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十年的坚持精心构造唐诗殿堂
罗时进
记得2019年12月,我和陈尚君、周裕锴、齐文榜三位教授受邀同赴日本京都参加“贾岛国际学术研讨会”。每位学者主题发言后都有一个“对话”,尚君先生发言后我作了一个简谈,提到了他勤勉蒐考唐代佚诗,在力求为每个唐代诗人、每篇作品建立文档,“欲以构造真正的唐诗殿堂而自任”。
回国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年疫情。不过起起伏伏之间彼此联系颇为密切。因他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唐代文学卷》主编,刘宁老师和我担任副主编,众多稿件刘老师和我初审校改后一例交他终审修订,这个过程中深感他在学术积累中腹笥日富,唐诗殿堂不断成型。我们又一起出席了首都图书馆和上海书展的对话会,沪上书展时,《唐五代诗全编》试读本已印出,阅后对其海量蒐辑,坚实考证,在自立体例、自构空间中能够任性表达的印象极深,将“坚持”与“任性”一并作为编纂工作的特点提出。“任性”一词或会有歧义,然尚君心契首肯。
秋分时节,上海古籍出版社装满五箱的《唐五代诗全编》寄达,即发信给尚君先生说:“已收到,未启封,待吉时。”后以每学期一次在家中进行读书会(方便学生借书)的机会和十多位博硕士生、博士后、访问学者一起正式启封,将煌煌50册大书排放在大几上,一放就近一个月。我同时将清编《全唐诗》全数并置,以便比较阅读。连续比读有些累,但乐在其中,惊羡更多。虽然我算是最了解他开展这一规模浩大工程进展者之一,但面对巨著,直观地体会其以一人之力抗衡扬州诗局的勇毅——一个人投入长达40余年时间与300多年前十个在籍翰林较力——还是由衷叹慕的。
▲陈尚君教授
1992年初,尚君先生主笔与我曾合作撰写《〈全唐诗〉的缺憾与〈全唐五代诗〉的编纂》一文,发表在《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上,当时提出新编纂的《全唐五代诗》“应当按照新的时代要求,充分反映我国唐诗研究整理的水平”,“要达到这一目标,仅在扬州诗局本《全唐诗》的基础上作修补改编显然是不够的,而应该充分利用存世文献,重新编纂,并在辑佚、校勘、辨伪、小传诸方面,都达到超越前人的学术质量。”我知道,要真正达到这一目标是极其困难的,非殚精竭虑、耗尽心血绝难告成。次第数着冬往春归,静心看着木落花开,终于宏业竣事,理想实现。新出版的《唐五代诗全编》已经超越了清编《全唐诗》“升级版”的规模和质量,抵近了“让唐诗回到唐朝”的全新境地。
平心看清编《全唐诗》,自有可称之处。玄烨帝命诸词臣将底本“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时代分置次第”,这是编辑观念的进步;曹寅作为董其役者,对全稿审阅,发现晚末诗人小传缺漏太大,力求补充,也非虚领其衔;十位在籍翰林皆颇有优长的墨客韵士,在文体分辨上尤有见地。但对扬州诗局而言,这毕竟是一项奉命编纂、黼黻盛代之事,经年有余便匆促奉稿,焉能不错讹丛生?不要说戴叔伦、唐彦谦等掺入不少伪诗的集子混进了《全唐诗》,连明人几乎完全作伪的《牟融集》竟也收入。至于遗漏,更不知其数。朱彝尊当时曾发现遗缺,有所补充,鉴于全稿已经奉上,便噤声不提。清人深知《全唐诗》为“御制”,即使知其存在种种问题,也罕见发声,更不敢措手修订。
一代唐人诗直造诗歌顶峰,而一部《全唐诗》却如残璧疵玉,其流传不衰的过程也使谬误沿袭。史学、文学研究界都在沉默中等待,终于在辛亥变局发生的前三年(1908),刘师培在《国粹学报》四卷九期发表了指瑕性的《读〈全唐诗〉发微》。其文虽属读书杂记,但起笔便直陈“《全唐诗》一书,收辑之富,为识者所共识。然卷帙既繁,考核未精,故误收之作甚多”;转笔又称“《全唐诗》中多载作者自注之词,亦有以后人之注为作者自注者。”所言虽不能拨云见日,但黎明前的微曦亦可照人。“没有中介便没有真理”(黑格尔语意),在闻一多、李嘉言师生力倡重订《全唐诗》前后,刘师培或为“中介”,闻、李二先生的前伸、后延线很长,但真正堪称重编《全唐诗》“托命人”的无疑是陈尚君先生。
“没有文本之外的世界”(德里达语),要理解《唐五代诗全编》的成就,需立足卷帙厚重的文本。我是从长达百页的《前言》读起,然后借助用心编制的《作者索引》,选熟悉的诗人集本先读,次及学界讨论辨证较多的诗集、重要作家作品等。号称通阅,实为走马,不足一个月时间岂能逐卷目验?但对其编纂成就,也略可陈说诸方面。其荦荦大端者如下:
一是“全编”名实相副。唐代号为诗国,作者动辄“千首诗轻万户侯”,历史烟尘深远,不知湮没了多少诗人和作品。全书收录4000余位诗人,55000余首诗作。相较于清编《全唐诗》录作者2567人,收诗49403首又残句若干(其中误收唐前或宋后诗超1200首,互见诗约6800首),《全编》的辑佚(含修订校补《外编》)之功极为突出,诗人数量增加1400余人,诗歌作品增加几以万首计,这是目前“求全”意旨最充分的实现了。他本人以及学界往后应还会有所增补,都无碍今日“全编”之名的成立。
二是“求真”尽显本心。求真,首先要删却混入清编《全唐诗》中的伪诗。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之搜集与鉴别》中列出的首条即:“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前人和时贤循道而行取得了许多卓有见地的成果,在此基础上尚君进行了更彻底的筛检;其次要鉴别重出互见,《全编》综汇各家论说,辨别歧互更趋细密,强化证据,使唐诗“各回各(诗)家”;另外,他明确表达尊宋情结,以坚定的态度走“经宋回唐”的道路,凡小传撰写、版本选择、比对校勘、考按举证,皆实践“尊宋”主张,最大程度上“还原唐诗面貌”。
三是“开放”体现善意。循名责实、尊宋推原,具有较强的客观性;而一代唐诗《全编》,需要形成一个完备的结构,这种结构是建构性的,具有相当程度的主观性。《全编》力求竭泽而渔,遍校群书,但网罗无遗总有相对性;阐释者进入新的语境,对建构系统有不同的言说立场。尚君深明此理,在合理编次、严谨校勘之外,在必要之处附录了详实的本事史料,卷后列《存目》,全编列《别卷》,留下“唐诗”流传的丰富痕迹,善意地架构出一个开放格局。有争议的问题,当断则断;而有疑则存疑,让渡出讨论空间,便于学界继续研究。
近一个月沉浸摩挲《唐五代诗全编》,深感唐诗殿堂之辉煌,而40年无比勇毅地坚持,是何等不易!写此读后感,借以表达对尚君先生的衷心祝贺,以及内心的叹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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