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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頌榮(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電郵信箱:cwling@hsu.edu.hk
來源:《新亞學報》,第三十九卷(2022年08月)
作者按:本文初稿曾經於2021年10月23日,發表於香港樹仁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主辦之「中國文學『典律化』流變的反思國際研討會」,並獲與會學者諸多意見。而投稿之際,本文又承蒙兩位匿名審查人的細心閱讀和詳盡指教,因而獲得重要的改進機會。在此一併謹申謝忱。限於篇幅與學力,文中未能盡善處將待日後再加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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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共計15000字,閱讀時長約為50分鐘
英文題目及摘要附於文後
Title and abstract in English are attached at the bottom.
杜本(1276-1350),字伯原,編有詩歌總集《谷音》。此書以金、宋、元三代的隱逸詩人為輯錄對象,題材不常見,亦揭示了館閣外的元代詩壇,因而備受關注。可惜,現代學界對《谷音》的探析未算豐碩。本文正是藉前人的討論,進一步考察《谷音》的價值。本文先從總集的詩人小傳入手,見其刻意淡化國變歷史的書寫策略;其後,本文歸納杜本筆下的隱逸詩人形象;最後,透過連結《江湖集》,本文以典律化的角度為進路,提出杜本如何編纂《谷音》。
一、緒論
杜本(1276-1350),字伯原,號清碧,臨江清江(今江西省樟樹市一帶)人。根據《元史》所載,他博學多才,不單「善屬文」,「天文、地理、律曆、度數,靡不通究,尤工於篆隸」,然抗拒為官,多次逃避高官的推薦和朝廷的任命,終身在野。修史者亦是以此為由,錄之於《元史》的〈隱逸傳〉中。相傳其著作遍及經史,如《春秋三傳歸一義》、《四經表義》和《六書通編》等等。至於詩文方面,則有《清江碧嶂集》和《谷音》——前者為其詩歌別集,後世普遍因其水平有限而不予重視;反而詩歌總集《谷音》以金、宋、元三代的隱逸詩人為輯錄對象,題材不常見於當時,亦揭示了館閣外的元代詩壇面貌,遂備受注意。清人王士禛(1634-1711)在賦詩論詩的時候嘗有「誰嗣篋中冰雪句,《谷音》一卷獨錚錚」一聯,以此書名稱為典,多少透露了此書的傳世價值。
可惜,現代學界對《谷音》的探析未算豐碩,數量有限之餘,深入程度亦有待改善。今人王次澄於2011年時就形容相關研究「鮮人問津」,促使他撰文向學界呈現此書的真實特色與價值。及至近年,撇除零散的期刊或文集文章,較詳細的只有陳冠梅和葛志偉兩家。前者撰有專著《杜本及《谷音》研究》(2007),承接其過後發表的成果,以上下兩篇的形式,分別詳論有關杜本其人其書的課題,尤其重視《谷音》的風格、思想、內容,並對書中的詩人身分加以考證;至於後者,則有學位論文〈《谷音》研究〉(2010),從文獻、藝術和野史等角度分析這總集,後來又有期刊文章〈試論杜詩對宋末遺民詩的影響——以杜本《谷音》為例〉(2013),討論其作為「遺民詩」載體的價值,以及其與唐人杜甫(712-770)的詩學淵源。可見針對這部總集的研究,大致停留於內容考察和文獻分析的階段。這固然是十分重要的研究步驟,然而在此以外,應該尚有不少值得發挖的空間,尤其是把《谷音》連繫至其他詩歌總集,以至元代詩歌的整體發展,從而更深入地了解其書的價值。
本文希望於前人奠下的基礎上,在元代詩歌總集構成之脈絡中考察《谷音》的價值。具體而言,本文先從總集的詩人小傳入手,以見其刻意淡化國變歷史的書寫策略,並旁及針對其編纂旨要的爭議;其後,本文會分析小傳和選詩,歸納書中的隱逸詩人形象;最後,透過連結宋末的《江湖集》,本文會以「典律化」(Canonization)的角度為進路,提出杜本編纂《谷音》時對著作傳播效果的考量,從而把鮮受關注的隱逸詩人引介至當世詩壇,抗衡原來由館閣文人為主導的詩歌風氣。
二、歷史背景的抽離:詩人小傳的書寫策略
今本《谷音》選錄了30位詩人,詩歌總量計有101首,與時期相若的詩文總集對比的話,規模明顯較小。不過,關於其編纂背景與流傳過程,卻有許多存疑之處,至今依然眾說紛紜。較重要的爭議主要有二,一為此書的結構與版本,一為杜本的編書目的。顧及本文的篇幅和焦點,前者暫不討論。[1] 至於編書目的,則是理解此總集的重要環節,牽涉甚廣,故不得不加以探究。
