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铁柱
不像是铁,或铁浇铸
立出感叹,憾动信手拈来的比兴
环顾树隧深林,卉穗错落
轻风古老地循环。想起诗友
端起茶杯的人,正在啜苦咽甘
一片茶叶,牵动山影奔腾
恼人的锈迹,无法近身
铁有祖先的灵息曈曈。人世
剑戟之殇,练就指天的姿势
擎起晚唐的南诏,浑穆安详的社稷
来时骤雨初歇,睡莲睡意惺忪
晨风干净鲜甜。对联
再旧依然有铿锵韵脚,衬托
铁柱凛然气节。穹隆为冠
朴茂雍容的一幢庙宇,无法释怀
铁柱孤独的样子。避开满腹怒气的
树根,落花流水的烛台
一场雨围着闲廊的游客,天边的雷声
才过处暑,便开了小差
举首,铁柱安静得让山沉
我还有什么理由,出言或发声
在大坝水库烈士碑前
成熟的梨一脸腮红,桃子
吸吮着干净的晨光。采风的作家
纷纷围着一座纪念碑
默念、深思后,低下头颅
我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检视
九位英雄倒下的位置。普通的石头
阐述和触及,山脊起伏
多像是九位英雄劳动的英姿
淘汰沉积物,无损地收集鲜血
无法交接的遗言,才发现
英雄的一切,早已让洪水已变得清澈
泥石流,将一座山挪了个座姿
那是倒下的人,换一种方式的雄起
数以千吨计的坍塌,很容易将
一切掩埋、销毁、撕扯和吞噬
一些家庭,从此有泪腺破土
镂刻在花岗石上的姓氏,一定
还有人间的分支
纪念碑的石头,据说
就从英雄牺牲的地方运来。面冷
质硬,却被九个人的事迹,高高举起
血染的红岩,总有这样的故事
梳理便把人的心情弄暗。而旗帜
擦过乌云,又把一张张笑脸
擦出美好的憧憬
隆庆关
杂草与藤蔓,像是某条古道的根基
一座鸟喜欢的山,因此变得生动
汹涌的绿意里,长兰草
蘑菇、小调。鸟语堆叠
星辰离乱。形已顷圮的墙垣
未能抵挡变化与迭代。石的肌理
重复着明末清初的大雨瓢泼
蓬勃的苔迹,让蜷曲的历史
夹带松烟。我泡了茶
险恶的关隘无需通牒,我仍然
来到石刻前,峰峦攒聚,流水交集
着墨的黎明,散落一地月迹
玉质的蝴蝶,显然扇不动寒重
好在,八月的山谷有轻风道场
有人匍匐在地,有人直抒胸臆
三百多年后,荆棘涂改了去留
只有寂寥,仍与徐霞客的游记耳鬓厮磨
繁星隐退,那些复又归来的哨民
把石头擦得锃亮。火把引路
苦荞粑粑,蜂蜜酒,等着
远方的客人。我坐在山隘
与樵翁说些隆庆关的后话
不坏。烟雨一帘,菌香满地
这一天,我收获颇多,纸上布排的文字
每一粒都像是失散已久的鸟语。
离开时,云往山上赶
似是听见哽咽的锣,与猎猎旌旗
多祜清代砖瓦窑遗址
经过岁月的篦梳,留着
钙质疏松的灰烬。脚下的泥土
曾在幕府或私邸成为飞檐与屋脊
怀揣手艺的泥瓦匠,摔打着泥巴
做抽筋剥皮的事。功夫
能让泥水长出筋骨。落难的砖瓦上
还看得见破碎的鸟语与枯萎的卉穗
祖传的碗,斟满隔代的焰火
端看,还能从有豁口的杯盏
还原先民粗糙的抚摸
风卷尘土,试着掩埋
多祜清代生活的图景。雨水密实的
针脚,洞穿石头,让铁还原成锈
却无法击穿一片瓦当。活着的苔藓
是死去的良辰。几个泥瓦匠
扯完土坯,再扯一坛烈酒
