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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凱翔(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歷史學系)
電郵信箱:kaishu@ncnu.edu.tw
來源:《新亞學報》,第四十卷第二期(2023年12月)
作者按:本文為國家科學及技術委員會專題研究計劃(新進人員研究計劃)「五代十國易代徵應的傳播與論述」(計劃編號:NSTC lll-2410-H-260-034-MY2) 部分研究成果,曾發表於日本宋代史研究會主辦、京都女子大學史學科協辦「第49 屆(2023 年度)宋代史研究會夏合宿」(京都:京都女子大學J302 教室, 2023 年9 月5 日至6 日),感謝山口智哉教授、久保田和男教授、梅村尚樹教授、前田佳那博士的寶貴意見與幫助。李貞德老師、陳熙遠老師、三位匿名審查人,以及李長遠教授、李如鈞教授、林韻柔教授、吳修安教授、蔡長廷博士、施厚羽小姐、中國中古史討論會等師長學友,在本文撰寫暨修改過程中給予諸多建議,謹此致謝。
編者按:本文為「宋史」專號論文之一,公眾號版本徵得作者同意,刪去所有注釋、插圖、參考書目。原文足本,請以華藝數位平台(https://www.airitilibrary.com/)下載版本或紙本學報版本為準。
本文共計20000字,閱讀時長約為80分鐘
英文題目及摘要附於文後
Title and abstract in English are attached at the bottom.
本文旨在考察十至十一世紀關於前蜀、後蜀亡國徵應的敘事,從而探討該時期蜀地社會如何透過當地讖緯學、祠神信仰等脈絡,表達其對此二外來政權的評價。前蜀建國的過程中,曾運用大量祥瑞賦予蜀地神聖形象,以強調其王朝的正統性。其實,前蜀、後蜀亡國之際的相關記載中,也可見許多以徵應為形式的天命轉移敘事,而以前蜀繼承問題的相關異象、前後蜀的亡國徵應為兩大主題。這類富含信仰、術數內容的敘事,散見於此時期的蜀人筆記、官方紀傳體與編年體,迄今尚乏深入分析。此前研究中,涉及五代十國亡國論述者偏重後梁、後唐與南唐之例;專論前後蜀政治變遷者則少從術數、信仰脈絡著眼。因此,本文認為透過對這類敘事的分析,可以掌握蜀人在經歷朝代遞嬗之際,如何記錄、解釋前朝的滅亡,進而為近世蜀地歷史書寫提供新的視角。
北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中,曾對前蜀建國時祥瑞屢現與其國祚短暫的矛盾提出疑問,其云:
嗚呼,自秦、漢以來,學者多言祥瑞,雖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讀蜀書,至於龜、龍、麟、鳳、騶虞之類世所謂王者之嘉瑞,莫不畢出於其國,異哉!然考王氏之所以興亡成敗者,可以知之矣。或以為一王氏不足以當之,則視時天下治亂,可以知之矣。
其後,他逐一駁斥以龜、龍、麒麟等神獸出現為祥瑞的說法,最後總結云:
其後,他逐一駁斥以龜、龍、麒麟等神獸出現為祥瑞的說法,最後總結云:(编辑失誤,請查閱文末留言,萬分抱歉!)
以上的批評,展現歐陽修對祥瑞以至於天人感應說的謹慎態度。同時,也凸顯祥瑞在五代被各政權普遍運用,作為其正統性的證明。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以預言宣稱新朝當立或驗證前朝衰亡的說法,常見於朝代交替之際,然五代蜀地關於祥瑞的記載尤其豐富,且多與當地道教密切配合。例如傅飛嵐(Franciscus Verellen)指出唐至前蜀宮廷道士杜光庭一方面透過齋醮文等文獻,塑造與君主誕日、統治時間等有關之祥瑞。另一方面,他又運用其《錄異記》等道教傳記中大量關於蜀地鬼神、聖賢、仙人,以及神聖或奇異生物、洞穴、河川、寺廟的神奇事跡,賦予蜀地神聖之地的形象。吳羽以杜光庭所作齋醮詞為例,討論道教利用自身宇宙觀與時間觀,介入星占、式占、星命與祥瑞等學,塑造前蜀高祖王建(847–918;907–918在位)等人吉凶時間之敘事。羅亮留意前蜀建國前「枯樹再生」異象的記載,認為王建、杜光庭君臣以此異象為受命吉兆,強化前蜀建國的神聖性。若將眼光轉移至前蜀、後蜀亡國之際的相關記載,將會發現蜀人也透過天命轉移的敘事,來理解、記錄與解釋與這兩個王朝的滅亡,而以徵應的形式表現。
晚近中國近世史研究者中,開始有人注意到這類亡國論述。例如姚瀛艇主張唐宋之間的思想,存在從重視天命至反天命的演變。他認為唐末五代體現天命的形式繁多,天命普遍為大眾接受。五代後期至北宋初,則出現反對天命的言論。北宋建國後,一方面可見官方禁止符讖,另一方面有學者透過經學詮釋強調人事重要性,以反對祥瑞、符讖等之濫用。方震華探討南宋後期出現的「夷狄無百年之運」之說,認為此一運數之說是以金代衰亡為背景而形成的政治宣傳,被南宋士人用以貶低外夷政權的合法性,從而主張中國政權國祚長遠。其後,此說更因具普遍性意涵,被利用作為推翻元、清等政權的理論基礎。他後又析論元代流行的南宋滅亡運數說,指出這類說法是元代官方政治宣傳與民間歷史書寫交織下的產物。陳曉瑩主張北宋薛居正《舊五代史》中的敘事與評論充斥天命思想,帝王踐祚必由天命更是該書一大特色。但該書也重視人事,特別是五代興亡的經驗教訓。李卓穎聚焦於南唐,考察北宋初南唐遺民如何透過「偏霸」概念,詮釋南唐有限天命、地緣政治與爭霸計劃,藉以駁斥《舊五代史》視南唐為僭、偽的觀念,並對南唐歷史進行反思,進而提出晉用真儒的重要性。他另以鄭文寶在入宋初期與末期撰寫的《南唐近事》與《江表志》為例,說明前書著重南唐史事的重構,後書則是以對南唐進行有限度褒貶的前代史,二書性質差異反映鄭文寶身分認同轉變對其撰述的影響。其後,他進一步討論鄭文寶撰寫《江表志》時,對《南唐近事》的改訂與對其他南唐史著作之對話,指出鄭文寶歷史書寫的框架與概念,體現從委諸天命到追究責任的變化。上述討論各有其關懷的時代與地域,少見以蜀地為中心的討論。
此外,關於前蜀、後蜀亡國的專論中,佐竹靖彥對前蜀先主王建集團在唐末以降的形成背景、地域關係、成員結構,及軍政、民政與財政結構等進行全面而深入的探討,迄今仍是掌握前蜀發展的重要參考。王宏傑從王建時期的繼承危機,與王衍時期皇帝腐化、文武官員衝突及前蜀、後唐關係,以及前蜀官僚奢靡之風等方面,解釋前蜀衰亡之原因。其他的討論,各自涉及權力運作、政治風氣、末代君主形象演變等問題。此中,尚未見到從術數、宗教等脈絡展開的討論。