由於今本《谷音》不見編者親自撰寫的序文,傳世文獻中亦未見杜本對這部總集的補充說明,故後世難以直接了解箇中構思。後世能夠依賴的,往往就是附於今本末處,分別由明代人張榘和毛晉撰寫的〈跋〉。二人皆於文中描述過其所見之版本的狀況、內容的寄意,又表達了閱讀得來的感想。其中,就獲選詩人的身分,張榘指出書中所記「乃宋亡元初節士,悲憤幽人清詠之辭」。[2] 毛晉亦稱,此書為「伯原所集宋末逸民詩也」。[3] 二人同樣指向宋亡元立的歷史背景,並強調這些詩人都是由宋末過渡至元代,且抗拒出仕新朝者。[4] 毛晉甚至把杜本門人為其師所編的《清江碧嶂集》附錄於《谷音》之後,並表示:
有客勸入元人集中,殆不知伯原意。余欲刓去墓碑額上「元徵士」三字,改題「宋遺民」。九泉有靈,當必為之听然也。
他把《谷音》的內容與杜本自身的詩歌創作連結起來,以為兩者意義相似,甚至直接把杜本奉為宋遺民的一員,進一步強調了總集的遺民意識。此一判斷影響不輕,至清代仍為不少論者承襲,如徐乾學(1631-1694)和朱彝尊(1629-1709)等人。如前文言,王士禛嘗引用《谷音》為詩作的典故,其於有關詩句後自行注曰:「《谷音》,杜清碧撰,宋末逸民之作。」不過,這其實不甚準確。清代四庫館臣嘗指正:
其間如王澮、程自修、冉琇、元吉、孟鯁,皆金元間人。張璜以牙兵戰沒,汪涯以不草露布為賈似道所殺,毛晉以為皆宋逸民,亦約略大概言之耳。
可知杜本所選亦涉由金入元者,且汪涯(?-1260)等人更是早已為奸臣所殺,根本沒有歸隱守節的機會。王次澄進一步補充,除了上述人物之外,部分詩人或是俠客,或是行事不羈的名士,隱逸動機不明,亦不宜隨便與國變歷史、盡忠守節等概念扣連而論。因此,在時間和人選方面,《谷音》的真正編選範圍當比所謂「宋末逸民」者廣泛。杜本選取詩人時,所著眼處或非具體且明格的身分條件,而是出於個人性情所喜,以較抽象的情操或價值追求為選取對象。諸如剛才提到的四庫館臣,就形容集內詩歌的風格「古直悲涼」,諸詩人皆為「仗節守義之士」。如此判斷或嫌粗疏,其中的灰色地帶難免不少,惟念及《谷音》的編纂僅出於個人之力,故不能否定杜本的本意確不如後世論者所追求般精密、統一。尤其從編排作品的手法觀之,《谷音》只是以詩人為區分,每一家的詩作未見特定的編排規律,各種詩歌體裁混雜而列,反映出一定的隨意性質。
本文希望關注的,是歷來論者好以「遺民」概念扣連《谷音》的現象。固然,這可能純粹出於論者的粗疏,或是以偏概全,放大了遺民詩作在總集中的地位;或是以訛傳訛,盲目承襲前人的論說。但另一可能的解釋,誠與其體例有關。《谷音》的結構雖然偏向簡單,卻會為每一詩人撰寫小傳,列於詩作之前,做法不常見一般總集類著作。而這種體例實非杜本所創,而是源於稍早於他的《中州集》。金亡之際,北方詩人元好問(1190-1257)傾盡個人的才華和力量,搜集和整理金代的詩人和作品,最終編成《中州集》,從而總結和傳揚整個金代的詩學成就。其序嘗稱:
亦念百餘年以來,詩人多為苦心之士,積日力之久,故其詩往往可傳。兵火散亡,計所存者才什一耳。不總萃之,則將遂湮滅而無聞,為可惜也。乃記憶前輩及交遊諸人之詩,隨即錄之。
為了保存金代「百餘年以來」的詩人和詩作,使之在戰火中免於「湮滅而無聞」的不幸,所以他編纂了《中州集》。在羅列詩作以外,他同時為每一詩人撰寫小傳,務求詳盡、準確地記錄詩人的身世與心意。無怪乎四庫館臣描述,「每人各為小傳,詳具始末,兼評其詩」,「大致主於借詩以存史。」元好問所編已經深入至保存歷史的程度。當《中州集》獲得廣泛傳播和認同,在元代成為遺民意識的象徵時,時代與之相近的杜本嘗試使用此一體例,自然容易為人扣連兩者。
無可否認,杜本所編選者大多是不見於其他史冊的逸民與隱士,故隨著時代的推移,有關內容都成為了補充元代歷史的珍貴材料。張榘指出,此書「若曰『山谷之音』,野史之類也,刊於平川懷友軒,以傳於世」。從「野史」與「以傳於世」諸語可見,《谷音》卻是與《中州集》有著共通之處。可是,若細考小傳的寫作策略,不難發現在相似的效果背後,二書有著截然不同的性質——《中州集》以金代詩人為編選範圍,於元代時局下無疑是遺民情感與政治立場的表態,而元好問亦真的以遺民身分終身不仕元室;反而杜本雖然錄入金、宋的遺民詩人,卻是刻意淡化國變的時代意識。考《谷音》的詩人小傳,杜本鮮有標注人物事跡的發生時間,而偶有提及時間處亦以元代年號為主,只有三處分別標注了金宣宗的年號「貞祐」、宋理宗的年號「端平」和宋度宗的年號「咸淳」。至於「金」、「宋」的指稱,更是隻字不提。於讀者角度而言,這容易產生從歷史背景抽離的效果,拉開了人物行為與時局變化的關係。例如,金遺民冉琇(?-1262)的小傳如下:
琇好縱橫談,業漁獵,世為李氏客,難且作,琇累書,止之不聽,乃南走渡江,聞璮滅,東向三哭伏劍。