月色悄悄缝补着日子的倥偬
散落一地的残砖碎瓦,有种落荒而逃的
趋势。窑还在,立着绝望多年的烟孔
青草一头扎进未成型的土坯
回火沟里,水与火面面相觑
炭粒与柴薪,固定在一只碗的细节
火焰与叹息,浇灌着杯盏
这是瓦窑最薄的脸面。几千年的
燃烧,没有让窑身变形,端起碗
等待冷却的泥土,继续泄下点火时的咒符
听见有人念诵着什么。风起时
又把成品半成品的砖瓦,翻成当年出窑的情景
天生营
山立在那,整个村子威风静穆
凛然不可憾的轮廓里,密布生活的细节
深藏不露的雷霆,审视着云里的雨量
高蹈的林木,引领雨水和雾霭
织满蛛丝的窗牅里,线索仍然扑朔迷离
水井举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倏忽一瞬
我就想这样坐下去,抵达晚年
褪色的对联,有对仗的中规中矩
“中剑伏地的兵士,长长的伤口流着血”
也难怪,第一眼,山峰都挂着春风无法稀释的怒容
这是八月,脱水的山坡
所有的庄稼努力直奔主题。石磨
停下咀嚼,老人们扯一片树阴落座
一脸谦恭,欲言又止
传说傍逸斜出,慵懒的秋风
点破山的腾驰,擎天巨柱的主峰
守序安分。不容易激动的石头
曾充当了壕堑,把一场生生死死
推演到兵燹之祸
秋意染指村道,爱情鱼传尺素
门窗敞亮,阳光涌入。义军旧垒
伤势历历在目。作战的壕沟
荆棘匍匐。必然想起一个人
凡人做了不平凡的大事
人们津津乐道,云彩被风扯成白鹭
白子国遗位
昭告,失效。所谓的遗址
不过是一汪绿水,丰收在望的亩产
松风洗涤,泥香袭扰
站在白崖俯瞰,只有灌浆的稻菽与烟岚
一定有长街,游走立功的骏马
受勋的将士,封赏的千户侯
阳光沿叶序的轮廓,注入或浇灌
绿色洇开的村庄,上演过频繁的生杀予夺
大理石的石阶,溺身浮靡的尘土
少了宫阙与皇墙,有足够的空旷
提供想象。有人焚香化纸
手法娴熟,祈愿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垂钓的年轻人,用一根细细的线
苦练破壁穿堂的技术
金殿窝野蒿蓬勃,西门火烟堆
我只能依靠落山的日头,略知一座城池
被废墟或良田瓜分。八百年里
人们在这里接神,酿酒,娶亲嫁聚
活着的,假寐的,都要在这里
重新下地。流水声音相似,熟透石榴
仿佛是一个村庄深暗的底衬
没事,就在老井旁喝茶
树老得青筯暴突,每一朵花
都有春风暗渡的归宿。土软地酥
适合农事、坚果与终老。熟透的阳光
哺喂万物。随葬金银、兵器与棉帛
最后都归附泥土。一些随葬的土陶
已经见光,风吹尘土,就把白子国
吹成几百年前的模样
有人随风离乡,成为族谱里最粗的分枝
一个村子有种惊人的硬度,并不因为
随便一犁,都能遇上历史的残砖
文盛街
石头,还会再旧下去
旧成册页,墨影蓬勃
马匹,还会再少
剩落尘的鞍鞯与掌钉,出具
南行人犹疑和顾虑
一群游客,依了饥馑
商议着赴宴。主角豆腐
早已姿容万千,以古八碗的形式
等着举箸。老墙无语
替时间活过世纪。古戏台
有花灯演出,直白的台词
轻松胜任想念。观众很少
手机里的小河淌水,晦暗的声线
镶嵌在墙壁的镜子,出卖着日渐恍惚的脸
高亢的声腔,缓缓流出的小河
许多忧戚的桥段。珍珠泉依旧清澈