綜合前述,可知前後蜀的亡國徵應仍是一待處理的課題。十至十一世紀記述前、後蜀史的筆記、紀傳體,以及編年體史書等文獻,收錄了不少相關材料。可以留意的是,這幾類文獻的作者,有些是經歷前蜀或後蜀時期而入北宋的當地人士,或曾停留蜀地者,其撰述中亦多記蜀事。例如《北夢瑣言》撰者孫光憲(?–968)出身陵州貴平縣(今中國四川省仁壽縣貴平鎮),唐末以降歷任任陵州郡卒、判官,前蜀滅亡後於後唐明宗天成年間(926–930)避難於荊南,歷任高季興、高保融、高繼沖幕府,隨高繼沖入宋後曾任黃州(治所在今中國湖北省黃岡市)刺史,其後集結此書。該書對前後蜀史的記錄,反映蜀人的歷史觀點。專載前、後蜀政治發展的《錦里耆舊傳》,其撰者勾延慶為華陽(今中國四川省成都市)人。《茅亭客話》的作者黃休復,則於後蜀至北宋真宗年間活動於蜀地,該書所錄皆蜀地逸事。北宋耿煥《野人閒話》成書於宋太祖乾德三年(965),作者為成都人,後蜀時曾任璧州白石縣(今中國四川省通江縣沙溪鎮)令,先後隱於匡山與成都玉壘山,是書記載前後蜀史事,尤詳於道士異人事跡。北宋張唐英出身蜀州新津縣(今中國四川省成都市),其所撰《蜀檮杌》是以後蜀幸寅遜《前蜀開國記》與李昊《後蜀實錄》為本。其中《錦里耆舊傳》、《野人閒話》與《蜀檮杌》更可見北宋初蜀人的故國之思。
這類對前後蜀亡國徵應的記錄與評論,應可視為蜀人觀點的集體反映。另外,中古時期蜀地道教的悠久流傳,與蜀地自漢代以降的讖緯學傳統等當地文化,應對這類敘事有所影響。雖然讖緯、道教等非僅存在於蜀地,徵應、祥瑞更是朝代遞嬗時常見的敘事主題;然則,本文認為上述因素在相關敘事的結合,或形塑蜀人對易代徵應的獨特解讀。循此脈絡,本文將考察五代至宋的蜀人,如何認識前後蜀的亡國徵應,及其詮釋相關敘事時的知識來源為何,從而以前後蜀亡國徵應敘事為例,探討蜀地歷史書寫的特色。
一、前蜀的繼承問題
五代至北宋文獻中對前蜀政權衰頹原因的敘述,著重於前蜀繼承上的動盪。其中包含原繼承人王元膺(892–913)的敗亡,與後續繼承人王衍(前蜀後主,901–926;918–925在位)施政不當。此時期蜀人的歷史敘述中,為此二事件賦予了神異的色彩。
相人術
王元膺原名王宗懿,又名王宗坦,為王建次子。在王建稱帝前,先於唐昭宗天復元年(907)九月封遂王,取代幼年疾廢的王宗仁為世子,在王建稱帝的同年(前蜀高祖武成元年[908])六月被立為皇太子。王元膺性格驕矜暴戾,喜好欺凌舊臣,與王建寵臣唐道襲衝突尤多。為避免王元膺、唐道襲的關係持續惡化,王建甚至讓唐道襲出任山南西道節度使,以減少兩人衝突的機會。
永平三年(913)二月,唐道襲回歸中央,其任樞密使一事受到王元膺杯葛而未成。同年七月六日,因王建計劃於七夕出遊,王元膺為商議從行王建事宜,召集諸王大臣宴飲,但集王王宗翰、內樞密使潘峭、翰林學士承旨毛文錫未到。王元膺認定王宗翰的缺席,是受潘峭、毛文錫離間所致。席間,王元膺親信徐瑤、常謙屢將眼光轉向唐道襲,後者因不安而匆促離席。宴會後王元膺即入宮控訴潘峭、毛文錫離間宗室,王建因此怒懲潘、毛二人。但王元膺離開後,唐道襲隨後入宮指稱其有意叛亂,且欲利用此次宴會禁錮諸王為人質。王建心生疑惑,便取消原定的七夕出遊,唐道襲則召屯營兵入宮宿衛,進入內外戒嚴的狀態。王元膺本無舉兵準備,但因被視為叛逆,便以天武軍進行防衛,先後拘捕了潘峭、毛文錫、成都尹潘嶠。七月八日,徐瑤、常謙等奉其命攻打唐道襲,唐道襲出戰後被誅殺,王元膺則順利進入宮城。在潘炕為王元膺說情之下,王建派遣義子王宗侃等人討伐徐瑤、常謙,另一義子王宗黯部隊後自子城大安門利用梯子進入,於會同殿前擊殺徐瑤。常謙與王元膺逃至龍躍池(摩訶池)的艦上,王元膺因出艦向舟人乞食而被舉報,王宗翰奉命前去撫慰,卻回報王元膺已被衛士所殺。王建得於太子之死悲痛不已,雖懷疑王元膺是王宗翰所殺,但為了安定眼前局勢,只得將此事定調為叛亂。王宗翰除請求處死其所謂手刃王元膺之兇手,又殺王元膺部屬數十人,王元膺舊部另有多人貶官或逃亡。
在此事件中,王元膺由於唐道襲向王建進言而被動武裝自身,又因怨恨唐道襲而向其舉兵,並未表現奪位的意圖。對王建而言,一方面折損在軍事、政治上受其信賴的唐道襲,另一方面失去原定接班的太子,所受打擊極為強烈。從王元膺、唐道襲之間的衝突,可知兩者仍停留在王建集團建國前,直接訴諸實力解決內部矛盾的狀態。
太子身死加以牽連廣泛,使前蜀政權面臨前所未有的危局。與此相對,在此事落幕後,前蜀在數月內接連出現祥瑞之記錄,例如是年「白龍見邛州江」,此或是為強調前蜀統治的正當性而出現。然而,從後來蜀人對此事的敘事來看,這些祥瑞記載未能淡化蜀人對此事的負面印象。
孫光憲《北夢瑣言》中,即將王元膺之死因與蜀地祠神信仰加以聯繫,該書〈張蝁子神〉云:
梓潼縣張蝁子神,乃五丁拔蛇之所也。或云巂州張生所養之蛇,因而祠,時人謂為「張蝁子」,其神甚靈。偽蜀王建世子名元膺,聰明博達,騎射絕倫,牙齒常露,多以袖掩口,左右不敢仰視,蛇眼而黑色,兇惡鄙褻,通夜不寐,竟以作逆伏誅。就誅之夕,梓潼廟祝亟為蝁子所責,言我久在川,今始方歸,何以致廟宇荒穢如是耶?由是蜀人乃知元膺為廟蛇之精矣。
故事中所謂「五丁拔蛇」,見於西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記載。其中提到秦惠王(前338年–前311年在位)在與蜀國往來過程中發現蜀王好色,便安排五位女子嫁予蜀王。蜀王派五位男丁前往迎接,隊伍至梓潼縣(今中國四川省綿陽市梓潼縣)時,見一大蛇入一洞穴,成員入穴捕捉未成而導致山崩,五丁、五女皆因此死亡。該山有五嶺,被蜀王封為五婦冢山,另有五丁冢之稱。在此則中,張蝁子神廟之所在,相傳為是五丁拔蛇故事的發生地。
