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之前,我囤积了一批水饺。昨天雅克跟我打电话时,我顺口说可以给他一些。他的反应很灵敏,立即问我:“你确定吗?”然后今天开车就来拿了。
雅克对中国的爱简直有点偏执,学了好些年的汉语,越挫越勇。几年前我在巴黎南戴尔大学做了一次有关中国文化的讲座,他跟我加了微信。之后隔上十天半个月,他就跟我联络一下。有时候发一句莫名其妙的格言,问我是孔子说的还是老子说的。有时候发一句似是而非的诗,问我是唐诗还是宋词。有一次甚至跟我探讨两味中药,非说对降高血压有奇效。后来迷上了“道”,经常跑到深山老林里去打坐。不过说实话,他选择打坐的地方风景着实不错。我夸了他两次之后,他就经常给我发他认为有道家意境的美景。
我们联系中断是在去年9月。他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跟人一向不是特别热络,过了两个月才想起问候他一声:“最近好吗?”一般来说,对方会回信说:“挺好的,你怎么样?”这样就又可以恢复联系。雅克很快就给我回信:“不怎么好。”
雅克在法国一家公司做高管,酷爱飞行,几乎每周都要上天一趟。他已经飞了22年。今年9月,飞行俱乐部新到了一种新型的小飞机,建议他试一试。雅克很兴奋,跨上去驾机起飞。飞机上天只有3秒钟,就一头栽下来。雅克被送到医院,二十天后才醒过来。他说,怎么登机,怎么操作,怎么摔落,一直到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他什么也记不得。不过之前的记忆全在。大概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功能,对可怕的事情会自动屏蔽。他已经出院了,在家中休养。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让我难受的是腿受伤了,这会妨碍我运动和长途旅行。我必须赶快进行锻炼。”
“锻炼不着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能这样已经很幸运了。”我安慰他。
“我过几天就去中国了,这是很早就跟朋友定好的旅行计划。不能告诉我的医生。他会阻止我。”
我对法国人的许多做法都很无语。有人去年刚刚在滑雪场摔断了胳膊,今年又兴致勃勃地登上雪山。有人腿上还打着石膏,摇着轮椅就在滚球场上扔起了铁球。现在巴黎封城,人们还是会不停地出门跑步、遛狗。他们认为运动对狗也一样重要。欧洲人大概都这样。意大利一位市长愤怒地抱怨道:“你们不停地出门遛狗,难道狗有前列腺炎吗?”昨天我短暂出门了一趟,发现外面已经全是跑步的人,我怎么躲也躲不掉。好像谁也不在乎疫情正在张开的黑色翅膀。旅行和运动,比他们的性命还重要。
雅克回巴黎后告诉我,中国之行太棒了。今年春天他要在法国接待他的中国朋友。他说他刚刚考了新的驾照,这样就可以带他们从法国一直开车到东欧。
“你为什么要重新考驾照?”
“不是跟你说我的腿受伤了嘛。考个残疾人驾照,我就可以享受停车的方便了。”雅克笑着说。
对雅克这样的法国人,我有太多不理解。好吧。巴黎停车是太难了。有时看到空着的残疾人车位我也想悄悄停一下,可是看到牌子上写着:“如果你要停在这里,那你把我的残疾也一起带走吧。”头皮一阵发麻,只得掉头就走。雅克就没有心理障碍吗?
巴黎封城后,雅克跟我的联系就更频繁了。一会儿问我中国的疫苗研制出来了没有。一会儿又问中国用的是什么特效药。当然大部分都是抱怨法国政府如何动作迟缓,官员怎样愚蠢无能,民众如何自由散漫。也说他禁足在家的日常生活。他说他在阳台上给鸟儿建了一个食堂。“每天都有不同的鸟儿来吃,我的生意很兴隆。”然后发一段视频给我。他在阳台上挂着一个葫芦一样的东西,里面装着食物,在底部伸出一个小嘴,让鸟儿啄食。房屋前面的几棵树都已经开满了花,许多鸟儿飞来飞去,鸣啭曲折动听。春天已经十分喧闹了。
昨天给我打电话,一向快快活活的雅克突然发了脾气:“天天晚上8点钟在阳台上拍手有什么用?我们缺口罩,所有人都缺口罩,好好想想办法吧。”雅克把老母亲留下的缝纫机搬出来,开始做口罩:“我一天能做二十几个呢。”
雅克把自制的口罩送给附近的邻居、扫地的清洁工、送快递的投递员,还有他的家庭医生。“我多了一条出门的理由。”雅克笑着说:“我在出门单下面自己写上一条,送口罩。如果警察拦住我,我正好把口罩给他。”
我想,巴黎警察一定不会难为他。昨天晚上,法国内政部把应该给警察的FFP2口罩给了医护人员,然后什么口罩也没有给警察。警察工会愤怒地警告内政部说:“如果再没有口罩,警察们将暂停戒严检查。”已经有257名警察被感染。
雅克把车停在路边上,坐在巷口梨树底下的长椅上等我。我把一袋水饺给他,他给我几只自己做的口罩。为了安全,我们都离得很远,东西放在椅子上自取。几只口罩的布料都不一样,灰的、白的、红的、蓝的,很好看,大概是他特意挑的。他是个极端爱美的人。
雅克站起身,原本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小了一圈。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灿烂,目光也一样诚恳。他拄着两根拐杖往车子走过去。他的一条腿齐膝盖被截掉了,裤腿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