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伤痕(六十二) || 作者 杨进荣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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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22:30
上海
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一定是在没有进入坟茔的年纪，而明白了世间的虚妄。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拿不走带不来的累赘。刘家大老汉今年将近八十岁，民办教师转正的，工资待遇也不低。前几年能苦动，也能接儿孙上学，两个媳妇子孝顺的很。去年送小孙子去幼儿园，电动车被一位生意人收羊的车撞了，瘫痪在床一年多了，一系列的问题随之而来，只端屎倒尿就成了个大问题。况且，多年生活习性，刘老大清早必须喝罐罐茶，喝前一定要把两颗大红枣放到铁炉子盖上去烤，烤到微焦，再放到罐罐中，加上茶叶和水去熬。他泡的茶不喝，没焦枣的茶也不喝。喝茶的罐罐是陶土烧制的那种瓷罐罐，其余类型的罐罐子，他认为熬出来的茶不地道。曾经，孙子在上房地上玩耍时，没小心把他的茶罐子打翻掉在了地上，他首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孙子，并借此骂老伴，怨儿子媳妇子，闹的一家子人都不高兴。陶瓷厂要么转型，要么倒闭。基本没有人烧制利润微薄的茶罐子、烙馍馍罐之类的生活用具了，老刘钟爱的茶罐子根本买不上，他不信儿子的话，坐班车一百多公里，到有个叫磁窑的地方他亲自去看了，才相信。垂头丧气了多天，才勉强用上了铁罐子。刘老师解放前念过几天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他背的很熟。假期劳动间隙，他背几句顺口溜，好多人只感到很古老，于是，认为他很有文化。别人称他刘老师他点头答应，若称其老刘或他刘家爸、刘家哥啥的，他斜过头来，看你一眼，不哼不哈地就走了。刘老师不会汉语拼音，整体认读音节他不懂，硬让上一年级的老张他们拼读，孩子太小，拗不过口。刘老师就用巴掌在他们秃头子上扇。后来，转正了。是赶上国家对有三十年教龄的民办教师全部转公派教师的好政策，否则他没有今天这么好的待遇。刘老师亲弟兄俩。老二没上过学，人的大脑也不怎么清整。聊天谝传，开始谝几句还行。谝着谝着就离题乱说开了。年轻时，人说他是被神附身，挼马脚着呢。到后来，人们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纯粹是脑子短路，地方上人常说的那种半脑子人。他比中等个略高出几寸，跌肩骨，也就是溜肩。没有胡子。年轻时看不出有多么异常，年老了，腮帮子上的肉少了，牙齿脱落了，没有一根胡子的脸下部，显得那么奇葩，吃东西时，嘴一撮，如秋天脱毛母鸡的那个尻子，略红且有好多褶皱，难看的不是一般。裤子两面系的总不一样高，通常是左腿穿的合适，右腿则裤脚托在地上。看不出来瘸跛，不知裤子咋能穿成那样。刘老师家改革开放后的苦，让老二给下了。耕种锄铲收碾，都离不开刘老二。不知是无缘，还是桃花运根本没有，刘老二始终没有成上个家。年轻时，经常因饭量大而遭嫂子嫌弃，年龄大后，因其窝囊邋遢而屡受侄男子弟的气。刘老二吃肉，专吃猪脖子那一圈儿的肉，俗称猪巷臃，肉肥且厚。猪脖子肉煮熟后，拃刀子拃成三截子，他用筷子扎上一截子，抹上食盐，几口就能咬掉一大坨子。肥油从他的嘴角溢出，嵌在纹窝里，掉在胸膛上，鼻涕流出来，他用袖子一擦。半个小时，一个猪巷臃肉就能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有时吃过量了，他也拉肚子。刘老二吃咥疙瘩，一顿三碗。