至於巂州張生養蛇之說,較早記載見於唐五代王仁裕所撰,以記載前蜀史事為主的《王氏聞見錄》,其中出現的蛇神則名「張惡子」。該書述及巂州(治所在今中國四川省西昌市)張姓夫婦老而無子,老翁採薪時受傷滴血,其血後化為一小蛇,被老翁發現後養於家中。蛇先後偷食周遭動物,甚至包含縣令的馬。縣令怒而指責老翁畜養毒物,老翁只好認罪並準備殺死此蛇。某日傍晚突然出現巨大雷震,全縣陷落成一巨湫,僅張姓夫婦存活,並與蛇一同消失。該縣因此事被改稱為陷河縣,蛇則得名張惡子。後秦姚萇(昭武帝,384–393在位)建國前曾遊於蜀地,在梓潼嶺的路旁休憩時,曾遇到化身平民的張惡子,後者向姚萇云:「吾張惡子也,他日勿相忘。」姚萇稱帝於長安(今中國陝西省西安市未央區)後,回想此一預言,遣人至蜀地尋找張惡子未果,便於當地為其立祠,該祠又稱張相公廟。唐僖宗(873–888在位)避難入蜀時,張惡子離開其廟十餘里前來迎接,而獲得僖宗賞賜。唐代王鐸曾撰詩讚頌此事。上述的張惡子神,與孫光憲筆下張蝁子神應為同一神祇。比對五丁拔蛇與張翁養蛇故事,可知張蝁子神在地緣上與蜀地蛇的傳說有關,其神亦以蛇為初始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張蝁子神又稱張亞子,且以梓潼神之稱聞名於近世,十二世紀後逐漸以準確預測科舉結果的形象受到供奉,進而形成全國性的信仰。
對王元膺外貌的描述,後亦見於北宋官修前代史、編年體史書中,但後兩者較偏向對王元膺容貌、性格與武勇的寫實記載。《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云:「元膺為人猳喙齲齒,多材藝,能射錢中孔,嘗自抱畫毬擲馬上,馳而射之,無不中。」此中王元膺除有豬嘴之特徵,其牙又因齲齒而缺損,其善於騎射的形象也更為立體。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梁君王乾化三年六月》稱王元膺「豭喙齙齒,目視不正,而警敏知書,善騎射,性狷急猜忍。」此處再次強調王元膺有斜視,同時兼具機警有學識,以及急躁、猜忌和殘忍等形象。相較之下,孫光憲數次暗示王元膺外形、性情與習性上,與蛇有相似之處,與旁人對其模樣之畏懼,而有「牙齒常露,多以袖掩口,左右不敢仰視」、「蛇眼而黑色,兇惡鄙褻,通夜不寐」等形容。此則述及王元膺之死時,便揭示其真身為張蝁子神。在他返回張蝁子祠時,發現該祠在其於宮廷期間趨於荒廢,而歸咎於廟祝之疏忽。儲君之位竟然一度被此廟蛇之精所據,可見前蜀政權的繼承存在隱憂,終致太子之位出現變動。
其後被立為太子的王衍,在史冊中多有得位不正之評價。例如《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中,稱王衍是因其母徐賢妃之得寵而得為太子。王元膺死後,王建認為豳王王宗輅與自己外貌相似,信王王宗傑在諸子中最有才幹,欲在兩人間擇一立為新儲。徐賢妃既得王建恩寵,又利用王建年老昏聵之機,與宦官唐文扆合謀擁立王衍。讓相者對王建稱王衍面相最為尊貴,又策動宰相張格呼應,使王衍得以後來居上。有關張格的相關行動,《資治通鑒.後梁紀三.均王乾化三年十月》提供更多細節。張格上表推薦王衍前,於某夜向王宗侃等詐稱有王建密旨,要求他們在表上連署支持。相者之言,亦是王衍一方安排所致。王建雖因眾人之意而不得已立王衍,但曾對王衍的年幼軟弱感到疑慮。
《北夢瑣言》的〈黃萬戶神術〉,對相者上言王建一事有具體敘述,其云:
偽王蜀時,巫山高唐觀道士黃萬戶,本巴東萬戶村民,學白虎七變術,又云學六丁法於道士張君。……又蜀先主召入宮,列示諸子,俾認儲后。萬戶乃指後主。
此則直指認定王衍為儲君的相者,乃道士黃萬戶。黃萬戶曾自學變化術如白虎七變法,又從道士張君學六丁法等兵陣遁甲之法。由此可知,此故事流行於蜀地的早期版本中,王衍得到太子之位的關鍵在於相者之認可,而此相者被認為與道教有關。
拆字術
對於王元膺的結局,亦有附會其改名一事,透過拆字進行預言的事例。王元膺改名之本事,《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載:「(永平三年)(王)建得銅牌子於什仿,有文二十餘字,建以為符讖,因取之以名諸子,故又更曰元膺。」《蜀檮杌.前蜀先主》將此事繫於永平二年(912),其云:「八月,什邡縣獲銅牌石記,有膺昌之文,改什邡為通計縣,改太子名為元膺。」兩則皆敘述王建於什邡縣(今中國四川省什邡市)獲得一銅牌,並根據牌上文字為諸子改名。關於兩則的不同之處,《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記載牌上有二十多個文字,《蜀檮杌.前蜀先主》則說明牌上文字有承擔天命之意。
其實,王建獲得銅牌一事,也見於同時期杜光庭〈皇帝醮仙居山詞〉、〈皇帝修符瑞報恩齋詞〉。〈皇帝醮仙居山詞〉中有「洎臨大寶」、「將及六年」之語,推測該文所謂「今年」當指永平二年。該文云是年七月八日,漢州什邡縣百姓郭迥芝在仙居觀採藥耕地時,挖掘到一面長七寸、廣四寸的銅牌,上面有六十字,其云:「《老子通天記》云:『丁卯年甲戌乙亥,王生,享二百年。天子王從建、王元膺、王萬感、王岳、王則、王道宜。』五字篆文未詳。」該書又云:「洛州北邙化章弘道,天寶年留此,明後聖代。顧惟薄德,遽捧殊祥。」故被視為記載前蜀之曆數,及子孫的次第。〈皇帝修符瑞報恩齋詞〉對此事記載大致相同,惟時空背景上稍顯簡略。根據這二則材料,可知掘得銅牌的經過、挖掘者、銅牌面積、字數等資訊,其中字數也較《新五代史》所載為多。更重要的是,此齋詞所引《老子通天記》段落中,列出天子王從建以降王氏政權的世系。王從建當指王建,從牌文述其繼任者為王元膺,與王建〈誡子元膺文〉云「更汝之名,上應圖讖」,便可理解王建為應符讖而改太子名的因果關係,與元膺二字的由來。從杜光庭兩次撰寫齋詞稱頌此事,並為銅牌文字進行詮釋,及其過往宣傳前蜀祥瑞的事跡,可推測此符讖應即其所創造。
約撰於北宋初的《五國故事》,則由王元膺改名一事解釋其敗亡之因,其卷上云:
建在位,有漢州人郭迥耕得古銅牌以獻,有王建、王元膺以下六十餘字。建乃改其長子名元膺,以應其事。識者曰:「膺者,胸也;胸者,凶也。皆非吉兆。」俄而元膺以延巧之夕,將請建宴於東宮,遂謀作亂。事發,元膺伏誅,乃立其少子鄭王衍,是為後主。
此則載挖得銅牌者為郭迥,且未寫明發現地點,與杜光庭所記稍有不同。此處所謂識者,應指以拆字術卜算命運的術士。此術士從諧音符讖的脈絡思考,以膺字同義字為胸,胸的諧音則為凶,主張改名王元膺非但不應符讖,反而會引來凶兆。不久之後,王元膺便因於七夕隔日發動叛亂,最終伏誅。王衍因此繼為太子,應驗了術士所言之凶兆。此則對於王元膺名字所帶凶兆的解釋,或以杜光庭製作的祥瑞為基礎,以附會王元膺的死亡。
有關王衍之死,後唐莊宗(923–926在位)同光四年(926)三月,時值王衍投降後唐,率宗族遷往洛陽途中,被軟禁於長安。伶人景進以魏王李繼岌(?–926)未至、李紹琛(原名康延孝)才剛被平定,以及西南尚未安定等理由,向莊宗建議誅除王衍一行人,莊宗後遂派遣宦官向延嗣執行此事。樞密使張居翰以殺降不祥為由,覆視莊宗敕書,將「王衍一行,並從殺戮」中的「行字」改為「家」,拯救前蜀官員、王衍僕役千餘人,王衍族最後則在秦川驛遭滅。
