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晋朝是一个缺乏天命的朝代?

学术   2024-11-19 07:40   江苏  

近日,作家沈刚的历史新著《晋朝的死结》近日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这是一部完整的两晋政治史读物,以“死结”为线索,清晰地梳理了晋朝150多年的历史,涵盖关键时间点、人物和事件。但它并不只是局限于人物与事件的演绎,而是深入历史肌理,注重分析隐藏在表象背后的原因、联系和规律,让读者在轻松阅读中深化认知。书中的视角不仅限于晋朝,还扩展至东汉、三国、南北朝乃至隋唐,揭示了古代王朝在天命与强权间的挣扎。


在上海书城举行的《晋朝的死结》新书发布会,作者沈刚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执行主编郑诗亮进行对谈,对于晋朝的历史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关于死结,我的定义是,统治者倡导的主流意识形态,与现实政治实际操作的结构性矛盾。两晋一百五十五年,在不同的阶段,死结表现为不同的形态。但是,我们重点还是要研究死结是怎么形成的。


回到东汉末年的社会思潮、社会背景。一方面,儒家思想还是占绝对的主导地位,儒家的天命观与汉室享有天命、汉室为正统的理念融为一体,这个是当时士大夫阶层普遍的思维;另一方面,政治现实层面,就是军阀武力割据。这样的话,实力至上、胜者为王的血腥政治逻辑,与天下士人“心存汉室”的价值观念之间,就形成了结构性的对立。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充分利用了汉室正统的价值思潮,打着复兴汉室的旗号,统一了北方,等到他走上权力的巅峰,暴露出代汉的意图,问题就来了,与他合作的部分知识分子就和他分道扬镳,特别是他重用的中书令荀彧忧愤而死。曹操的儿子曹丕代汉,五十年不到,司马氏又取代曹魏建立晋朝,东汉献帝朝廷、曹魏政权和司马氏集团,统治集团中的大臣、官僚士大夫具有高度的重合性,尽管迫于暴力的威胁,绝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妥协,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内心认可新生的政权。魏晋立国一开场就笼罩在不合法的阴影中。


所以,正是由于这个死结的存在,大家就觉得曹魏、司马氏得国不正,统治不合法,或者说,大家觉得晋朝的开国没有天命。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进行探讨。

第一个层面,汉室的天命为什么这么强大?


中国古代王朝的政治制度历来有周制、秦制之分。殷周换代,西周周代统治者反复论证,殷纣王是因为失德从而造成天命转移,实际上作出承诺,就是承受天命的周室必须以德治理天下。所以,以德治为核心的天命观,加上世袭贵族分封制,反映宗法等级的制度等等,这些构成了周制的基本内容。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王权低落,诸子百家各种思潮兴起。老庄道家祟尚避世、隐逸的生存方式,表达清静无为、小国寡民的政治理想,儒家、法家思想中分别都包含着追求大一统的积极态度。其中孔孟儒学推崇德治和仁政,强调宗法伦理、合乎周礼的等级尊卑秩序,实际上就是要求恢复周制及周天子的权威。


问题在于,在诸侯征战、追求霸权的大环境下,儒家克制私欲、恢复周礼的解决方案,并不能为诸侯建立大一统王权提供方法论上的实际助益,于是,迎合君王对内集权、对外扩张的法家学说乘势而起。法家主张强化君主绝对的专制权威,实行郡县制,制定各种严苛的法律,要求臣下与庶民无条件服从,通过赏罚控制臣民的行为,提倡农战,把民众改造为从事粮食生产、作战杀敌的工具。

所谓商鞅秦国变法,搞得就是这一套。法家的思想,确实大为加强了专制国家的资源动员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秦始皇统一中国确实是法家路线的胜利。

但是,秦朝统一仅十五年即告覆亡,又证明法家思维的高压、残暴的统治,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刑罚严苛、横征暴敛,轻视天命及合法性塑造,法家著述大多是为帝王献策的统治术、权谋学,不可能成为凝聚君臣士民官方的价值。


到了刘邦创建汉王朝,历史的钟摆朝着以德治而享有天命的周制逻辑回归。汉承秦制,汉朝保留了秦朝皇帝制度在内的体系、法律的前提下,一度采取了郡县制、分封制并行的一国两制模式,而且采用清静无为的老庄政治伦理,与民生养生息,轻徭薄赋、特别是汉文帝刘桓对内不扰民、对外不挑畔,西汉政权在他手里通过了瓶颈期。


西汉武帝时期始,董仲舒改造的儒家思想逐渐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经过君权天授的天命说包装,实际上否定了秦朝的天命合法性,直接将汉朝塑造成夏商周三代之后,天下大一统王道秩序的继承者。


