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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培(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教授)
電郵信箱:shenpei@cuhk.edu.hk
來源:《新亞學報》,第三十九卷(2022年08月)
編者按:公眾號版本徵得作者同意,刪去所有注釋、插圖、參考書目。原文足本,請以華藝數位平台(https://www.airitilibrary.com/)下載版本或紙本學報版本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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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題目及摘要附於文後
Title and abstract in English are attached at the bottom.
「懿德」之說,常見於古文獻。過去一般都將“懿德」解釋為「美德」,向來沒有異議。清華簡《祭公之顧命》將「懿德」寫為「𢑏(抑)德」,對瞭解「懿德」的本意甚有幫助。最近公佈的清華簡《四告》新見從壹從印(抑之初文)之字,而且與「德」搭配,整理者已正確指出當讀為「懿德」。本文通過對「懿德」的「懿」的幾種寫法進行分析,並結合《四告》篇此字的其他用法,認為「懿德」不能泛泛理解為美德,而應該依照「抑德」去理解,其內涵實指「抑戒之德」。明乎此,對準確理解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中相關的表達,甚至校釋古書,都很有作用。
眾所周知,周人最重「德」,無論傳世古書還是出土文獻,有關「德」的說法屢見不鮮,其中就包含「懿德」之說,出現次數相當頻繁,其例不煩枚舉。過去一般都將「懿德」解釋為「美德」,向來沒有異議。本人曾在2011年一次學術會議上,根據清華簡《祭公之顧命》將「懿德」寫為「𢑏(抑)德」,結合古書相關材料,認為「懿德」不能泛泛理解為美德,而應該依照「抑德」去理解,其內涵實指「抑戒之德」。由於只是會議報告,本人的看法似乎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最近,清華簡《四告》公佈,本人展卷初讀,隨即感到此篇簡文有不少材料可以證成本人以前關於「懿德」的觀點。現在就特地撰文加以申論。
一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跟《逸周書.祭公》相當,可以對讀,跟「懿德」有關的一段話兩相對照如下:
《逸周書.祭公》:我聞祖不豫有加,予惟敬省。不弔天降疾病,予畏之威,公其告予懿德。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我聞祖不豫有遲,余惟時來視。不淑疾甚,余畏天之作威,公其告我𢑏德。
整理者釋文在「𢑏」後括注「懿」並有注釋說:「𢑏,即『抑』字,與『懿』皆影母質部字。」「抑」和「懿」通用,傳世古書也有反映,這是大家熟知的。《國語.楚語》:
左史曰:「唯子老耄,故欲見以交儆子。若子方壯,能經營百事,倚相將奔走承序,於是不給,而何暇得見?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苟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於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在輿有旅賁之規,位宁有官師之典,倚几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於是乎作《懿》詩以自儆也。及其沒也,謂之睿聖武公。子實不睿聖,於倚相何害!《周書》曰:『文王至於日中昃,不皇暇食。惠於小民,唯政之恭。』文王猶不敢驕,今子老楚國而欲自安也,以禦數者,王將何為?若常如此,楚其難哉!」子亹懼,曰:「老之過也。」乃驟見左史。
韋昭注:
三君云:「《懿》,戒書也。」昭謂:《懿》,《詩.大雅.抑》之篇也。「《懿》」讀之曰「《抑》」,《毛詩.序》曰:「《抑》,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儆也。」
上引《楚語》「《懿》詩」或作「懿戒」,從此種讀法者,則將韋昭注中的「懿戒書也」讀為「懿戒,書也」。王引之認為「戒」是衍文,並把韋昭注中的「三君云」讀為「《懿》,戒書也」。此說為大多數人信從。無論如何,《楚語》衛武公所言「懿」就是指《詩.大雅.抑》,這是沒有疑問的。韋昭說「懿」讀為「抑」也沒有問題。《抑》詩含有抑戒的內容,古今人大概也都沒有異議。這都有利於把《祭公》的「懿德」讀為「抑德」,此篇祭公所言,大都是勸誡之言,也印證了「抑德」讀法的可信。
二
新出清華簡《四告》簡文,讓我們對上述看法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四告》由四篇告辭組成,關涉「懿德」的內容見於第三篇周穆王的告辭。這篇告辭全部內容都跟我們討論的問題有或多或少的聯繫,但由於簡文有不少地方難以讀懂,我們在引用時主要節選其中跟「懿德」有比較直接關係的內容,略去的部分用省略號表示:
再看用法。上引《四告》周穆王告辭除了「秉懿德」、「從懿德」外,其他三個用例中「懿」所帶的賓語都是「朕心」,「懿朕心」顯然當讀為「抑朕心」。
從總體上看,《四告》第三篇告辭簡文反對「野」,否定「好野」,認為人們之所以「好野」,都是由於「慆于非彝」(簡28)、「淫于非彝、愆德」(簡29)所致。因此要「抑」這種由於「非彝」、「慆淫」而帶來的「心」就很自然了。
所引《鄭文公問文伯》不全,完整的話當是:
今及吾君,弱幼而嗣長,不能慕吾先君之武烈莊功抑淫慆於康,獲彼荊寵,為大其宮,君而狎之,不善哉!