《清異錄.么麼門.掃地和尚》中,收錄一則涉及王衍遇難的預言,其云:
王建僭立後,有一僧常持大帚,不論官府人家寺觀,遇即汛掃,人以「掃地和尚」目之。建末年,於諸處寫六字云:「水行仙,怕秦川。」後王衍秦川之禍,方悟「水行仙」即「衍」字耳。
王建末年,掃地和尚於各處書寫「水行仙,怕秦川」等六字。後人根據王衍秦川遭難一事進行聯想,才發現前三字便是從「衍」拆解而來,全句暗示王衍之結局。
另一以拆字預言前蜀滅亡之例,為王建義子王宗弼之叛。唐僖宗光啟三年(887)三月攻下閬州(治所在今中國四川省閬中市)後,王建建立義子制度,通過賜姓為義子的形式將降將納入軍團,使其集團內部形成擬父子關係,為外部人士提供進入其集團的機會。王建諸義子中,在前蜀後期掌握軍政大權的王宗弼,在當世留下不臣與貪暴之印象,被視作前蜀衰亡的關鍵人物。
據《資治通鑒.後唐紀二至三.莊宗同光三年九月至十一月》,前蜀末王衍本欲應宦官王承休之請東遊秦州(治所在今中國甘肅省甘谷縣東),王宗弼以後唐軍隊已逼近秦州為由上表勸阻未果,王衍甚至怒而擲表於地。王衍途經利州時,因有士兵自威武城逃回,才相信後唐軍入侵。後王衍在王宗弼、宦官宋光嗣建議下,派遣王宗勛、王宗儼、王宗昱三名義子為三面招討使抵禦後唐軍,但三人為李紹琛所敗。王衍命王宗弼防守緜谷並討伐三招討使,然王宗弼卻策動三招討使一同向後唐征蜀軍都統李繼岌投誠,並返回成都斬殺宋光嗣等王衍親信,將返回成都的王衍,及其母、妻等拘禁於西宮。其時貴戚多向王宗弼贈送財物、妓妾,以救人免其屠戮。賄賂稍有延遲者,皆為王宗弼殺害。宮中的財寶,也盡入王宗弼家中。更甚者,李繼岌遣使向王宗弼要求軍錢數萬緡,王宗弼竟斬殺使者,導致是夜士兵怒而縱火喧鬧。後唐征蜀軍招討使郭崇韜因所得後蜀貴臣大將餽贈多於李繼岌,以及王宗弼率眾請李繼岌命郭崇韜鎮蜀等事,已見疑於李繼岌。郭崇韜後欲殺王宗弼以自清,請李繼岌誅王宗弼一族,並籍沒其家,王宗弼屍體則被蜀人分食。
北宋路振《九國志.王宗弼》亦載上述史事,惟內容稍略,是則末段另云:
先是蜀有謠言曰:「我有一點藥,其名為阿魏,賣與十八子。」至是宗弼背國歸唐,果其驗也。
北宋吳處厚《青箱雜記》亦載此事,是則末云:「而宗弼乃王建養子,本姓魏氏,此其應也。」王宗弼本名魏宏(弘)夫,出身許州(治所在今中國河南省許昌市),因家籍而入忠武軍,從而追隨王建。王建攻下閬中後,補其為義勇都十將,賜姓名為王宗弼。阿魏亦是一外來藥材名稱,為唐代蘇敬等撰《新修本草》所列新藥之一,可用於消臭、殺蟲、幫助消化、除邪鬼蠱毒等。以阿魏暗指王宗弼的本姓,有一語雙關之意。至於十八子,則是將「李」拆解為十、八、子三字,暗指後唐李氏。要言之,此則謠言意在暗示前蜀政權將被姓魏者(王宗弼)出賣予後唐李氏,其後也得到驗證。後唐入侵之初,王宗弼的行跡已啟人疑竇。而且,他過去曾被東川節度使顧彥暉所擒而為養子,後者敗亡而又復歸王建,或因此加深人們對其忠誠之疑慮。另外,王宗弼在拘禁王衍後的種種貪婪行徑,也體現王建軍團仍未擺脫過去作為武人集團的貪暴作風。在前述背景之下,說明王宗弼叛變對蜀地民眾而言已有跡可循,因而出現相關謠言之流傳。
觀測天象
在《錦里耆舊傳》中,同樣以王元膺伏誅為背景,並由天象對此事提出解釋。其云:
(永平)二年秋七月,皇太子元膺作亂。樞密使唐道襲等率兵敗之,至翌日擒獲,戮之於摩訶池畔。初,五月二十三日丑時,天上忽震一聲,有電光飛數丈,或明或潛滅,皆云天狗也。占:「其下殺萬人。」至是剿戮之數也,斯驗矣。
此則將王元膺伏誅繫於永平二年,且將唐道襲也寫入擊敗王元膺將領之一。這兩處明顯有誤,因此事應在永平三年,唐道襲在事變中敗死。可留意者,在五月二十三日丑時(一時至三時),天上忽然出現巨大雷鳴,又有電光忽明忽滅,時人皆認定此為「天狗」之象。類似事例,如唐中宗景龍元年(708)二月,「天狗墜於西南,有聲如雷,野雉皆雊」;或唐僖宗中和二年(882)十月,「西北無雲而雷鳴,天狗墮」。所謂天狗包含兩個條件,一是流星,二為巨響(被視為天狗鳴叫)。此星象的出現,從象徵戰爭逐漸擴大為廣義的災禍。此則中對天狗進行占卜的作法,即利用天象預測政治、軍事的發展,在性質上近似所謂天變占星術。從時人對「其下殺萬人」卜辭的解讀來看,王元膺叛亂及因此死亡的人數,被認為在天象上早有預示。
毀壞道觀之報應
蜀人間流傳的道教傳說中,王元膺之死與王建破壞道觀有關。根據杜光庭〈謝恩賜玉局化老君表〉,王建曾將原在成都玉局化的一尊太上老君石像賜予龍興觀。其後,杜光庭在〈奏於龍興觀醮玉局剳子〉提及某年十月二十二日,王建賜舊玉局化官舍一所與老君石像一尊之事,並請求於天漢元年(917)二月八日在龍興觀設醮,以求延續此前玉局化的常設祭祀。玉局化位於成都子城之南,其名與東漢末天師道二十四治的玉局治有關,玉局一詞則源自太上老君與張道陵現身該地,對弈於局腳玉牀之傳說。該觀在唐代重修時,為避唐高宗(649–683在位)諱更名玉局化,宋代又改稱玉局觀。龍興觀在成都城內,唐末以前原名至真觀,後因觀主黎元興在學射山設分觀,唐代晚期人們便稱本觀為龍興觀,分觀為至真觀。由此可見,王建後期或曾對玉局觀建築有所更動,同時將老君像遷移同城龍興觀內。
《茅亭客話.崔尊師》的一則故事,為王建改動玉局觀提供不同的解釋,其云:
崔尊師名無斁,王氏據蜀,由江吳而來,託以聾聵,誠有道之士也。每觀人書字而知休咎,能察隱伏逃亡,山藏地秘,生期死限,千里之外,骨肉安否,未嘗遺策。時朝賢士庶奉之如神明。……王先主自天復甲子歲封蜀王,霸盛之後,展拓子城西南,收玉局化,起五鳳樓,開五門,雉堞巍峩,飾以金碧,窮極瑰麗,輝煥通衢,署曰「得賢樓」,為當代之盛。玉局化尊像並遷就龍興觀,以其基址立殿宇,廣庫藏。時杜天師詣崔,曰:「今主上遷移仙化,其有證應乎?」崔嘆息良久,言曰:「皇嗣作難爾。」甲戌歲,果偽皇太子元膺叛,尋伏誅。後杜天師謂崔曰:「有道之士先識未然。」崔曰:「動局子亂,必然之事,何有道先識者哉!」杜天師曰:「此化畢竟若何?」崔曰:「局必須復,非王氏不可也。」先主殂,少主嗣位,明年再起仙化,以為王氏復局之驗也。聖宋大中祥符甲寅歲,知州諫大夫凌公策奏,乞移王先主祠,取其材植以修此化,土木極備,樓殿壯麗,工木未畢,或於玉局洞中出五色雲,觀者千餘人。移時而散。尋畫圖呈進,降詔獎諭,即崔所言王氏復局之事,證應何其遠哉!