尽管儒学中天命转移的说法,意外地为王莽代汉立新提供了理论依据。但是,王莽的改革最终成为笑柄,本人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这就说明了王莽并不具备天命的合法性。而刘秀在群雄逐鹿中最后胜出,不仅向天下证明了他本人受命予天的合法性,更加证明了汉王朝的天命系统并未中断和转移。


考虑到夏商两代可能分别延续了六百年以上,西周和东周共延续了八百年左右,经历了王莽篡汉的曲折,汉王朝大一统政权成功复辟后,其实杜绝了任何人觊觎的可能性。在当时儒生士大天的认知里,刘氏家族君主专制的汉政权,将可能无限地固定下去。历史仿佛是终结了。


儒家思想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已经深入到东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相当于儒学为汉政权背书,和汉室的天命融为一体。儒生士大夫忠于儒家精神、忠于汉室和忠于皇帝三位一体,意识形态转化为国家统一和稳定的巨大向心力。东汉章帝后,东汉皇帝大多数都是幼年即位,除了末代汉献帝外,都很短寿没有活过四十的。太后临朝,外戚专权,后来又出现宦官专权等严重弊政,而汉室仍然存续百年以上,这是儒家意识形态发挥了凝聚人心的作用。


紧接着第二个层面,晋朝的实际开创者是否享有天命?


晋朝的开国皇帝是司马炎,但实际的开创者是他的祖父司马懿。对三国历史熟悉的朋友,对于司马懿都不陌生。特别是在《三国演义》中,司马懿是作为诸葛亮的对立面而存在,所谓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罗贯中是葆诸葛亮、贬司马懿,实际上司马懿对于历史进程的影响是超过诸葛亮的。


从《三国志》、《晋书》等正史对于司马懿的描写,即可看出司马氏代魏是不是享有天命。两汉时代,所谓天人感应的谶纬文化盛行,特别是包装在王朝开创者身上异象、异梦等等,都被认为是某种天命所归的象征。


西汉的开创者刘邦。《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刘邦的母亲是在梦中和神仙交合,然后怀孕生下刘邦。刘邦斩杀挡道的白蛇,又被说成是赤帝子斩杀白帝子;东汉的开创者到刘秀,西汉末年,有本叫《赤伏符》的图谶预言书,上面有“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的字句,被认为是刘秀当为天子的依据。古文经学大师刘歆,早年因避汉成帝刘欣的名讳而改名刘秀,曾经被以为,可能是谶语中的主角。刘歆参与反对王莽的密谋泄露,被迫自杀后,人们开始关注在河北自立门户的刘秀。光武帝登基改元之时,祝文中特别提及这句谶语,以此证明他是真命天子。


那么,司马懿出场又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晋书·宣帝纪》中记载,首先是曹操觉察司马懿“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然后曹操对太子曹丕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所谓狼顾之相,就是说司马懿看人像狼一样,暗示他有不臣的政治野心,三马同食一槽,更是隐喻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父子三人对于曹氏政权内部侵蚀。实际上,曹操讲这个话时,司马懿当时才三十出头,司马师、司马昭尚为幼童或婴儿,曹操怎么可能预见到四十年后发生的事?把司马氏父子的行为安排在曹操的梦里,也许可以认为是一种天命,但这种天命的形象无疑是很不堪的。


司马懿出生于东汉一个后起的经学世家。和曹丕、诸葛亮同属三国世代中的第二代。司马懿大概比曹操小二十岁左右,被曹操征召在他身边工作,直到他去世,一共十二年。也就是说,魏晋两朝的实际创始人,有同为十二年汉臣的共事关系。


这个十二年,是曹操和汉廷矛盾激化的十二年,孔融、崔琰和杨修等名士被杀,献帝伏皇后、董贵妃等家族几乎被灭族。司马懿是曹操事业的实际继承人,他在曹操身边学到了战争和治国的经验,另一方面,曹操残忍杀戮反对者的做法,一定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司马懿积极参与了曹丕代汉的劝进活动,又以大都督身份,指挥魏军阻止了诸葛亮北伐中原的军事行动,实际上终结了以诸葛亮为代表的部分士大夫恢复汉室的政治实践。


中国古代的皇权政治有个规律,就是当这个王朝的合法性或者说天命还没有充分建立起来时,国家需要有经验的年长的统治者维持稳定。偏偏曹操选择曹丕一系的嫡系后代,一代比一代短命,到了第四代小皇帝曹芳即位,司马懿的机会就来了。历史的发展其实也充满偶然性,当年如果曹操选择曹植即位,曹植的长子早夭,次子曹植很长寿,一直活到三国归晋后的公元288年,也许可以带领曹魏政权走出瓶颈。