若無額外資訊,此段行文可謂相當含糊,「李氏客」和「聞璮滅」諸語難以理解。其實,此處當指向李璮(?-1262)於山東起兵失敗,終為元將史天澤擒殺一事。李璮的父親李全(?-1231)本為金將,後來降元,並與南宋作戰多年。冉琇則長年為李家的食客,惜反對李璮不果,遂出走南渡。可見在這段簡短的小傳實隱含了大量歷史背景。杜本僅著重扼要點明冉琇一人的性情,作為配角的李璮並不重要。
除了隱藏時間座標之外,杜本編寫詩人小傳時,亦會調整文句的表達形式,盡量略去無關其主旨的資訊。本文在此以南宋義士師嚴(生卒年不詳)的小傳為例。《谷音》原文如下:
嚴讀書識大義,善槊射,自圍中拔身,走行在所。上書論事,不報,拂衣去。客死武陵。
誠如冉琇的小傳,這段記述沒有清楚點明時間,難以疏理出事情始末。尤其「自圍中拔身」一句,受圍的地點、原因以及包圍者的身分,一律不明,更遑論要理清「上書論事」到「客死武陵」一節的發展。事實上,這段小傳並不獨見於《谷音》。同樣成於元代的詩歌總集《忠義集》亦有「道立師先生」的小傳,其文如下:
京西襄陽人。讀書,善槊射,陷圍中拔身,走行在所。上書論事,賈似道當國,不執,拂衣而去。客死於武陵。
兩段小傳之相似反映二書或是互有承接,或是因襲同一材料來源。趙景良(生卒年不詳)以宋遺民劉壎(1240-1319)〈補史十忠詩〉及其子劉麟瑞(生卒年不詳)的〈昭忠逸詠〉為基礎,補上南宋烈士、遺民的詩作兩卷,編成《忠義集》,其情況近於《中州集》,皆是以遺民立場歌頌抗元者的節義,同時保存故宋的歷史記憶。反觀《谷音》的小傳,其略去「賈似道當國」一語,不單模糊了歷史背景,更無從指出權相賈似道(1213-1275)當國,就是師嚴上書不果及心生不滿的原因。杜本似乎有意迴避宋末時政的問題,把焦點放於師嚴本人,即杜本標舉的「大義」性情上。
除了師嚴之外,丁開(生卒年不詳)、鮑輗(生卒年不詳)、柯茂謙(生卒年不詳)、程自修(生卒年不詳)與安如山都是同時列於《谷音》和《忠義集》的詩人。他們的小傳都是相差無幾的。其中,於丁開的小傳,見於師嚴一節的現象再度出現。《谷音》於「長沙丁開復見」一節記曰:
開負氣敢言,安撫向士璧被問,開獨詣闕上疏,具陳士璧功大,軍府小費不宜推究,書奏,羈管揚州,歲餘卒。
而《忠義集》於「復見丁先生」一節則記:
湖南長沙人。負氣敢言,安撫向士壁被羅織,開詣闕陳士壁功大,軍府小費不宜推究。似道怒,覊管揚州。歲餘卒。
在大致相同的內容中,杜本主要略去的正是「似道怒」一語。在杜本筆下,懲罰丁復見的是形象模糊的在上者權力;趙景良則把矛頭直指向賈似道一人,使之變成權相迫害忠良的又一例子。可見杜本的省略決非隨意而為,而是刻意的寫作策略。問題在於這無疑會損害記事的完整程度,不合於「存史」之動機,亦無法與《中州集》的旨意相提並論。這可由王澮的小傳加以印證。《谷音》對其介紹相當簡短:
澮博學醇行。博州刺史迎為師,教授弟子百餘。貞祐中,就拜宣撫遼東,宰相累書請澮之鎮,澮不應,浮海遯去。
其內容有限,僅說明他於博州為人師,以及貞祐年間不應徵召,歸隱失蹤二事。反觀元好問,雖《中州樂府》的部分只錄其〈洞仙歌〉,但介紹「王玄佐」其人的小傳卻長近六百字,從其初出茅廬,以「德行」的美名獲召至京師起始,一直寫至其九十餘歲,「遼東破時」。兩者的詳略差異顯示出,杜本對詩人一生的經歷,還有其與時代大勢的關係,根本不感興趣。另一方面,從客觀角度而言,《谷音》如此表達前朝人物的生平,亦是迴避了他者從歷史與政治角度提出質疑。如此,其引用的材料雖與《中州集》、《忠義集》等扣連「遺民」概念的著作重疊,卻因應這些省略手段,使之從慣用的角度中得到解放,並產生出新的詮釋空間,亦即「隱」的面向。這一點實為《谷音》於史學與詩學方面的重要貢獻。
師嚴「嚴讀書識大義」、丁開「負氣 敢言」、王澮「博學醇行」,藉一針見血的起句方式,其筆下的詩人小傳圍繞著這些美好的性情,附上簡短的延伸和例證。作為總集的編者,他與元好問、趙景良等懷抱遺民情感者根本不同。換言之,杜本不單無意理會詩人的忠義對象或政治立場,甚至認為這類資料可能妨礙其編纂旨要。他關心的只是詩人的精神特質——不論這些特質的持有者之身分,以及他們全體是否有統一的背景。這種把人格、道德剝離國變歷史的現象,於元代亦非罕有之事。誠如古典史學家珍妮弗.傑(Jennifer W. Jay)言,隨著時間推移,至元代中後期,宋末抗元義士的故事已不具禁忌性質,成為純粹的道德教材,以傳揚儒家理學的忠義觀,連身為義士之對抗對象的蒙元政權亦樂意取用。即使杜本看重的「義」不盡是遺民口中的「忠義」和家國情,但於原理而言,《谷音》的編纂確實抽離了近世歷史人事,集中於不受時空背景束縛的道德價值。
三、隱逸與讀書:《谷音》對詩人形象的塑造