此則稱王建封蜀王為天復四年(904,歲次甲子),實際上是三年(903)。其中稱王建為拓展成都(今中國四川省成都市)子城西南角,收玉局觀地為官有,並將觀內老君像遷移至龍興觀,以便在原地興建一開五門之門樓,命名得賢樓,又稱五門。王衍繼位後恢復玉局觀,本被認為驗證王氏復局之說,但崔無斁所指王氏仍為王建,而以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凌策拆王先主祠為修觀建材為驗。對照前引杜光庭文對賜觀、遷像的肯定,此則轉而將該事件認定為毀壞道觀,並以此附會王元膺之死,可見後世蜀人對王建及其與道教關係的評價有所變遷。
暴風與地震
王衍時期中央政治的亂象之一為所任非人,此也被蜀人附會於自然災害。佐竹靖彥指出,前蜀內部存在以夥伴關係緊密結合、具掠奪性格的軍團,王建在建國後推動組成的文官體系,以及四川當地人士為核心的地方官員群體。此三者各行其是,僅賴王建個人威望加以聯繫與控制。此致前蜀政權初始即缺乏地域社會的支持,且失去控制民政、財政的能力,文官體系也只是國家文治形象的裝飾。王衍繼位後,軍團因領導人唐文裔等被殺,王衍本人成為文治的主導者,則使軍團、文官體系的重要性不再,皇帝的親信得以掌握權力。
王衍即位後,將政務委以宋光嗣、宋光葆、景潤澄、王承休、歐陽晃、田魯儔等宦官,與韓昭、潘在迎、顧在珣、嚴旭等狎客終日玩樂。後唐李嚴向莊宗報告他出使前蜀期間的觀察,批評王衍年輕無知,王宗弼等人只顧中飽私囊而忽略民政,朝廷上下瀰漫奢靡之風,功臣故老受到排斥等,斷言前蜀無力抵禦後唐入侵。莊宗聽聞此言,遂奠定伐蜀之志。王衍對宦官、狎客的寵信,導致許多功臣大將被排擠出政治核心。王宗弼等輔臣則未發揮應有作用,其自身甚至也成為敗壞政風的亂源。
北宋居白《幸蜀記》中,一則王衍末年與太常少卿楊珍的對話,可見時人對王衍識人不明的批評,其云:
(咸康元年)七月,丙午,衍應聖節列山棚於得賢門。是日有暴風摧之。望日,震應聖堂摧兩柱。太常少卿楊珍上言,略曰:「陛下誕聖之日而山摧者,非不騫不崩之義也。在於得賢門者,示陛下所用不得賢也;應聖堂柱震摧者,示陛下柱石非才也。」衍不以為意。
此事後亦載於《蜀檮杌》,楊珍則記為楊玢。七月丙午(十五日)是王衍的誕日,官方規範是日為應聖節。後主咸康元年(925)應聖節時,王衍在得賢門搭建彩棚,準備舉行慶祝活動。此處之得賢門,即前述王建在子城西南建立的得賢樓(五門),應聖堂當在五門之內。但是,在應聖節當日,山棚卻突然被暴風摧毀。隔日,同樣為此慶典興建的應聖堂,則有兩根柱子被震毀。太常少卿楊珍針對兩事向王衍上言,他首先引《詩經.小雅》中以南山之壽般不虧損崩壞之喻,稱頌政權基業長久堅固的典故,反向指出這兩次災害之所以發生於王衍誕日,意在警告王衍其政權未必能夠恒久不衰。被毀損的山棚、應聖堂皆在得賢門內,暗示王衍未能真正獲得賢才;應聖堂柱被震毀,代表王衍所任用朝廷柱石並非合適人選。在楊珍看來,這次的暴風、地震絕非單純之災害,而是具有預言性質的異或災異,且可視作天對於王衍任人不善所降下的咎徵。
二、前後蜀的天命轉移
此時期亡國徵應敘事的另一主題,為前後蜀天命轉移的徵兆。相關敘述可分為大火與貪狼風、服飾與塑像、改曆爭議、龍之出離與定數等子題,從中可見蜀人如何結合道教、術數,對前後蜀的衰亡進行詮釋。
大火與貪狼風
王建時期皇宮中的災害,其後被人以讖緯學脈絡詮釋,成為蜀人眼中前蜀亡國的徵兆。前蜀永平五年(915)十一月已未夜,宮廷發生大火。王建自取得成都以來累積於百尺樓的財貨,因而付之一炬。其義子如諸軍都指揮使兼中書令王宗侃等率領衛兵欲入宮救火,王建當時卻閉門不出,至隔日才出義興門面見群臣,命群臣將太廟神主集中保管,並巡邏城內狀況,隨即又入宮閉門,群臣則為其獻上帷幕飲食。王建兩次閉門的舉措,顯見其在危難時仍對部下保持猜忌防備的態度。中途之所以現身,只是為了暫時安撫群臣。
《北夢瑣言.鄭山谷授黃承真陰符》中,對於上述事件有不同記述,其云:
偽蜀王先主時,有軍校黃承真,就糧於廣漢綿竹縣,遇一叟曰鄭山古,謂黃曰:「此國於五行中少金氣,有剝金之號,曰『金焬鬼』。此年蜀宮大火,至甲申、乙酉,則殺人無數,我授汝祕術,詣朝堂陳之。儻行吾教以禳鎮,庶幾減於殺伐。救活之功,道家所重,延生試於我而取之。然三陳此術如不允行,則子亦不免。蓋洩於陰機也。子能從我乎?」黃亦好奇,乃曰:「苟禀至言。死生以之。」乃齎祕文詣蜀,三上不達,乃嘔血而死。其大火與乙酉亡國殺戮之事果驗。孫光憲與承真相識,竊得窺其祕緯,題云《黃帝陰符》,與今《陰符》不同,凡五六千言。黃云受於鄭叟,一畫一點,皆以五行屬配。通暢亹亹,實奇書也。然漢代數賢,生於綿竹,妙於讖記之學,所云鄭叟,豈黃扶之流乎。
此則意在陳述鄭山古預言之準確,與孫光憲所見陰符之神奇,以及陰符與蜀地楊春卿一系讖緯學之關聯。但從中亦可發現,最晚至孫光憲時期的蜀人或視其前蜀的滅亡為定數所致,並由讖緯預言的模式為此定數尋求解釋。前蜀軍校黃承真移防至廣漢綿竹縣(今中國四川省綿竹市)接受補給時,遇見一老叟鄭山古。鄭山古所云涉及五行、讖緯、解除災禍之術,其內容近似於東漢以降揉合道家、陰陽家、數術等元素的道術,加上他言稱道家,故其可能為一道士或熟悉道術之術士。可留意者,在於鄭山古預言的內容。他向黃承真表示前蜀在五行中缺少金氣,故此年宮廷將發生大火,同時預告前蜀將在甲申、乙酉兩年遭遇亡國殺戮之禍。為改變前蜀國運,他要求黃承真向其學習祕術,由黃承真將祕術上呈王建而施行。然而,黃承真攜帶祕文三次上陳王建都未獲回應,便因洩漏陰機嘔血而死。其後,有關蜀宮大火與亡國的預言也得到應驗。
甲申、乙酉殺人無數之語,或指乾德六年(924,歲次甲申)至隔年咸康元年(歲次乙酉)之際,王宗弼背叛前蜀而大肆殺戮,最後反遭處決,以至王衍投降等事。作為時代相近,得以親聞上述事件的蜀人,孫光憲不僅認同鄭山古預言的準確性,且強調自身透過與黃承真之交情而窺見該祕文,從而得知該祕文為雖名《黃帝陰符》,但篇幅與當時一般所知《黃帝陰符經》明顯不同。所謂《黃帝陰符經》簡稱《陰符經》,又稱《天機經》,可能成書於唐以前。該書主要傳本有二,一為三百餘字的唐代李荃本,二為四百餘字的唐代張果本,後世傳本字數在兩傳本之間,且有多種注釋本流傳。該書主旨在說明天地變化與人事運作的關係,為道流儒士所重視。