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把辅政大臣曹爽兄弟三人、以及依附曹爽的大批士族名士,包括何晏、邓飏和桓范等人,全部夷灭三族,包括家族中已经出嫁的姐妹和女儿。洛阳刑场血流成河,天下名士减半,士林为之颤抖。


所以,司马懿奠定晋朝立国的基础,确实是充满了暴力和血腥,问题在于,司马懿作为儒是世家的代表,他还是要倡导儒家主流的意识形态治国的,很多历史学者都认为,和曹魏政权相比,司马氏更能代表儒生世家的的利益,


这就延伸出第三个层面,就是说当时的士族儒生的价值取向,他们对于司马氏政权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从官方的角度讲,晋朝以儒学中的孝立国治天下,始于司马师、司马昭当政时期,但这并不是司马氏统治者独创。在儒家伦理之中,忠君与孝父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两者逻辑上都是一致的。有时即使发生冲突,统治者大概也会主张先国后家的原则。到了曹操时期,这种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曹丕为魏王太子时,专门就忠孝关系提问过参加宴会的宾客。他说,皇帝、父亲均有疾病,仅一粒药丸先救皇帝还是父亲?当时有个大臣叫邴原的,就坚决主张亲重于君、以孝为先,曹丕也没有为难他。这一方面说明了士人心中忠孝顺序的改变,另一方面,当时曹氏父子尚未代汉,如果一味强调忠君的话,也只能便宜了傀儡皇帝。

司马氏兄弟提倡以孝治国,其实他们遇到了难题与曹氏父子完全相同。在废帝、弑君的历史变局面前,司马氏兄弟何以提倡忠君呢?晋武帝司马炎继续父亲的做法,把凸显孝道的名教作为国家的统治价值,但这个事的副作用就是,助长了士族先家后国、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的倾向,钱穆先生就说,晋朝士大夫的“国家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家庭;君臣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朋友”。


站在儒生士族的角度,司马氏政权固然代表了他们的利益,无论是九品中正制、五等爵制,都给予了他们政治、经济上种种特权,不过,对于价值理念有着自己坚持的士大夫来说,仅仅依靠实际的利益输送,也难以改变他们内心固有的观念。尽管迫于暴力压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于改朝换代不持异议,有些人还参与了劝进,但是被动地接受,和内心真正的认可还是有着很大差别。


曹操、曹丕父子强行篡汉,皇权就失去了天命的神秘性和正当性。司马昭安排钟会讨伐蜀汉,攻下成都后,钟会居然想拥兵自立。他是司马昭最为信任心腹大臣,很多人想不通这一点。实际上,就是钟会不再相信皇权需要天命,只相信赤裸裸的实力原则。既然曹氏、司马氏可以,我钟会为什么不行?司马氏建立晋朝,很多大臣名士不一定同情曹魏亡国,但内心也无法认可晋室的天命。


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既然儒家学说中天命的观念受到挑战,那么儒学的神圣性在哪里?儒学还可信吗?


实际上最初开启儒学之外精神探索的,是一批曹魏政权的二代。包括后来被司马氏所杀的何晏、邓飏和夏侯玄等人。这个就是所谓的的“正始之音”。作为曹魏政权的子弟,他们不可能不拥护新生的政权,却把精神追求的重点,转向抽象、玄虚的形而上层面。这些人组成了一个清淡的小圈子,讲究讨论的形式和技巧,把老庄道家的玄虚奉为世界的本质。


高平陵政变后,士林气氛相当紧张。一批名士以“任诞“的方式,发泄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大家知道,这就是“竹林七贤”,代表人物就是阮藉、嵇康等人。这些人疯狂饮酒,服丧期间照喝,也不管礼教中男女有别,作出种种违背礼教约束的荒诞行为。而且公开否认礼教作为国家统治理论的行为,主张天人合一,蔑视礼法。为什么这些人会这样呢?因为司马氏父子篡位,本质就是一种毁弃儒家伦理的行为,但是,司马氏偏偏还要高举维护名教的大旗。所以,稽康、阮籍等人就采取这种反对礼教的行动进行反抗。



经过正始、竹林两批名士推波助澜,老庄玄学之风在士族、名士群众充分发酵,然后反映到思想层面,就是脱儒入玄,然后主张君主无为而治,士大夫先家后国、孝而不忠。皇帝还存在,士大夫还存在,但是凝聚人心的那个思想儒学却失去了教化的功能。这个就是魏晋得国不正,对于当时整个社会思想的根本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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