有人取水烹制豆腐,煮制熟普
一群女孩坐泉边,不梳妆只捊心事
我慢慢地走在老街,左右两边
都是幽深的巷口。鲜红的对联后面
总是春喜。一位发呆的老爷爷
极像我的父亲。抹去汗水,面对稻菽
太极山上的云,密谋着什么
马厩改成的茶室,一直都有料草的味道
人们在这里议论昼夜长短、日影高低
补丁的古道,拉长了怀旧的篇幅
谷女寺
梳理了一下,最终是这里的阴凉
让人心安。求福、求财
我也求,在淌水的地方呆些时日
增加忘性,忘记疾患与房贷
口含经文的奶奶,谦和慈祥
遇见她,我就断了买香烧纸的念头
功德簿,笔走蜿蜒
每个人都想着曲径通幽。殿前的石头
被心脏贴紧,让膝盖重叠
斜阳泼满残碑,金桂吐香
算不算祷辞?在侧的流水
可荡涤邪魅,也可浣洗污秽
坐着,听流水,不想来路逶迤
去意彷徨,也不去想山外有山
寺前的田亩,都种上了玫瑰
种什么神都管不了,但神示里
播下善良才不会歉收。野草漫过屋脊
烛光的残烬,祷辞的偏旁
都会被风收场
我拾级而上,空落的大殿
有无数虔诚的双手合十。更多的人
掬水为饮。水的沁凉
就是白崖的体温。一旁有古道
正在被野草淹没,还有人
背着相机,试着历史的水深
巨石举着寺宇,三百多年
没有疲累的站姿,让人感叹
少女高娘骑猪化象的传说,腾空蓬赢
比书还硬的峭壁,当然是诗最好的书写
春风记下了,清泉潺潺
谷雨记下了,霜落秋黄
任何一个角度,可览弥川烟景
一分一秒,都是人间少有的安逸
民居在侧,我买下流水陪寝的一晚
临睡,给远方的爱人打了电话
还和人间道了晚安
小河淌水
托举珍珠,奉上一粒粒音符、
珍稀、倏然而现
游客捶胸跺脚,说是这般操作
便能让泉里的珠子更多
其实,这眼泉水里
早就没有了多余的珠实
它还能奉上一些,只是想证明
神性的泉水,尚存生命的呼吸与吞吐
哥披着山月,在深山伐倒一棵棵大树
哥要建盖房屋,娶一位小河淌水一样
清澈的妹妹,跟着农历的节气,过完一生
深山水寒,哥用想妹的酒取暖
月光流淌着,从树叶间落下
一点一滴聚集,成就了一首东方小夜曲
历史很长,长到只能以音符
表达爱与恨的盘桓
妹妹采摘着桑叶,一条蚕
夜夜吞噬着时好时坏的心情。五彩的
线跟着比桑叶还嫩的手指,跑满给哥的鞋垫
月亮醉了,哥也醉了
一壶包谷酒躺在树下。躺下就躺下吧
哥怎么也睡不着,妹在密祉的村头长成纸鸢
在水茂平喝茶
齐眉,奉上一盏
就会把白崖,弄得亦慈亦悲
那些苦难,不是我一两行诗歌可以归纳
生活分门别类,已交给村史
陪我喝茶是村里的书记,他话题一转
就是眼前美好的日子
书记是怕老有人纠缠过往,说到水茂平的
贫穷,他习惯在一拨拨参观的人面前
画龙点睛。把历史交给过往
水茂平人身上并没有轻松多少
每一个梦都有铺垫,而今还有
那是更加富裕的情景。一杯茶
只有两种滋味,苦或甜
抄袭了生活本来的样子。当茶叶
在水中屏住呼吸,捕获时间的每一秒
让它醒来或安静
一片茶叶磨难九重,才能再次
与水浸心入骨的相逢。三道之后
我们都陷入沉思。茶醉
是人生最好的醒着。别以为
有质地很好的瓷拦着,一片茶在水中
都有重返山间的梦寐
时间是一杯茶的命运
不长也不应该短,才能让
佛性的汁液,喝出一啜飞天的春意盎然
过定西岭
夯实的墙土已经坍塌,埋入
