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中华书局1912”公众号,改编自仇鹿鸣《隐没与改篡——〈旧唐书〉唐开国纪事表微》,该文原载《唐研究》第2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众所周知,唐太宗李世民经玄武门之变、杀兄逼父方登上帝位。因此,他生前便非常关注国史中对其事功形象的记述,曾以“亦欲以为鉴诫,使得自修改耳”为由向史臣索阅实录。在太宗的促迫下,贞观十七年(643)七月十六日,司空房玄龄、给事中许敬宗、著作郎敬播等上所撰高祖、太宗实录各二十卷。
尽管太宗表面上强调实录不妨秉笔直书,毋需曲笔隐讳,毫无疑问,贞观十七年所上高祖、太宗实录已是史官自我审查后的产物,因此,太宗披览之后,对实录的叙事大致满意。
尽管《太宗实录》最终完成于永徽元年(650)闰五月,太尉长孙无忌修《贞观实录》毕,但这二十卷实录,起贞观十五年,至二十三年,仅是贞观十七年进呈本的续编。可以相信关涉唐开国史的纪事,在太宗生前便已定型。至显庆元年(656)七月,太尉长孙无忌等修国史成,起义宁,尽于贞观末,凡八十一卷,藏其书于内府,将编年体实录改撰为纪传体国史,之后虽有删削订补,大体仍沿袭旧文。这构成了后世认知唐开国史的基本史料。
客观而言,太宗确实是这场“历史叙事”争夺的胜利者,相当成功地将其父李渊塑造成一个性格懦弱、胸无大志的人物,而将自己描绘为太原起兵的主谋。
唯一溢出这一史料系统的是温大雅所撰《大唐创业起居注》。该书成书在武德中,较为公允地记载了高祖及隐太子建成在唐开国中的作用,早为学者注意,司马光《资治通鉴》多有引用,后世学者亦据此为高祖辩诬。
关于李唐开国的纪事,我们可以比对出三个不同层次的文献,即出于温大雅之手的《大唐创业起居注》(以下简称《创业注》)、《册府元龟》中节录的唐实录、因袭国史旧文而成的《旧唐书》。
比较这三个文本,我们大体上可以判定《旧唐书》本纪基本据实录删略而成,而《创业注》虽属另一史料系统,但实录、旧纪叙事的顺序、重点以及文字都与之大同小异,可以推断贞观中纂修《高祖实录》时,曾将《创业注》作为重要的取材对象。
实录与旧纪对《创业注》纪事的删减,大约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创业注》中连篇累牍的诏命、劝进文字节略减省,其次则对李渊起兵时与突厥联络的细节颇有讳饰,如隐去了致书称“启”、改旗帜以示突厥等事。
由于《创业注》对李渊从太原起兵至入关受禅这三百五十七天的经历已有详细记载,较之于删减,实录与旧纪增益改写的部分更值得注意,或较为直接地反映了太宗所欲塑造的形象。增润部分的首要目的无疑是凸显太宗本人在太原起兵中的作用。
太原起兵之后,唐军一度困于贾胡堡,因霖雨积旬,馈运不给,旬月不得进,军中遂有回师太原之议,《创业注》中对此有详细记载,实录与《高祖纪》不但将《创业注》中建成与世民共同谏争高祖一事归功于太宗个人,《册府》卷一九节引《太宗实录》还为他增加了一段“哭戏”:
这一出深夜追军,以及后文“驰入深谷,遂失道,下马步上,久而得路”的戏剧性桥段,并不见于《创业注》,乃是纂修实录时添补的,可靠性令人生疑。
除了抬高太宗地位外,实录增补事迹亦处处贬低太子建成的能力与事功,除了如上文引及“所领右军,严而未发,左军虽去,犹应不远”这类隐晦的比较外,《册府》卷七霍邑之战中亦增加了一段突兀的描写,“老生之军背城而阵,高祖以中军与建成合阵于城东,太宗及柴绍阵于城南。老生麾兵疾进,先薄高祖,而建成坠马,老生乘之,中军与左军却”,仰赖“太宗自南原遥见尘起,知义师退,率二百骑驰下峻坂,杀一贼,遂横断其军,出阵后,表里齐噪,响若摧山”,方得反败为胜。
而据《创业注》记载,此役高祖“仍命小缩,伪若避之”,命部队佯退,诱使宋老生远离城下布阵,然后“命大郎、二郎依前部分驰而向门”,断其归路,最终斩杀宋老生,攻取霍邑。《创业注》对战事经过的描写与实录有异,也没有“建成坠马”的桥段。
并不是说“建成坠马”的情节就一定是虚构的,《通鉴》卷一八四《考异》比较《创业注》与《高祖实录》两书围攻河东的记载,指出温大雅所述有虚美成分,历史记载的关键有时并不在于“事实”之有无,而在于如何来裁剪与表述已存在的“事实”,《创业注》中“仍命小缩,伪若避之”与实录“老生麾兵疾进,先薄高祖,而建成坠马,老生乘之,中军与左军却”记叙的或是同一件事,也有可能是同一件事件的不同侧面,但通过对细节的检选与呈现,表达的意义与效果迥然不同。
在高祖、太宗实录中刻意增润种种称扬太宗、贬低建成等人的细节,构建了一种固定的故事格套,直到现在,依然或隐或现地影响着我们对唐建国史的认知。
《大唐创业起居注》、实录、本纪同为编年体的史料,比较三种文本的增删及叙事的“变形”,区别史料的不同层次,并不难分辨出哪些记载稍近于历史事实,哪些则是太宗朝纂修实录时的添油加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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