總集的出現原於世間的詩文作品數量過多,後世學子眼見不可能閱遍群書,惟有依托權威編選,從而有效率地學習詩文。西晉人摯虞(?-311)的《文章流別集》作為文獻學上首部「總集類」著作,由此應時而生。問題在於,對詩文的編選標準往往偏於主觀,或出於美學追求,或出於教化目的,或受材料來源等客觀因素限制。如是者,編者以編選手法表達自身的主張,以及其對有關的作品詮釋和接受。進言之,總集的內容可以建構出文風的脈絡、作品的意義和作家的形象等。《谷音》對諸位詩人的處理手法正是如此。剛才提到,杜本在撰寫詩人小傳時把持明確的寫作策略,例如是或多或少地略去有關歷史背景的資料,令其焦點更見明確。然而,在轉化、加工文獻材料的過程中,省略文句只是其中一環而已,杜本的策略值得再加探討。
在元代,隱逸風氣並不罕見,而且定義相對寬鬆,即不講究徹底的遁世,而只是著眼於出仕與否的決定。《元史》嘗為「隱逸」一類立傳,序曰:
元之隱士亦多矣,如杜瑛遺執政書,暨張特立居官之政,則非徒隱者也,蓋其得時則行,可隱而隱,頗有古君子之風。而世主亦不強之使起,可謂兩得也已。
在元代的語境,「隱士」身分不必是持久的,可據際遇和世情,在適當時候調整進退的決定。他們亦不必完全切斷與仕宦之途的關係,就如杜瑛(1204-1273)和張特立(生卒年不詳)二人的情況。換言之,「隱」的關鍵只落在「仕」的問題。如普遍論者的見解,得以錄入《谷音》的詩人不曾於杜本所處的時代出仕。固然,當中有的如冉琇一般,在元代一統天下以前已告犧牲,見出所謂「不仕」之寬鬆。撇除這類就義者的話,其餘的基本上都是抗拒宦海,隱於民間的文士。例如,關於大庾人孫璉(生卒年不詳),《谷音》是這樣介紹的:「璉家貧,益嗜書,不應選舉,躬耕織屨以食。終百歲。」其不肯參與朝廷選舉之事,終身靠農務維生。雖然小傳沒說明其不仕的動機何在,但開首的「家貧」一語強調了他本有追逐利祿的理由,只是他更高層次的追求。這種典型的隱士行為,由杜本選取之作中得進一步的印證。孫璉之作,《谷音》僅選兩首〈述懷〉,第一首如下:
少也不諧俗,老去益美閑。
百草生已綠,春雨滿南山。
朝朝荷鋤去,既夕驅牛還。
生長茒簷下,貧賤甚獨安。
但願桑麻長,優游足歲年。
全詩言隱居田野的生活面貌,表明安貧樂道的志向外,同時流露出優游閒逸的愉快心情。無論是田園的題材、閒適的風格,抑或「諧俗」、「南山」、「荷鋤」、「桑麻」諸語,皆有意扣連晉人陶潛(365-427)的詩歌。陶潛一生多次辭官歸里,以居田野為樂之餘,亦寫下大量重申此志的詩歌。梁人昭明太子蕭統(501-531)因崇尚其人其詩,遂撰作〈陶淵明傳〉,力讚其「少有高趣」、「不慕榮利」等特徵。從稱孫璉「家貧」到選錄〈述懷〉,杜本都有意突出源自陶潛的隱士形象。詩人小傳與選詩相輔相承,其塑造詩人形象的策略正是如此。有趣的是,不少元代詩人對陶潛形象的接受已見改變,即把其隱逸之志扣連東晉滅亡的歷史,視之為本於忠憤,恥事二姓之舉,結果奉陶潛為遺民情感的象徵人物。這個不見於蕭統的觀點,乃是宋元詩人因應時局而重新詮釋之。而《谷音》卻未有融入當世的趨勢,反而回歸久遠的說法,則進一步拉開其與《忠義集》、《月泉吟社》等元代遺民總集的距離,呈現出不同旨趣。
另一種常見於先秦隱士的要素就是難以理解的奇言怪行。例如,先秦時即有知名的「楚狂接輿」。《楚辭.涉江》有「接輿髡首」一句,言其披髮示人,形象放蕩駭人。《莊子.逍遙遊》藉肩吾之口,道出接輿描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之言,並予以「不近人情」的評價。而《論語.微子》中又有「楚狂接輿歌而過」一事,謂其嘲諷孔子「從政」,孔子欲與其對話,但是對方卻離奇地「趨而辟之」。且不論所謂「楚狂」是否真有其人,在先秦文獻的交錯流傳下,「楚狂接輿」不時為歷代詩人引典,佯狂成為隱士的常見形象之一,並且賦予其特立獨行於世,抗拒隨波逐流的解釋。在《谷音》中,杜本描寫詩人時就提及不少怪異言行。例如,其言鮑輗(生卒年不詳)生性「嗜酒」,嘗「衲衣髽結,遊青城不返」,示人的外表與「接輿髡首」的古代在狂人異曲同工。列於總集末段的無名氏之輩,言行就更見離奇。在「瀟湘漁父」一節,其記:「有客歌而過之,追問居與名,置其釣竿,長嘯而去。」奇怪的漁父唱歌而過,不應提問,渺然離開,與見《論語.微子》的頗有相似。又如「羅浮狂客」一節,即直接以「狂」稱之,並引他人見聞曰:
咸淳中,客有戴烏帽著靴,往來山中,見人輒大笑反走,三年不言姓名。他日醉歸,忽取煤書壁上,長揖渡海去云云。
此狂客遇人即大笑而去,且不言姓名,有脫離人間社會之意,而「取煤書壁」、「長揖渡海」又是明顯的佯狂難測之舉。這近於《莊子》所謂「不近人情」一說。值得一提的,還有崔璆(生卒年不詳)。杜本如此記述:「晚病,狂攜大瓢貯酒,行市,拍掌歌笑。」其嗜酒行市,足以稱「狂」,亦指向緊接收錄的〈攜戣鉞汎江〉。詩曰:
酒星落京口,化為崔子玉。
孤舟載壺觴,水花紅映肉。