大地的誓言,纷纷改口
马蹄匍匐着,故事在一代代人
口中篇幅不断精简。路边的桃子
红晕初漾,香息微荡
一块石碑,替烽烟聚散的滇西
进行了简单的复述
“鸟,一只,或一群,逆着光飞
它们翅膀上的金边,是忽生忽死的曲线。”
往左,是历史的侧门,从右
是往事的窗牅
遗弃的剑戟,上马的功勋
訇然散去的群雄,都交由蔓草代言
许多人,与一块石碑上的三颗字对望
一座山岭便有了啸叫的回声
加水点,一位老人指着铺装的柏油路
说他二十年前上山,挑着他的一双儿女
徒步。食品百货五金
挤在一间小屋。生活丰盈、裕润
老人仍然接待着绵绵不绝的车轮
散落的残砖,像掉了偏旁的汉字
任其草长,一读还是松风淹死的题诗
失血的杀戮成为笑谈,仍在逍遥
只有春风。最后由一块栽进泥土的石头
绑牢狼烟与烈焰出落的史记
杏花设祭,淌出高渺的音符
石头皴裂,井水储满历史的愁容
石头周围都前是奶质的草色,发芽的利箭
无法穿过纸做的盾。风雨
一直都没有停止对历史的涂抹,好在石头
沉默得太长,就无法篡改
有人还在为石头平凡的坐标,把脉
古道衰竭的病因;有人还在为负义与寡恩
争得面红耳赤。墟土零落成尘
沿续着朝代更迭无法改变的从容
在蔬菜种苗基地
她清秀的指尖,触摸着上架的水滴
她懂得轻柔、舒缓和用心
绣花的双手,握住一茎幼苗的细腰
只有她懂,番茄的花序与卷须
必须找到合理的切口。以毫米计的伤
需要十指爱抚
正确的移花接木术,使得茄子
长得雍容,大葱的富态
装着绝世秘密的葫芦,在成熟到来之前
纷纷改口。心细方能豢养金色的收成
我只是静静地看,一双手
捉过叶蝉,她知道招待幼叶与嫩梢
配对农药,剪去僵穗与病枝
一定也是这一双手,摩挲着
一个家庭的艰难与苦楚
她伸手接住一串西红柿,突然有莞尔一笑
对视之间,甜便灌入她的眼睛与心
略略停顿,还是想让果实留在枝头
还是,像我苦思冥想之后的开悟
总是来得有点急促
鼎沸的阳光,把她的脸
照得比一粒西红柿还红
徐霞客在弥渡游记里透露不多,
接过妙乐师的
乳线,徐霞客则以字回礼
比任何一次送别简单,两个老人
搀扶着到落寞的亭台
天灰、云沉。芫荽与苜蓿
荼䕷与蔓菁,都有徐霞客想留下来的
理由。最终是探寻里的诸多不解
让才他把每一天当作起程。目送
是游记里若隐若现的线索
一段相伴的行程,至今仍然有人
踏勘、破译、细品慢斟
拎起了只剩鸟影与风声的远路
时好时坏的腿疾与风痹,仍然没有
停下书写。峰崖涧壑
日记里都有注解与眉批。双脚踩过的
险情,变成了伏案挥毫的低诉
活着的马蹄,极欠平仄的风声
余下的只是困顿。一主一仆
手捧余温殆尽的火塘,凭借星辰
又把一座山,轻轻搁置身后
变成我们面前,无法逾越的高度
小河随性而为地流淌,即为弥渡最简单的
相迎。树叶莹黄,磨房发白
徐霞客买食的新米,留下了明末边地
农业的腰围与体重。徐霞客投宿的驿馆
是采风最后一站
鱼跃池塘,果蔬挥汗如雨。
作者许文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徐霞客研究会理事,临沧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