孫光憲所云綿竹漢代數賢,令人聯想到師承東漢蜀地讖緯學名家楊春卿之子楊厚,且出身綿竹的董扶、任安等人。以楊氏為中心的蜀地讖緯學,是以對天文、候氣等自然現象的觀測為特色,其觀念廣泛影響蜀地社會,培育不少研習讖緯的學者,形成當地的學術傳統。在蜀漢之後,其地的讖緯學步入轉換期。例如譙周將重心置於史學,以及尹默、李仁等自荊州學官引入古文經學等,使讖緯學逐漸被官學排擠而轉為潛流。但在南北朝與隋唐之際的蜀地政治事件中,仍不時可見其地讖緯學傳統的影響。孫光憲形容鄭山古的學術時,引綿竹讖緯學之人物為喻,說明及至唐宋之間,東漢蜀地讖緯學傳統未被當地人所遺忘。
《蜀檮杌》中,記載了兩次王衍親身遭遇的亡國徵應,其云:
衍離成都日,天地冥晦,兵不成列。有群鴉泊於旗杆上,其鳴甚哀。次梓潼,大風暴起,發屋拔木。知星者趙廷乂言曰:「此貪狼風,千里外必有破軍殺將之凶。」衍親禱張惡子廟,抽籤得「逆天者殃」四字,不悅。
《幸蜀記》亦分載此二事,且改「破軍殺將之凶」為「破國稱臣」,與魏王李繼岌在王宗弼背叛下攻破前蜀,王衍最終稱臣之發展相合。其後,《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則同載王衍遇貪狼風事,說明此一蜀地傳說被納入官修正史的書寫之中。
王衍出發當日天地昏暗,部隊不成序列,旗杆上有大群烏鴉停留,鳴叫聲甚為哀傷。隊伍到達梓潼縣時,又遇到暴風摧毀房屋等災害。所謂貪狼,源自陰陽家以六情(喜、怒、哀、樂、好、惡)解釋六氣(陰、陽、風、雨、晦、明)等天候之說。隋代蕭吉《五行大義.第十八論情性》云:「貪狼主索求財物,既云貪狼,理然求須,陰賊主之劫盜,此亦不疑。」又論貪狼、陰賊由來云:「情好者,水生申盛子,水性觸地而行,觸物而潤,多所好,故為好,多所好則貪無厭,故為狼,申、子主之。情怒者,木生亥盛卯,性受水氣而生,貫地而出,故為怒,卯木生於子,水與卯還自相刑,亥又自刑,是以陰氣相賊,故為陰賊,亥、卯主之。狼必得陰賊而後動,陰賊必得狼而後用,二陰竝行,是以王者忌於子、卯,相刑之日也。」據此可知,貪狼之象即與劫盜有關。唐代李淳風《乙己占》,及敦煌文書P. 2632中以該書為基礎的〈占日月旁氣法〉、〈占風法〉等占候類文書,亦可見以申子為貪狼、主攻劫人等說。
唐代李筌《神機制敵太白陰經.五音占風》云:「貪狼之日,風從寬大上來,所主之言,仍以貪狼參說吉凶,他仿此。……凡風蓬勃四方起,或有觸地,皆為逆風,則有暴兵作。寅時作,主人逆;辰時作,主兵逆;午時發,左右逆;戌時發,外賊逆。」趙廷乂所謂貪狼風及其徵應,與上述根據風向的預測內容相近,可以推測趙廷乂所行者,應類似風角術中的五音候風法。同卷〈鳥情占〉云:「子為貪狼之日,時加申子,鳥鳴其上,有賊攻劫盜賊事;時加寅午,有善人言攻劫事;時加巳酉,有酒食;時加辰未,有婦人爭訟事;時加丑戌亥卯,有群賊攻奪事。」此則中群鴉在旗杆上哀鳴與破君殺將之推測,與此占法內容有頗多相符。趙廷乂以風角術解釋王衍所見異象,預示了前蜀的滅亡。王衍向前述張蝁(惡)子神祈求,卻抽得「逆天者殃」四字,更加深前蜀即將亡國的印象。
服飾與塑像
王衍即位後耽於逸樂,尤其熱衷出遊,甚至在亡國之際也不曾停歇,此一行徑後也成為前蜀滅亡的徵兆之一。據《舊五代史.王建傳附子衍傳》,咸康元年九月,距離前蜀王國不及一年時,王衍即同母徐賢妃、姨母徐淑妃前往青城山遊玩,並駐於上清宮。當時宮人皆穿著道袍,頭頂金蓮花冠,衣上繡有雲霞圖樣,在人們眼中彷如神仙一般。宮人們因侍宴而飲酒酣然,後皆脫冠而退,並露出頭上的髮髻。《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第三.王建附子衍》亦載此事,更提到王衍讓上述宮人臉施朱粉,時人稱為「醉妝」。王衍與兩位太妃遊青城山時,親自創作〈甘州曲〉,以描述一行人如仙人之模樣。
《五國故事》對王衍此次出行的記載中,王衍留下的歌謠與其拜見唐代皇帝塑像等事,也被認為與前蜀亡國有關。其云:
衍之末年,率其母后等同幸青城,至成都山上清宮,隨駕宮人皆衣畫雲霞道服。衍自製〈甘州〉曲辭,親與宮人唱之曰:「畫羅裙,能結束,稱腰身。柳眉桃臉不勝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許,淪落在風塵。」宮人皆應聲而和之。衍之本意,以神仙而在凡塵耳。後衍降中原,宮妓多淪落人間,始驗其語。初莊宗即位,與通好,命客省使李嚴使於蜀。衍建上清道宮,塑玄元及唐朝列帝宮中,偽尊王子晉為聖祖至道玉宸皇帝,塑其形,仍塑建與衍侍立其側,召嚴以觀之。衍因備法駕,行朝謁獻享之禮,而亦享唐之列聖。蜀人以為朝唐之列聖,蓋歸中原之兆也。謁享之日,蜀中士女夾道觀之,珠翠簾幕為之照耀。及嚴回,乃言可取之狀。
此次出遊的時間,應在咸康元年九月。九月十八日前唐軍隊已向前蜀進發,但王衍仍帶著太后、太妃、宮人等暢遊未歸。如前所述,王衍曾令後宮戴金蓮花冠、著道袍。冠在六朝隋唐之間,逐漸為道教中的女性仙官所戴,後被納入女性修道者服制,女冠從此成為道門女性的代稱,打破古代冠為男性專用的觀念。王衍改造後宮宮人妝扮而遊樂,展現他對女冠形象的嚮往與挪用,及對傳統服制規範的挑戰,突顯其行徑之放誕。王衍創作的〈甘州曲〉中,以神仙比擬宮人,讚頌她們如凡塵中之神仙。諷刺的是,日後王衍投降而被遷往洛陽(今中國河南省洛陽市),宮人們則淪落民間。〈甘州曲〉中「淪落在風塵」之語,成為「宮妓多淪落人間」的預言。
《北夢瑣言.蜀後主王衍拜唐》亦記載王衍拜唐代諸帝一事,惟文字相對簡略,但提到上清宮原為唐道襲宅,王衍為唐代諸帝所作為畫像而非塑像。其中提到王衍在其新建上清宮,製作老子與唐代諸帝塑像。他又奉東周王子晉為始祖而塑像,並讓王建與他自身塑像侍奉於王子晉像旁,又邀請代表後唐出使前蜀的李嚴前來參觀。然則,王衍朝拜唐代諸帝的作法,被蜀人認為是回歸中原之兆。王衍謁享上清宮時,蜀地士女又夾道觀看,對於後唐的威脅似無憂患意識。李嚴以此次考察為據,北返後便主張可以武力攻取前蜀。
無論對象是塑像或畫像,王衍拜唐代諸位皇帝之事,在王建時期已有前例。王建擊敗陳敬瑄、田令孜後進入成都城,首要之務即前往大聖慈寺敬拜唐僖宗御容壁畫。王建此舉是為了表達對唐代傳統的追溯,以向蜀地社會宣稱其承繼唐代的正統,進而安撫對唐代統治秩序有強烈歸屬感的東、西兩川大族。王建稱帝後,更派遣宋藝在大聖慈寺的中和院繪製唐代諸帝、道士葉法善、僧人一行,甚至是宦官高力士的畫像。王衍也曾以受唐代恩情為由,命杜齯龜繪製唐代諸帝御容。可是,在前蜀後期部分人士的理解中,唐卻被置換為前蜀主要敵國後唐。而且,後唐莊宗建國時,藉由比附李姓而以唐為國號,且直接繼承唐代土德,有別於後梁、前蜀、楊吳以金德接續唐代土德的作法,開啟五代德運選擇的新模式。前蜀、後唐國勢的消長,或也顯現於前蜀國內的輿論,使原本用以強調前蜀正統性的常態措施,被蜀地民眾賦予了新的意涵,反而被當作王衍投降後唐之徵兆。