还要汤少疙瘩多，才能吃饱。能吃，力气也好。山上背糜子谷子，别人一捆背十个，他一捆背二十个。黑马山上刮柴，你看背最大一捆的一定是刘老二。拉窖泥，别人四五个背着辘轳绳，才能把泥包拉上来。而他一个人背着绳，拉二三十包后，才坐在那儿抽根烟，缓一缓。重活人都喜欢叫刘老二帮忙。有他在，盖房时，后墙撇沪墍上泥，人就不愁了。有他，豁酸泥，人就没那么吃力了。其实前年有个解决老二养老的好主儿，却被老大老两口搅黄了。西塬有个外号叫白狼的人，因为晚上去偷人，被主人发现，追撵到沟里拌死了。因为白家弟兄们的掺和，官司打了两年，今年才处理结束。好多人都说，白狼的女人受了半辈子男人的气，这下算解放了。有好心人把她托说介绍给了刘老二。女人答应成婚后，一个儿子过继给刘老二。因为她早年结扎，再生育不了了。起初刘家人很高兴，谁知要办事时翻船了。刘老师的两个儿子坚决反对。不准小叔养活别人的女人娃娃。这貌似正确的决定，暗含着他们说不出口的私心杂念。刘老二起初享受低保、五保、困难救济，手里有点钱，他们不是担心老二被人“娶”走了，而是怕钱被人落下了。导致刘老二，阳后每况愈下的身体，没有可以依靠的港湾。老二越来越老时，刘老师也犯愁了，谁给老二开门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前两年，曾经私下给家里人提起过，老婆坚决反对，还说顶了门的没一家过好的。两个儿子相信母亲，与母亲平时走的就近，干脆也不顶。此事便一直撇到了现在。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你为大意的过去轻松，必然要为它的将来负责买单。天道之律，丢弃不由你。轮回之规，远离不由谁。鬼神有没有，你我没见过。因果在不在，你只需看解放至现在。恶与善，如何交替更新，让多端的恶衰变得那么彻头彻尾。也让真正的善在后代身上绽放得那么唯美！我们的悲哀常常是只为当世的快意不择手端，而对于来世的报应不管不顾。来世在哪里？就在你的身旁，子孙后代！刘老师识字，偶尔给人家写副对子，也替人家记账。但他没有吸取大房头如何断子绝孙的悲哀教训。害得他们刘家隔几年请人神超度，只给阴阳的钱，就能解决一小家人几年的生活。按知识分子的要求标准说，他也不够知识分子的格。但久传的家风，也熏染了他的性格。始终保持绅士一点，仿佛才是刘家的后人。如，他不准自己的孩子和大多数人家的孩子玩，不准孩子随便去看戏和露天电影。管教的严，但也没能让孩子们乖顺。他有个妹子，人长得俊俏，性格也很温柔。二十三四岁，都没给人。要求高，一般的人和家庭他不许跟。多少提亲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到了二十六岁，妹子的肚子突然大了。他火暴雷庭地整了两天后，不到十天，妹子出嫁了。嫁给了离家两百公里的外地，据说妹夫是个残疾人。究竟怎么样，谁也没见过。刘家过大小事情，刘老师的妹妹两口子从没来过。刘老师曾经也嫌弃过谁家的孩子是哈怂，没教养。但当他的二儿子长到十五岁后，五毒俱全，气得他差点上吊自杀。现实打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人啊，不敢说嘴，说不定你的儿孙就是打你嘴的板子……民国时代，刘家大房头那个了得：高墙大堡，四檩七亲口的上房，穿衫子戴礼帽的人就有五个。两个人还戴过顶子。现在七十岁以上的人见过的刘家少爷，出门看戏，十多岁了都不走路，经常由团丁背着。戏场专门为刘老太爷及其亲眷留有通道，摆有专门的座位。戏开场前，必须由保长拱手，把老太爷请上台子，讲几句开场白。人们给刘老太爷送外号叫笑面虎。没有几个人见过他怒。即使打火计和媳妇子，他拄的那个文明棍，招在谁的头上，都头破血流，你不能叫，也不敢哭。他敲完，站在房台阶上，笑得很开心，如一朵莲在池子的清水中绽开。逢到有客来访，他会急忙扶摸伤者脊背：唉呀，失手把娃打重了，昝赶紧回去缓着去，帐房，多给他几文工钱……客人走后，他会让自卫队长把挨打者叫来，伤者来后，双膝跪在地上，刘老太爷会用很长的筒筒指甲，男佣掐其脸蛋胳膊，女佣则会掐其屁股大腿两侧。