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二三事
农历一九二五年三月初十，父亲出生在湖南省邵东县檀山铺乡。去年是父亲九十岁诞辰；他于二零零零年农历二月十六日（公历三月二十一日周一）去世, 享年七十五岁。父亲这一辈共有三兄弟，加上一个姐姐。在他很小的时候，因邵东旱灾，举家来到隆回县域谋生。因家庭困难，父亲唯一的姐姐很早就过继到离邵东和隆回很远的临武县人家。父亲去世时，我正在卡尔顿大学为异乡生存而苦读有关国际发展方面学位。因为年龄及语言等因素，读起来特别吃力，还记得深更半夜去找朋友帮助解答作业。加上路途遥远，通讯交通不便，我没能在临终之际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成为难以弥补的人生过失。此后，无论在家或单位，还是在路上，时而涌出有关父亲的许多记忆，也无时不在检讨“忠孝难以两全”的无奈与自责。
(一)
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前两日即三月十九日，弟弟等家人刚安装长途电话，我与父亲平生唯一也是最后长距离通话。听上去父亲声音相当清晰，他嘱咐从国外买些好药带回去。我也正是如此考虑的，并已联系带药回国朋友。没想到的是，这次通话竟成为与父亲的永别。后来家里亲人告诉我，父亲通话时声音清晰是临终前某种“回光返照”。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情形。
我没能从海外赶回去看望照顾父亲，甚至没能去为他最后送行，已成为终生抱恨。家里亲人电话留言，我很晚回到家才获得信息。第二天买机票，需要两、三天才能启程到家。因为两地时差及多次转乘，需要在三、四天后才能回到老家。这样一来，家里亲人说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等候的。就这样，“男人有泪不轻弹”的我已是泣不成声。写这文字时，我找出了当时留下的字迹：
“亲爱的父亲：您为何走得这么快?! 也不等我给您买药? 不等儿子回来看您一眼！您就这么匆匆地走了，让我留下一辈子愧疚和遗憾…….”
就在父亲去世之前三日，即公历三月十九日，我还写了一封家信:
“父亲年岁已大重病在身，不能尽孝陪伴在身旁终日不安。感激母亲、姐姐弟妹等亲人照料；特别期待父亲能战胜病魔，等我回家…….”
(二)
我在偏远乡村长大。与童年伙伴有所不同的是，我从小就想着去看外面的世界。父亲理解这份心情，支撑着我的梦想。他让我上学，尽一切可能支持我。从小学到中学，我有一种好强上进心理。父亲不能给我读书以指导，但对我提出的要求，宁愿自己少吃少穿，都会予以考虑。在当时情况下，父亲甚至为我考虑某些算是过分的要求。譬如我家离学校大约十华里路程，来回走路上学是费时的。父亲为了支持我读书，竟然省吃俭用供我寄宿相当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冬季。这样一来，我的每月开支就比走读同学要花费多，家庭也会因而更加拮据。
几年农村锻练，而后考入大学，父亲引为骄傲自豪。为了将我的户口转出农村，父亲把家里仅有的粮食按照当时政策全部交给了政府。自从上了大学，再也没能像在农村那样帮助父亲支撑家庭和料理家务，而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在所谓对事业的“追求”。为此，父亲不得不在年过五十之后，再度承担我所做过的所有农活。在这之前，父亲可以因我而不需考虑太多家里农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辈子辗转好些地方。在外做工挣钱，养家糊口。我离开农村后，父亲不得不在家干农活，他没有怨言。在我最后数日呆在家里“全职”复习高考时，曾眼望着父亲放弃他所熟悉的手工艺而回到农村。那时我就酸甜苦辣，难以言表。然而，父亲却只是任劳任怨，一直承受着命运给他的安排。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直到病在床上。
父亲没有文化，却有他的勤劳、淳朴和父爱。所有这些品质，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人生。他常说，在外面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父亲常以为我读了书，在外面做事，就能为他、为家里，为亲戚朋友做很多事情。其实，这是好难的！父亲也有他对社会、对世间事物的认知与诙谐。我老家曾有个小水电站，那里有几位工人。与农村人不同，他们上班八小时后，就可以在乡村路上散步消闲。父亲曾诙谐地说：工人老大哥，上班八小时；农民苦中苦，哪有这等事。为此，父亲还被当时的村领导批评。按照当时情形，工人是领导阶级。我这一路走来，少不了父亲言行的许多影子。从深山走出来的孩子，感谢父亲赐与的生活勇气和力量。
(三)
就在我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停留时间也越来越短的情况下，父亲还是几次叮嘱我要好好照顾母亲。有一次，父亲说到他的寿命可能不会太长，我当时就没有引起注意。父亲提及母亲会生活得长久些，我告诉他，等我条件好了，让他们能好好度过晚年。真的很抱愧，我没有做好这些。父亲六十岁生日时，为了不让亲戚知道，家人陪伴来到京城我工作的地方。 当时我的条件太差，没有住房，多年就住在办公室。父母在京几日，我临时租借朋友一间房子使用。父母不太会使用煤气，当时我还不是很耐心地告诉他们如何使用。有个周末，一位商人朋友请我们在餐馆吃了顿饭，然后陪他们去故宫看了看。父亲高兴地说，这次没有白来京城。吃了餐馆，还看到过去皇帝住的地方，很满足了。是啊，父母要求就是如此简单纯粹。父亲这一辈三兄弟和他们的姐姐，还有我母亲都已先后离世，就有其她两位叔母健在。我常想念她们，告诫自己: 不忘家人，好好生活。
记得最后一次与父亲告别是在1997年暑假。那时我已去海外，且离开了印第安纳大学。因国内单位联系不畅，我开始独自闯荡，前往波士顿谋求生路。那次在国内停留时间多久已记不太清楚，肯定不会太长。当时在波士顿打两份工(韩国洗衣店和国内移民所开工艺品店)，加上寻求完成学位的机会。父亲随我到了车站，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许久，直到我离开他的视线。父亲凝视着我远去时的身影，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回荡，挥之不去，至今难以忘怀。
人生色彩斑斓，千姿百态。生活到底是什么?! 也许还需更多反思。然而，我知道正在沿着父亲的足迹，思考着做人做事，走完人生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