小兒唱銅斗,大兒倒醽醁。
一笑不知年,浩蕩天地屋。
慎勿臨竇呼,人生隨轉燭。
嗣宗禮法仇,鍾會被殺戮。
小傳形容崔璆嗜酒如命,甚至為此而死後,即選錄了此以酒為題材的作品。詩歌後半部分帶出「人生隨轉燭」的感悟,再引阮籍(210-263)和鍾會(225-264)為例。前者不拘禮法,佯狂過活,雖逃過殘酷的政治迫害,卻無奈早死;後者大破蜀漢,揚眉吐氣,卻生出謀逆之心,終於死於非命。無論選擇如何,人生就難以掌握的,所以不如行樂及春,暢快痛飲。詩人小傳的描述由此得到合理的解釋。是以小傳和獲選的詩歌實現共同呈現出詩人的形象,缺一不可。
佯狂怪行的另一面向,就是俠義和死節。行俠仗義、忠貞自殘者,雖不如剛才提及的狂人般難以溝通,但他們不是以一己道德判斷凌駕社會規範,就是置節義於性命之上,有違尋常百姓的認知,同樣是「不近人情」的表現。就如前文提到的冉琇,其得知李璮被滅,先是痛哭,繼而引劍自刎。激動的情緒與無以挽回的行為,反映出異於常人的性情。杜本選錄了他的〈蓬萊閣〉,闡釋了這種悲傷。詩云:
倚闌吟不就,看劍老相催,
鳥逐孤雲沒,帆從別國回。
魯連惟有死,王粲不勝哀,
回問依依柳,秋聲何處來。
開篇直書「倚闌吟不就」,毫無保留地展現深刻的哀傷。其後,他不但把自己的情感連上古人的不幸,又寫及蕭瑟的秋景,令全詩情調統一。逐雲而去的鳥,自別國回來的船隻,加上最後的楊柳意象,與人別離之感相信指向李璮的死亡。而「看劍」一語更呼應了其最後自刎的抉擇。詩歌是他的心理寫照,令小傳所言更深刻。這是忠貞情義的代表。至於俠義者,當數元吉(生卒年不詳),畢竟杜本直稱他為「太原大俠」。其事跡記述為:「報讐市上。吏求捕,更殺吏,走太行谷中。會以赦歸,乃絶嘗與遊者。」連番殺人,逃避通緝,確實為亡命之徒。若為生性兇殘者,自然沒有任何值得歌頌之處,但從杜本選錄的詩歌可以發現,其性情不能循殺人犯的方向理解之。例如是〈上黨〉高呼「嗚呼皇天肯悔禍,豈有盜賊稱天王?要留千古論曲直,故壘依稀榆葉赤」云云,從氣勢磅礡的上黨古城入題,最終感慨千古以來成王敗寇之事。其中「盜賊稱天王」一語或指向金國滅亡,反映出其對歷史興衰的見識與情懷。而〈自葫蘆河至居庸關〉一詩,則展現其豪氣與大志:
男兒不成名,命也負羈絏。
投袂出門去,浩蕩破邉色。
飛沙白盪胸,落葉黃沒膝。
微陽割層暝,山骨緊格格。
抉眼已崢嶸,置身何突兀。
健鵰勢欲落,老馬智亦屈。
氣岸勇枝梧,脈絡大包括。
物候秋冬交,土風夷夏隔。
懷歸畏簡書,欲往投鬼蜮。
無言答酸楚,有血灑寥閴。
古來喪亂中,天地坐跼蹐。
形骸盡則已,烈士裹馬革。
如同〈上黨〉的寫法般,「古來」與「天地」等語呈現穿梭時間和空間之勢,反映出詩人的眼光和思考相當浩大。其開首矢言自己必須成名,毅然出門遠去,及自言不欲歸返,只願投向「鬼蜮」,最終以戰死沙場的想像作結。此詩表達出其志向遠大,兼具上陣沙場以平定喪亂的高尚情操。如此,「大俠」的不凡形象描繪圓足,亦暗示小傳言他報仇殺人的原由,當與俠道和大義有關。由此更可重新理解,《谷音》收錄遺民詩人的理由並非原於杜本的遺民意識,而在於這類詩人剛好近於杜本所看重的隱士形象,尤其是如同狂士般,超越常人情操的言行舉止。杜本選取詩人的原則固然有其含糊之處,但不宜完全割裂隱士和義士的關係。
須要注意的是,杜本對詩人的描繪並不局限於整合前人提出的隱士形象。在安貧樂道和佯狂處世以外,《谷音》還不時強調詩人「讀書善學」。如前文述,王澮「博學醇行」,孫璉素來「嗜書」。師嚴更是「讀書識大義」,似乎把讀書和美德混為一談。類似的寫法同樣見於程自修(生卒年不詳)的小傳:「自修性孝,友讀書。」孝順的品性與讀書的興趣是並列的。或問,隱士所讀之書是否異於俗人?答案是否定的。按照杜本的列舉,諸人的讀物都是重要經典,如安如山「讀經史百氏之書」;熊與龢「通經史百氏之書」;邵定「通《周易》、《春秋》」。剛才提到的元吉雖是「大俠」,卻也是「通《左氏》、《史記》」。以「通」一字言之,可見他們對有關經典的認識已達至深入的水平。至於柯芝(生卒年不詳),杜本如此書寫:
芝早通五經,善詞賦,又詣行在所,見章秘書,求讀書省中。益通諸家,教授生徒,著書百餘卷。
通經善文,著書授徒,可謂成功的學者。前人談論的隱士,往往脫俗出塵,甚少表現出孜孜不倦的面向,甚至視此為俗世的束縛之一。《谷音》中亦記有無名氏留於古碑的詩歌,其中一聯為「撐腸拄肚書萬卷,臨風欲言牙齒落」,就是質疑讀書的意義。同時,先秦儒家也提出了「學而優則仕」一說,讀書為學與出仕為官形同一事,乃積極入世的舉動。是以杜本倒以讀書標舉諸位隱逸詩人,構成奇特的張力。
