青年》《每周评论》等杂志在提倡白话文的同时,发表了许多倡导新式标点的文章,1919年发表的鲁迅的小说《药》,同年出版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都使用了新式标点。1919年12月,马裕藻、周作人、朱希祖、刘复(半农)、钱玄同、胡适等人代表“国语统一筹备会”,向北洋政府提出《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次年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发布了《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的训令,从法律上确定了现代文必须使用标点符号,这才结束了我国书籍的“无点”现象。
那么,原有的古书无标点,又如何解决呢?这就不得不说到上海亚东图书馆的汪原放了。汪原放,安徽绩溪人,与陈独秀、胡适是同乡。他是上海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的侄儿,时任亚东书局的编辑。约在1917年,他读了胡适的《藏晖室札记》中的《论白话》《论标点符号》等文后,受到启发,尝试将《水浒传》标点分段出版。汪孟邹担心书的销路,陈独秀听说后大力支持,看了汪原放的书稿后,更是连声赞扬,建议删掉眉批、夹注,排印出版。
1920年8月20日,由汪原放标点、分段的《水浒传》,由亚东图书馆正式发行,陈独秀和胡适分别为书作了序,陈序说:“亚东图书馆将新式标点加在《水浒传》上翻印出来,我以为这种办法很好。”(陈独秀《水浒新叙》)胡序说:“这是用新式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我可预料汪君这部书,将来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胡适《水浒传考证》)从此揭开了标点翻印古籍的序幕。
亚东本的《水浒传》初版只印了2000部,一上架便销售一空,于是加印到4000部,一时好评如潮,受到读者欢迎。这更增强了汪原放的信心,从1920年至1928年他又陆续标点出版了《儒林外史》《红楼梦》《西游记》《海上花》等十多部古典小说,被誉为我国标点古籍的第一人。鲁迅先生读了亚东标点本后,高度肯定汪原放的尝试说:汪原放君“标点和校正小说,虽然不免小谬误,但大体是有功于作者和读者的”(鲁迅《望勿“纠正”》,收录于《热风》)。上海滩的书商们遂抓住商机出版古籍标点本,如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中的“国学小丛书”句读用一圆点。“丛书集成初编”编辑凡例中说:“各书一律断句,以便读者。”分段用“○”,断句用“、”和“。”。上海杂志公司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第一辑),断句一律用“·”。一时蔚然成风,出版了许多标点的古书。但多数古书的标点,使用的标点只限于顿号和圆点,仍未脱旧式句读的窠臼。
我国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古籍数量庞大。新中国成立前,标点的古籍只占极小一部分。新中国成立后,开始大规模整理古籍。1951年,我国颁布了《标点符号用法》,包括14种符号,新式标点进一步规范化。1952年起,人民文学出版社相继出版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古代优秀小说的新标点本。1958年,我国成立了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几经改革,现为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小组制定了古籍整理出版规划,有计划地系统出版文史哲古籍。如“诸子集成”,20世纪30年代由国学整理社编辑、世界书局出版,原无标点;至20世纪50年代,中华书局用原纸型修订重印,用“·”断句;1982年开始,又出了“新编诸子集成”,全部采用了新式标点。“二十四史”由一批史学家点校、整理,出了新点校本。其他历代诗文集、笔记小说等,也都加上了新式标点出版,以方便读者阅读。据《中国古籍总目》不完全统计,我国现存古籍约20万种,已整理的逾万种,尚有大量古书有待整理标点,任务是十分繁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