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住处出门右转,走到巷口,有一座红砖的邮局。邮局对面一幢房子的二楼,是印象派大师马奈的工作室。大概是因为方便,马奈站在窗口画过好几幅这条街的街景。从画上看,没有这座邮局。这是马奈去世之后才盖的。
在邮局的屋檐下,住着一个流浪汉,很年轻,留着大胡子,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我到这里两年了,每天都能见到他。彼此偶尔会点头致意。他的铺盖总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邮局外面的一个长台阶上。台阶上面有片玻璃的屋檐能挡风雨。他白天不在这里。我有一次在布达佩斯广场上遇到过他。每周一、三、五的晚上,布达佩斯广场上有义工分发免费的晚餐。整个广场上都是排队的无家可归者。队伍井井有条,寂静无声。
这位邻居每天生活怎样,对我是一个谜。只在一天的深夜里我们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道。我们站在欧洲广场的铁桥上看下面徐徐进站出站的火车。我递了一支烟给他。两人默默地在黑夜里抽完手中的烟,点点头就分手了。也就在这一天,我突然发现他收养了一条狗。一条很小的黄狗,乐颠颠地跟在他的脚后面。他很晚才睡,小黄狗趴在他的头旁边,一声不吭。等邮局上班了,他爬起身,叠好铺盖,带着小黄狗消失。
一年前,邮局开始施工,进行大规模整修。他原先居住的台阶被围挡裹了起来,外面只剩下一点点,只够人直着身子坐着,再也不能躺了。我晚上散步从这里经过,看到他和小黄狗无声地坐在台阶上。铺盖卷没有打开,放在脚边。我原以为,流浪汉四处为家,既然这里的窝毁了,那就再换一个吧。可是,每天晚上他还是回到这里,默默地在他原来的地方坐着。
我心里有些难过。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境况。那是在无锡,打工的书店关闭了,突然没有了住的地方。可是我晚上也还是回到那里。毕竟这是偌大一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地方。
有天黄昏,我从他面前经过。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路对面马奈工作室的窗户。窗户里亮着灯,看不到人。房间里很空旷,靠墙立着一排书柜。过去了一百多年,还是工作室的样子。不知道现在谁住在里面,灯光很暖。我回到家,热了两只包子出来找他。可是他又不在这里了,铺盖还在。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只好怏怏地回家。之后好些天他都不在。我想,他大概找到新的住处了。毕竟巴黎这么大。
又是一天晚上,我从圣·拉扎尔火车站出来,沿着罗马路往家走,突然有个很面熟的人迎面朝我走过来。等到擦肩而过,走过去好远了,我才反应过来。是他。他的头发虽然还是像爆炸后的蘑菇云,显然洗过了。脸上干干净净。一身衣服也是新的。脚上一双旅游鞋,白得晃人的眼。大胡子也修剪过了,显得相貌堂堂。
巴黎有这样的机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者。也许是因为他失去了住处,被他们发现了,因祸得福,得了这样一身新装,有了可靠的生活。那只小黄狗没有跟着他。我听说在那个收留机构里,是不允许携带私人物品的,大概小黄狗被没收了。这也是换一种生活要付出的代价吧。
我一直没看到他,他的铺盖也不见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下来,甚至有些为他欢喜。已经是冬天了,露天的生活越来越难。有时候一连三五天下雨,气温也越来越低。许多流浪汉已经在抢占街头地面上冒热气的散热口。市政厅也开始向流浪者开放,不过只收留女子。我希望我的大胡子邻居愿意留在收留处,好歹不会淋雨,有口热饭。
巴黎的夜已经很冷了,我还在坚持散步。有一天,经过欧洲广场的铁路桥,桥上靠栏杆睡着一个流浪汉。借着路灯的光,我认出了他。就是那个住在马奈窗前的我的邻居。他和以前一样,又是邋遢落魄。他就睡在这露天的夜里。眼睛闭着,睡得很熟。原先的那个屋檐,离他只有200米,被围挡挡着。
他回不去,他也不肯离开。
这里人来人往,不可以长住,必须每天换地方。有时他躺在附近广场的长椅上,有时在列日街边的台阶上坐着,有时就睡在欧洲广场的地铁站口。他总是在几百米大的一个圈子里徘徊着,好像在等邮局的施工结束。邮局的工程拖得太久了,不过现在的确已经接近尾声。
巴黎三月封城后,我只有偶尔才出门。现在散步有限制,只能在晚上7点之后,不能离家一公里,不能超过一小时。一个多月了,我一次也没有遇见我的这个邻居。他不见了,不知道是住进政府安排的宾馆呢,还是生病了被安置到了收留中心。
在离马奈工作室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块长着十多棵银杏树的小空地,叫都柏林广场。广场上有供旅人饮水的华莱士喷泉和两张长椅子。昨天晚上,我散步时又从这里经过,远远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椅子上。我特意从他旁边走过,果然是我的流浪汉邻居。他没有看我。他靠在自己的铺盖上,定定地望着因为疫情已经停止施工的邮局。
即便是无家可归了,人的心里也还有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