從學讀書的隱士形象,其實也是杜本本人的寫照。如前文所言,元代隱士並不講求快活的遁世,而是與世俗、仕途保持一定的連繫。杜本歿後,危素(1303-1372)嘗為之撰寫〈元故徵君杜公伯原父墓碑〉。文中提及,杜本年少時嘗與范德機(生卒年不詳)藉臨江皮氏禮賢學生之便,從學於劉辰翁(1232-1297)、虞汲(生卒年不詳)、熊朋來(1246-1323)和吳澄(1249-1333),期間「講學不倦」,而及至壯年,他心生遺世之意,遂居於虎林宗陽宮,一方面親近同道文士,一方面「深宮靜室,盡閱其所藏書」。由此可見,杜本不單認同好學讀書都是隱士的面向,自身也是身體力行,以此形象行於當世。至於箇中的道理,則可以追溯至其時的理學發展。元代學風素來推崇以洛學一脈為骨幹的理學,杜本所師從的吳澄就是志在承接朱熹(1130-1200)的大儒。過去,朱熹承接程頤(1033-1107)所謂「讀書窮理」的主張,提倡讀書為求道的法門。其〈行宮便殿奏劄二〉云:
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必在於讀書,讀書之法,莫貴於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則又在於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
他置讀書作窮理為學的基礎,且講求「循序致精」、「居敬持志」的原則,可見讀書乃長遠的志業,旨在增進個人修身與道德。這與在朝在野的處境無關。進言之,隱士能夠更加專注於讀書。例如,《谷音》言魚潛(生卒年不詳)其人「推分淡泊,不忤於物,所居環堵,埽地焚香,彈琴讀書」。退隱生活無所塵雜,遂得以靜心彈琴、讀書過活。
可是,以上所論只解釋了諸位詩人的興趣不違隱逸之志,未能理解杜本反複強調此詩人形象的原因。本文認為,杜本雖以隱逸詩人為編選對象,但《谷音》卻是面向詩壇的,撇不開通行於詩壇的價值觀,亦即總集如何達至「典律化」的問題。
四、從《江湖集》到《谷音》:另類聲音的引介與傳播
根據《隋志》的說法,摯虞創立「總集」形式,從芸芸詩文中「採摘孔翠,芟剪繁蕪」,以求指導後學。然所謂「孔翠」、「繁蕪」者,實屬於主觀的價值判斷,而非客觀劃一的標準。是以摯虞實為把一己取向推向後學,期望對方接受相關的編選標準主張,甚至成為其支持者。而在時間和地域的層面而言,總集的刊行都是具有效率的傳播方法,容易營造權威的地位。諸如現存最早的總集《文選》,由於其蕭統本身是梁代東宮太子,故刊行之時已受關注,並順利地流傳後世,及至唐宋時更形成「選學」風潮,為學子所重視、熟讀。此即總集所代表的「典律化」現象。杜本編纂《谷音》,或未有明確指導賦詩的痕跡,卻是有意提高隱逸詩人的地位,嘗試把鮮為詩壇注意的聲音(voice)引介至經典之列,並向既有的經典展示競爭意識。
清代四庫館臣介紹《谷音》時,特別提到:「無宋末江湖齷齪之習。」其把此書與宋末「江湖詩派」互相對照,並且認為前者的作品較為清高。這是值得玩味的一句,因為諸如前文提到,歷來論者往往多以《月泉吟社》等比較此書,而不是「江湖詩派」。「江湖詩派」向來不是架構清晰、組織嚴密的詩人群體,其形成與得名主要原於書賈陳起(生卒年不詳)編纂的一系列《江湖集》。換而言之,四庫館臣所言者實為一條從《江湖集》發展至《谷音》的脈絡。關於《江湖詩集》的成書背景,論者時常採用方回(1227-1307)在其《灜奎律髓》中的記述:「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塘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皆與之善。宗之刊《江湖集》以售,《南嶽稿》與焉。」據清人考證,其時的《江湖集》不止一部,《江湖前集》、《江湖後集》、《江湖續集》、《中興江湖集》等名稱皆見明代《永樂大典》,而且它們的內容都是各有不同的。總言之,得陳起的出資和組織,以漂泊江湖者為收錄對象的詩歌總集接連面世,漸漸形成為詩壇注意的聲勢。《谷音》得以連結《江湖詩集》,既是原於二書皆以名不經傳者為收錄對象,亦是因為其編纂方法涉及不少共通的性質和意義。
在「總集」概念的早期發展過程裡,因應資源和印刷技術的限制,規模成熟的總集往往需依賴朝廷主導,例如梁代的《文選》、《玉臺新詠》、唐代的《文館辭林》、宋代的《文苑英華》、《宋文鑑》等。從在上者及於全國文人的刊行形式,亦有利這些總集廣泛傳播,令它們普遍獲得龐大及長久的影響力。同時,這亦會致諸部總集所展示的篇章風格和教化作用大幅傾向官方立場。即如《宋文鑑》的編纂正是出於宮廷學士周必大(1126-1204)對另一總集《聖宋文海》的不滿,以為這部其時流行於民間書肆的著作「去取差謬,恐難傳後」。藉由權力和資源方面的優勢,官方利用總集壟斷文風的評價和發展。更重要的是,總集的編選成果表面上是美學取向的問題,但是從諸書的官方背景可以推斷,其中還涉及社會階層的競爭問題。誠如美國學者約翰.傑洛瑞(John Guillory)言,文學經典的遴選是社會排他(social exclusion)的過程,經典與非經典的作者分別代表地位不同的社會群體,而經典的教化功能將加劇此分類結果的影響。意即上述總集的編者都是朝中重臣或宮廷文人,而他們的編選方法不單需要依從官方立場,亦會受其社交圈子限制,以致獲選的作家大多來自仕宦之列,甚至是集於較高級和有名的臣。這一點及至杜本所處的時代亦然。尤其元代館閣文人蘇天爵(1294-1352)編有《元文類》,以文臣身分編選元代詩文的精華,結果大量選錄虞集(1272-1348)、袁桷(1266-1327)和馬祖常(1279-1338)等同儕之作。在此情況下,總集的作品和詩人限於單一面向,與詩壇的真實面貌有所偏差。