掐一阵，喝两盅酒，在高凳子上坐下歇一会儿。队长近乎巴结地问：老爷，咋不掐那个媳媳妇的脸呢？他会笑眯眯地说：你个怂娃子，女人要靠脸活呢……有一年，土匪强攻刘家堡子三天三夜。家眷大多藏在通往外面的地道里，刘老太爷和一个值钱孙子也随其中，三个儿子都在护堡的战斗中，被土匪打死或炸死了。牛羊被吆了一群，土匪是大摇大摆地走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了解放，刘家虽然衰落，但也还是地主。刘老太爷被镇压了。儿子被劳教，发派去河西修水库，饿死了。你说怪呀不怪？少爷，也就是刘老太爷的孙子，娶了三个老婆，只有三老婆生了个哑巴儿子，其余的都生了一群女子。文革期间，哑巴跳窖自杀了。从此，大房在刘家家簿上空格了。前天的一场雪，下的天地茫然，萧瑟凄凉。冰入骨头的风，拽着太阳的浮光，行走在冒出积雪的荒草上，方园到处，人感冒，发烧咳嗽，雪地上的足迹一直通向村头的卫生所，那里从烟筒里冒出的黑烟，正肆无忌惮地在低空盘旋。这么冷的天，适逢刘老师家闹家务，上下窜了几趟，老张也觉得自己感冒了，嗓子搫嗖嗖地痒，间接性地咳嗽，还有痰。他穿上皮袄，戴上暖帽，拿了把铁锹，出门去卫生所，准备抓点药。通往卫生所的路上，有小车带铁链子行走过的印子，他寻谋这不知是谁，路这么滑，还把车开了出来。走了一身汗，才到了卫生所。掀起门帘，呛人的烟一股一股直往外冒，几十个人，一人手里掂着烟锅的，夹着旱烟棒子的，叼着纸烟的，有人咕咕地不停咳，但吃烟谝传的人豪不介意，依然连抽带谝。你买十二精药来了吗，他张爸？老李问。我咳嗽呢，买偶干啥？你骂人也不能这样高调的骂呀！你看你，刘老二死了你还不知道？你这个岔里的大人，庄子上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老马接着说。你们再候（不要）胡说了啥，前晚都还调解家务叫我们去呢，人好好的，咋能死呢？唉，没人疼的人么，听说半夜给驴倒夜草，在房子后道道雪一滑，头摔在饮驴的水泥槽边上，把头拌坏了。人群中不知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另一个人又说，你说这个刘老师么，天亮发现，人都硬了，还叫儿子拉到医院去呢。明摆着是让公家埋呢么，还救人呢。死硬的人谁能救活？不知谁又说，死了好，死了就把孽脱了，刘老二可把苦吃死了，气也受渣（尽）了，那家子怂人，心毒着呢。你光看老二穿的烂皮绳掉的，他们也不管，光晓得取人家折子上的钱……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老张买了一盒药急忙走出药部透气，自言自语地说：出气的都是假的，唉，孽障人，走了也好，趁哥还在，不然将来瘫痪到炕上，罪可受不完啊！风大了，卷着遍地的雪乱飞，老张深吸了一口气，与出来的几位抓药的人跌跌撞撞地向家中走去。作者杨进荣，曾用名绿云、罗巴、走天涯、西北星，陇上田园诗人，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爱好者和乡土文化的资深研究者，曾在《诗歌报》《散文林》《诗人》《驼铃》《白银晚报》《白银日报》《白银文艺》《乌兰》《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首都文艺》《人文白银》《乡土文学》《乡韵》《陇上风情》《中华诗词》中国网、神州网、今日头条、凤凰网等网络和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游记近万篇，深得读者喜爱。著有散文集《抱朴》和诗集《星云涯罗》等。➌搜索公众号allhuining或天南地北会宁人关注欢迎留言，点个“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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