改曆爭議
前蜀曆法的變遷,亦成為後人議論其亡國原因的焦點。前蜀頒佈的曆法,有《永昌曆》、《正象曆》。前引《北夢瑣言.蜀後主王衍拜唐》中,記載此二曆編纂緣由,而將此事看作前蜀滅亡的徵應。其云:
先是,司天監胡秀林進曆,移閏在丙戌年正月。有向隱者亦進曆,用《宣明》法,閏乙酉年十二月。既有異同,彼此紛訴,仍於界上取唐國曆日。近臣曰:「宜用唐國閏月也。」因更改閏十二月。街衢賣曆者云:「只有一月也。」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國滅。胡秀林是唐朝司天少監,仕蜀,別造《永昌(曆)》、《正象曆》,推步之妙,天下一人。然移閏之事不爽,曆議常人不可輕知之。
此次改元過程,亦見於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此則後段述及的曆法討論,也涉及是否承繼唐制的爭議。前蜀司天監胡秀林上呈新曆,將閏月置於丙戌年(後唐莊宗同光四年)正月。但有人另進一曆,依據唐憲宗長慶二年(822)頒佈的《宣明曆》,乙酉年(同光三年[925])十二月為閏月。朝中經過一番爭論後,定案用唐代閏月。然而,街頭賣曆者卻稱(蜀亡後)只有一個月就到其閏月。此年閏十二月二十八日,適為王衍投降後唐的日期。不過,王衍實際上於十一月二十七日出降,後唐軍在二十八日入成都城,此則所謂「十二月二十八日國滅」與史實不符。王衍改用在唐代早已過時的《宣明曆》,因前蜀之亡國,終未能迎來本國年號下的閏十二月。換言之,前蜀改用唐曆,而亡於(後)唐。賣曆者只距閏月一月之語,預告了前蜀國祚的終結。原本作為前蜀初期正統性來源的唐代文物制度,於王衍末期反而成為國家滅亡的象徵。賣曆者所云,或為當時蜀地社會對國家前途悲觀態度的表現。
龍飛而去
後蜀政權的末期,亦流傳關於亡國徵兆的傳聞,且皆以龍的出離而去,作為國運轉折的根據。出身成都,仕於後蜀而隱於北宋的耿煥,在其《野人閒話.夢青衣》云:
孟蜀主母后之宮,有衛聖神龍堂,亦嘗修飾嚴潔,蓋即世俗之家神也。一旦別欲廣其殿宇,因晝寢,夢一青衣謂后曰:「今神龍意欲出宮外居止,宜於寺觀中安排可也。」后欲從之,而子未許。后又夢見青衣重請,因選昭覺寺廊廡間,特建一廟。土木既就,繪事云畢,遂宣教坊樂。自宮中引出,奏〈送神曲〉,歸新廟中,奏〈迎神曲〉。其日玄雲四合,大風振起,及神歸位,雨即滂沱。或曰:「衛聖神龍出離宮殿,是不祥也。」逾年,國亡滅而去,土地歸廟中矣。
《幸蜀記》、《蜀檮杌》皆載此事,且將時間繫於廣政二十三年(後周世宗顯德七年,960)十二月。龍在前蜀曾是部分建國祥瑞傳說的主角,而近世蜀地的龍神信仰尤其興盛。在此則中,龍神成為鎮護後蜀皇室的家神。著青衣之神兩次向李太后託夢,傳達龍神欲離開皇宮、別立祠廟的請求。李太后第一次向後蜀後主孟昶要求遷廟時未獲同意,第二次託夢後便選擇成都城北的昭覺寺,於其廂堂前東西廂房間興建龍祠,完工後以正式禮儀將龍神送往新廟。是日大雨滂沱,即被視為龍神入住新廟的感應。但有人指出,作為孟氏家神的龍神離開宮廷,是不祥的象徵。這或許是因為龍神主動放棄守護皇宮的職責,使後蜀宮廷已失去被保護的必要性,從而預示後蜀天命的喪失。
後蜀另一次龍現身的記載,與鹽井的災害有關。據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太祖乾德五年四月》,井鹽產地所在的陵井監(治所在今中國四川省仁壽縣),每年生產多達八十萬斤鹽,為國家重要收入來源之一。但在後蜀後主廣政二十三年,發生鹽井井口崩塌的意外,毒氣以霧狀噴出,墮井的煉鹽工匠全部死亡。鹽井則因此次變故而堵塞,導致民間食鹽短缺。北宋平蜀之後,陵州通判賈璉於乾德五年(967)四月力主重開鹽井,刺史王奇認為浚井將冒犯鹽井中之龍而反對。賈璉親自執畚鍤開工,一年多後挖至泉脈。該井崩塌前深度約四五十丈,再次開浚時工人皆鑿石而入,至半途的小罌口時,再堆疊柟柏木穩定土層。鹽井恢復後,初期每日僅能煉製三百斤鹽,其後增加至三千六百斤。賈璉上奏此事後,因功被任命為陵州知州,死後更被當地民眾畫像立祠。
陵井有時之所以停產,是因鹽井自然特性帶來的工作風險過大。陵井為一大口淺井,井壁以堅木障土,工人以牛皮囊汲取鹵水,透過人力拽提而上,再煮水製鹽。文獻中鹽井出現所謂毒氣、陰氣等,應為劇毒的硫化氫(H₂S)。由於鹽井的開鑿維修皆賴工人以繩垂降進行,施工時常發生中毒死亡的意外。直到北宋發明雨盤,利用水中和硫化氫的特性,在井上放置木盤儲水,盤底設小洞讓水如雨般灑出,才提高了鹽井工作的安全性。
對於廣政二十三年的鹽井災變,北宋釋文瑩《玉壺清話》的一則故事,則以之連結後蜀天命的消逝,其云:
陵州鹽井,舊深五十餘丈,鑿石而入。其井上土下石,石之上凡二十餘丈,以楩楠木四面鎖疊,用障其土,土下即鹽脈,自石而出。偽蜀置監,歲煉八十萬斤。顯德中,一白龍自井隨霹靂而出,村旁一老父泣曰:「井龍已去,鹹泉將竭,吾蜀亦將衰矣。」乃孟昶即國之二十三年也。
此處的陵州鹽井,據唐代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劍南道下.陵州》,位處陵州仁壽縣,寬三十餘丈、深八十餘丈,為蜀地鹽井中最大者。此鹽井是以大牛皮囊承裝鹽水,多由刑徒充當製鹽工人。鹽井旁立祠祭祀井神,但仁壽縣西南又有張道陵祠,張道陵受正一盟威之道的鶴鳴山亦在附近。傳說東漢張道陵於當地開鑿鹽井,使民眾得利,因而被立祠供奉。陵州鹽井本因張道陵而得名,但陵井後被廢除,另開鑿狼毒井,後者在唐代又稱煮井。當地民眾不知陵井、煮井有別,而將煮井冠以陵井之名。《陵州圖經》則云漢代山神十二玉女為張道陵開鹽井,因此井與張道陵有關,稱此鹽井為陵井。此或說明唐代後期人們對陵井認識的改變。陵井上有玉女廟,以靈驗著稱。若以火投入該井,井水便會沸騰,伴隨煙氣、泥石上衝,其景象令人畏懼。又傳聞井水與江海相通,因此水面有時會有廢船木浮出。陵井井水被用以煮鹽,賣鹽收入成為國家稅收的重要來源。