及至《江湖集》成書,總集對詩壇競爭的影響出現重大改變。南宋時,中原是為東亞地區的文化樞紐,各類典籍流佈四方,致使商業出版臻於成熟。在巨大的利驅使下,私人書坊大行其道於各地冒起,生產效率與傳播能力都追上了官方。陳起利用自家事業之便利,按自己的詩學興趣招聚志同道合者,順利出版代表這群詩人的詩歌總集。江湖詩人的聲音因而以較集中和響亮的聲勢介入詩壇,形成了一股異於官方所倡的影響力。尤其按方回提及,陳起的書坊位於「錢塘」,與宋室南遷後的建都位置重疊,亦即全國的中心地區,故其挑戰的意味及效果更見明顯。《江湖集》與官方立場的抗衡形勢由此構成,令「典律化」之事不再由官方單獨掌控,民間力量亦獲得相似的文化權力(cultural power)。及至杜本,其《谷音》把不同時代、地域的隱逸詩人收集於一書,令他們的聲音得以記錄於元代詩歌的脈絡中。張榘嘗稱:「京兆先生早遊江湖,得於見聞,悉能成誦,因錄為一編,題曰《谷音》。」其中「江湖」一語已經直接扣連了《江湖集》的脈絡,證明《谷音》的性質與之相似。而杜本以「江湖」為編纂材料的來源,與《元文類》等官方編纂者所身處的「館閣」呈現相對的關係。儘管兩方所編皆為客觀意義上的「元代詩歌」,以致諸總集的詩人名單鮮有重疊處。事實上,按照虞集的說法,隱逸詩人何失(1247?-1326)的作品也是有賴杜本的著錄,方能為世人所聞知。固然何失之詩未見今本《谷音》,但杜本對其他詩人的整理與收錄具有相同的意義。在館閣文人把持的菁英標準和強大聲勢以外,他嘗試提出另類的主張,令「元代詩歌」的概念變得更豐富。例如,此為《元文類》的編選原則:
必其有繫於政治,有補於世教,或取其雅製之足以範俗,或取其論述之足以輔翼史氏。凡非此者,雖好弗取也。
用於「政治」、「世教」、「範俗」以至「輔翼史氏」者,都是積極入世的主張,有助為朝廷建構更理想的統治環境。館閣文人既位居統治者左右,這無疑就是符合其利益的想法。《元文類》以此呈現出來的「元詩」概念與形態,也是為此動機而形塑的。然而杜本在《谷音》中提出了另一可能性,即前文言之「悲憤幽人清詠之辭」及「古直悲涼」等等。無可否認,在篇幅、詩作數量和影響力的差距下,《元文類》和《谷音》呈現出主流地位與邊緣位置的明確差距,然這不足以抹殺杜本對「元詩」的傳播帶來的影響,以及其編書舉行所象徵的詩學史意義。關於「谷音」一名的含義,至今仍是眾說紛紜。陳冠梅就引用《莊子.徐無鬼》為據,認為此名取自「空谷足音」之意,與總集的詩歌風格和寄意相合。且不論這項推斷是否切中杜本的原意,就以「空谷足音」為總集內容的詮釋而言,正是呈現出杜本把一把另類的「聲音」引介予世人。《谷音》形同抗衝者(resistance)的媒介,提出在當世的詩壇上並非僅存「館閣之音」把持的詩學主張、寫作風氣。杜本在俗人的視線以外,發挖出一批隱士聲音。其珍稀而清高,不當因其微弱、分散而缺席於詩壇以及詩歌史。
固然,總集的「典律化」意義不止於滿足編者的個人興趣。在著作的傳播過程中,讀者的接受同樣重要。編者為了證明其所編選者的成就和價值,不單需要吸引他者的注意力,還要獲得對方的理解和認同。具體而言,就是在作品的特點和詩人的共同價值觀之間取一平衡。再以《江湖集》為例,依據今人張宏生的歸納,其內容主要展現出四項取向,包括「憂國憂民之懷」、「友誼之求」、「行謁江湖之悲」和「羈旅之苦」。後兩者是獨為「江湖詩人」所有的經歷,其生活淒苦的低下形象正是由這類詩歌內容建構而成的。然單純書寫不幸與困苦或可喚來關注,卻不足以向宋詩壇證明其優越之處,從而收廣泛的認同。此當依靠前兩項內容連結所有宋代詩人的興趣與價值觀。尤其南宋國祚一百五十餘年,始於「靖康之難」,滅於蒙元南侵,外患與戰爭一直是朝野關心的重大議題。藉由「憂國憂民之懷」,「江湖詩人」得以證明其人生雖為失意,但情操、氣概並不遜於其他階層的詩人,是以其作品對時代和詩學而言都可於其他詩歌鼎足而立。以之再觀《谷音》,即可理解杜本的用意亦是若此。其書寫詩人的隱居生活和奇特性情,代表了這詩人群體異於他者的特色所在。至於勤於讀書,才學過人的形象,則是用於證明這批詩作具有普遍的價值。如同前文列舉,在杜本筆下,諸詩人擅長的著作數量不少之餘,內容都屬「經史」之列,甚至是歷代誦讀的經典,包括《周易》、《春秋》和《左傳》等。這種閱讀能力無疑為所有士人所嚮往,畢竟科舉的內容往往與此有關。且考《元史.選舉志》,即可略知其時的科舉內容:
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並用朱氏《章句集註》,復以己意結之,限三百字以上;經義一道,各治一經,《詩》以朱氏為主,《尚書》以蔡氏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為主,已上三經,兼用古註疏,《春秋》許用《三傳》及《胡氏傳》,《禮記》用古註疏,限五百字以上,不拘格律。
當中已列出了有關《周易》、《春秋》等經典的考試內容。雖然《谷音》內的詩文沒有直接指引科舉的內容,但杜本塑造的詩人形象至少證明了,這批詩人並不是無用於世道。單論才學,他們其實符合世俗對士人的要求,甚至足以成為值得後學效法的理想榜樣。只是他們最終放棄了利祿之途,改為依從自身志向探尋清高的人生。這亦無異於杜本自身的經歷。如前文述,危素所撰的〈墓碑〉敘述了杜本少時從學不倦,後來退隱虎林,以讀書為樂之後,就轉入初聞其名的江浙丞相忽剌木(生卒年不詳)得其所上的救荒之策,「頓平」吳越大飢的奇事,促成朝廷對他的賞識,然而他卻是不以利祿為重,甚至在到達京師後,拒絕應旨前去西宮拜見在上位者。這段經歷證明了杜本作為隱士,具備足以大有作為的才學,而不仕之事,不過是他因應自身志向而主動作出的決定而已。於士子而言,隱逸志向或許沒有太大吸引力,但透過彰顯才學而得朝廷賞識,卻是他們嚮往的情況。如是者,隱士的才學產生了通於世俗的價值。而詩賦作為才學的表現方式之一,讀者自然可以從作品中有所領略。杜本藉此向詩壇說明,《谷音》對隱逸思想的推崇或非人皆認同,但其中的作品仍然具有適合所有人閱讀的價值。而隱逸詩人也不是完全脫離世人的價值觀,其部分面向還是切合士人的普遍需要與追求,因而發揮「典律化」的效果。
因此,《谷音》縱為隱逸詩人與詩歌的代表,但其性質並非單純指向離群出世的一面。否則,杜本沒有編纂並刊行總集的必要。為了達到於當世流佈各方,以至傳頌後世的效果,其考慮需要更加周詳。藉助「讀書善學」的形象,他為隱逸詩人於詩壇上覓得有利的立足點,得以接上普遍文人的價值觀與需要。在抗衡「館閣」之聲的過程中,這種安排為「江湖」之聲帶來合理性與吸引力,可謂助力不少。
五、結語
元人杜本受個人性情和興趣驅使,在遊歷四方的過程中搜集各地隱逸詩人的事跡和詩作,繼而編成《谷音》。雖然這部詩歌總集的篇幅有限,體例不嚴,但其主題鮮見於當世,而且收錄其中的詩人大多不見其他著作,為元代詩歌和詩歌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材料。可惜時至現代,論者對此書的關注相當有限,僅存的成果亦有不少可加拓展的地方。因此,本文承接前人的說法,從獲選詩作的內容和詩人小傳的寫法入手,嘗試進一步分析杜本的編纂手法,以及其背後的思維、寄意。
前人大多稱杜本的編纂與「遺民」的概念有關,但這其實不甚準確。固然,《谷音》所選者包含金、宋兩代的遺民,然而從詩人小傳的寫法可知,杜本並非懷有對過去二朝的懷念。他只是重視有關詩人成就節義的行為,亦即單純的道德原則。詩人小傳的內容甚至存有迴避歷史背景的傾向,把焦點放於詩人一人身上。這亦否定了「存史」的意圖。若然再加深入的話,即會發現杜本對詩人形象的書寫大致分為三點,也就是隱居志向、佯狂怪行和讀書善學。所謂「忠義」者亦可包含在第二點之內,因為這種特質驅使詩人做出異於常人之舉,成就非凡之功。值得注意的是,讀書善學一點鮮見於前人對隱士的想像,正是與杜本編纂與流播《谷音》的用意有關。在廣大的詩壇上,詩歌總集有助集結詩人群體的力量,向外界展現出強大、顯著的聲勢,從而獲取關注和認同,亦即「典律化」的效果。就如南宋晚期的《江湖集》集合弱勢的「江湖詩人」,使其作品流佈四方,成一時之潮流,杜本編纂《谷音》同樣旨在幫助不為人知的隱逸詩人發聲,把他們引介至詩壇。尤其總集的編纂和傳播總是為官方壟斷,杜本之舉自然為「元詩」概念增添了新鮮的面向,令其更見豐富和細緻。這於當時而言具有抗衡主流詩風的意味,於後世則有補足詩歌史之功。
文學史論著談及「元詩」時,往往以「宗唐得古」為結論。這印象正是由《元文類》等館閣之作所建構的,其討論範圍亦過分傾重知名的館閣文人。《谷音》就提供了一個突破的缺口。在館閣以外尚有江湖,在文臣以外又有隱士,其呈現的詩風與旨趣將為元代文學的課題帶來新進路,有助更準確地了解其時的詩壇面貌。總之,這類規模較小的總集亦為價值重大的研究材料,研究者不當隨便忽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