鹽井噴發氣體之所以被視為龍,或與近世民眾對鹽井有龍棲息的認知有關。據《北夢瑣言.鹽井中龍》,前蜀時夔州大昌縣(今中國四川省巫山縣大昌鎮)鹽井水中時常有龍,龍或白或黃,鱗鬚光亮,即使攪動鹵水也不活動,僅在水中吐沫。近於孫光憲所處時期,秭歸縣(今中國湖北省宜昌市)永濟井鹵槽亦有龍蟠曲其中,情狀與大昌縣鹽井相類。對龍有認識者則云:「龍之為靈瑞也,負圖以升天,今乃見於鹵中,豈能雲行雨施乎?」由此可知近世夔州、歸州皆有龍棲鹽井的記載,且被認為是不正常的現象。
此則中白龍自鹽井飛出的年份,即與後蜀鹽井枯竭的時間相符。白龍離去的景象,或與陵井內氣體變化有關。村旁老父認為井龍的離去,預告陵井即將枯竭,後蜀也將逐漸步入衰亡。這顯示在當地民眾的認知中,井龍飛出異象與其後鹽井封閉之間,存在因果關係。井龍的離去,同時也象徵後蜀失去天命。對照前引《野人閒話.夢青衣》龍神離宮的傳說,可以發現蜀人常以龍神或龍的離開,來解釋後蜀政權的衰亡。
《幸蜀記》另載一則井龍飛去的傳說,其云:「(廣政)二十四年,十月,漢州什邠井中有火龍騰空而去。」此事亦收錄於《蜀檮杌》與《野人閒話.火龍騰躍》,內容差異不大。此徵兆與前引《玉壺清話》陵井監鹽井龍飛之事相類,皆以龍的飛去代表王朝失去天命。
定數
《幸蜀記》所載後蜀亡國徵兆中,另一為孟昶書「兆民賴之」,將「兆」寫為「趙」。孟昶所書典出於《尚書.呂刑》中「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之語,本謂天子施行善政,人民便能蒙福,如此國家安寧才能長久。然孟昶將「兆」誤寫為「趙」,前一年(建隆元年[960])又是趙宋建國之時,此事或因此被認為是後蜀將亡於北宋的預兆。至於第三個徵兆,天水(今中國甘肅省天水市)為天水趙氏所在,而宋太祖(960–976在位)出自涿郡趙氏,因為這層間接關係,宋人有以天水為宋國姓之說。孟昶若遷都天水,形同進入北宋國家姓望,自非吉兆。
《野人閒話.火龍騰躍》另述有一鶢鶋在屋中鳴叫,用箭無法射中。故老見此鳥後云:「此鳥主少主歸命,咸康時來,此時又來,當有興替乎?」眾人對此事皆保密而不上奏,明年冬時,北宋大軍果然入侵國界。據故老所言,鶢鶋前次出現為前蜀咸康元年,亦即王衍統治末年,其現身帶有朝代興替之訊號。眾人祕而不奏,則顯示民眾對此趨勢已有體認,且無意改變局面,更突顯後蜀滅亡之必然。此故事後被收錄於元代脫脫《宋史.五行志三》,成為後世官修正史評價後蜀、北宋天命變易之線索。
後蜀與北宋天命轉移的徵應,也展現於後蜀宮廷除日桃符的文字。《宋史.禮志十五》云:「(建隆元年春正月)己未,宰相表請以二月十六日為長春節。」南宋王明清《揮塵前錄.誕節立名自唐明皇千秋節始》云:「本朝太祖二月十六日生,為長春節。」《茅亭客話.蜀先兆》則以是日追溯後蜀與北宋的天命轉移,其云:
聖朝乾徳二年,歲在甲子,興師伐蜀。明年春,蜀主出降。二月,除兵部侍郎參知政事呂公餘慶知軍府事,以偽皇太子策勳府為理所。先是,蜀主每歲除日,諸宮門各給桃符一對,俾題「元亨利正」四字。時偽太子善書札,選本宮策勳府桃符,親自題曰「天垂餘慶,地接長春」八字,以為詞翰之美也。至是,呂公名餘慶,太祖皇帝誕聖節號長春,天垂地接,先兆皎然。國之興替,固前定矣。
黃休復本身經歷由後蜀入宋的過程,在此則以在地視角表達對新政權的認同。乾德三年二月,呂餘慶在後蜀滅亡後出任成都府知府,以原後蜀皇太子策勳府為辦公場所。此前孟昶在每年除日,皆賜各宮門一對桃符,上寫「元亨利正」四字。後蜀太子孟玄喆因擅長書法,在除日為策勳府桃符寫上「天垂餘慶,地接長春」八字。黃休復指出餘慶是指呂餘慶,長春是宋太祖誕節(二月十六日)的名稱,孟玄喆這副對聯中天垂地接之意,即為北宋取代後蜀統治該地的先兆,兩國的交替早有定數。
同書的〈太平木〉,以年號為線索暗示宋代的天命,其云:
偽蜀廣政末,成都人唐季明父,失其名,因破一木,中有紫紋,隸書「太平」兩字。時欲進蜀主,以為嘉瑞。一有識者解云:「不應此時,須至破了方見太平爾。」果自聖朝弔伐之後,頻頒曠蕩之恩,寬宥傷殘之俗,後仍改太平興國之。即知識者之言,諒有証矣。
與前則相似,此則也是祥瑞反成亡國徵兆的故事。對於成都人唐季明之父破木而見太平二字一事,有一具有術數知識,或即為專業術士者提出新解。他以破木才得見太平為線索,指出太平並非對應後蜀國運的祥瑞,而是指北宋太平興國(976–984)之年號。黃休復透過對所謂識者解讀的追溯與認證,再次肯定後蜀至北宋天命之遞嬗。
結論
自漢代以來,蜀地學者們透過天文、候氣等法,結合讖緯之說推測政治吉凶,構成當地讖緯學的特色。雖然此一傳統逐漸被官學壓制,但仍在中古時期蜀地政治事件中產生重大作用。東漢末天師道在蜀地的短暫崛起,則在當地留下悠久的道教傳統。與道教關係密切的前蜀政權,在建國過程中多次運用道教符讖,作為其神聖性的宣傳媒介。
在前述背景的影響下,唐宋之間的蜀地民眾或長期浸淫於充滿讖緯、宗教等因素的氛圍。對於國家的滅亡,此時期的蜀人常以災異與人事結合,從此前實際發生的政治事件,或社會中流傳的逸事中尋求解釋。這類聚焦於亡國徵應的敘事,被收錄於十至十一世紀的筆記。這類亡國徵應敘事大致以前蜀的繼承問題,以及前後蜀兩代的亡國預兆為主題。第一類主題中,可見以相人術評判王元膺的面相,且將其聯繫至蜀地著名的祠神張蝁子神(梓潼神),從而將王元膺之死視為張蝁子神回歸祠廟的結果。又或以拆字或毀壞道觀報應的形式,預言王元膺、王衍之死與王宗弼之叛。異常天象如天狗或暴風地震等災異,也被認為是預示王元膺之亂死亡人數及王衍任用非人。第二個主題敘事範圍擴及後蜀,相關記載有大火與貪狼風、服飾與塑像、曆法改動、龍之飛去和定數等子題。有別於前蜀官方對祥瑞的塑造,蜀地這類亡國徵應敘事更多呈現民間對於國家衰亡的看法。及至宋代,這類敘事中部分被收錄於較晚成書的筆記。另一部分為官方史學所認可,被納入官修的前代紀傳體、編年體史書中,而由宋代一方的視角為前後蜀興亡之因予以定調,成為宋代官方對前後蜀易代的正統論述。
在這些敘事中,蜀地的讖緯學、道教與祠神信仰乃解釋前後蜀亡國徵應時的援引依據,如同前蜀運用類似因素進行政治宣傳一般,使前後蜀亡國徵應敘事充滿了蜀地的地域色彩。這類亡國徵應敘事的大量出現,則形塑出蜀地歷史敘事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