過去基本都將「抑淫慆於康」單作一句讀,不容易講清楚「抑」的含義。現在我們知道,此句如與前面的話連起來讀,意思就會更清楚,單作一句讀,應當把「不能慕吾先君之武烈莊功抑淫慆於康」理解為「不能慕吾先君之武烈莊功而抑淫慆於康」。如果在「抑淫慆於康」加逗号,並非不可以,但也應該作這樣的理解。
整理者將上引簡文讀為「余畏作文王羞,用克自諶,諶懿朕心之在兹服」,把下加重文號的「甚=」讀為「諶諶」,分屬前後兩句話,文義難以理解。其實「甚=」可以讀為「湛湛」,《楚辭.九章.哀郢》:「忠湛湛而願進兮,妬被離而鄣之。」王逸注:「湛湛,重厚貌。」後代常用「深深」表示此義,「湛湛」、「深深」當為同源詞。簡文讀為「用克自湛湛抑朕心」也可以跟其他材料中相關的話作對比。例如《尚書.無逸》也有「克自……」的表達:
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文王不敢盤于遊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
這裡說「克自抑畏」,後面還說「懿恭」,按照我們的理解,就是「抑恭」。簡文說「余畏……」,然後又說「抑朕心」,後面又說「畏天非諶」,可見《無逸》和《四告》的表達是相似的。清華簡《殷高宗問三壽》說:「吾勉自抑畏以敬夫茲始。」也是「抑畏」連用,《四告》只不過「抑」和「畏」分開說而已。簡文後面說「用曷安靜心」,整理者讀「曷」為「匄」,不如讀為「遏」。
「抑心」之說見於古書,《楚辭.九章.懷沙》就說:「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彊。」下面一條材料時代較晚,見於後唐明宗《放鷹隼勑》,但所述用以解釋簡文卻很貼切:
長興二年九月辛亥,勑曰:「馳騁畋獵,聖人每抑其心;奇獸珍禽,明王不畜於國……」
《四告》第三篇是周穆王之告辭,篇中所述是反對「好野」,而我們知道,傳世古書裡面反映的周穆王卻以好遊而著名。《左傳》昭公十二年:
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祗宮。
這裡的「止王心」跟簡文的「抑朕心」意思相當。簡文表現的是周穆王自述要「抑朕心」而反對「心好野」,傳世文獻表現的情況卻正是周穆王好遊之舉,二者看起來是矛盾的,這應當如何解釋?我們懷疑祝辭都是祝史一類人所作,不見得是祝辭中敘述主體所言。此篇祝告之人,雖然敘述主體是「滿」即周穆王,但實際上是祝史代他而言。祝史之所以代他作了這篇告辭,其用意可能正是勸誡穆王。因此,此篇告辭可與《祈招》同等看待。是否如此,有待進一步研究。
這裡順便說一下簡文「野」的詞義所指的問題。整理者注釋「心好野」說:
野,《説文》:「郊外也。」段玉裁注:「口部曰: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冂。』」「野」由此引申表示粗鄙的、非常的。下文「野德」卽是非常之德。
網友「ee」認為:
《四告》第三部分是周穆王的告神之辭,其中多次出現了「埜(野)」字,如「心好埜」(簡27)、「毋慆於非彝、埜德」(簡28)、「茲好埜」(簡30)、「以歸於埜」(簡31)、「今多不得德之閒,不知言之初終,唯埜」(簡31)、「埜心懋則不獲茲彝」(簡37),「埜」字是讀懂第三部分周穆王祈禱內容的關鍵。整理者認為「野」「郊外也」,由此引申表示粗鄙的、非常的,過於寬泛。由篇中「以歸於埜」看,篇中所有的「埜」都是具體實有之物,而不僅僅表示心靈狀態。我感覺這必須和《左傳•昭公十二年》「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祗宮。」以及《楚辭•天問》「穆王巧梅,夫何為周流?環理天下,夫何索求?」等聯繫起來。《四告》第三部分所謂的「埜(野)」應即「野外」、「野遊」之義。《穆天子傳》卷三「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以及「比徂西土,爰居其野。」其中也用了「野」字,雖然字義不太一樣,但亦可以和《四告》的「埜(野)」類比。《四告》第三部分應該是周穆王因野遊之心太盛而告神止息其野遊之心(猶《左傳》之「止王心」)之辭,這樣理解之後,也能很好的把簡28的「封豕不在服,遠往遊彗」以及簡35的「用匄安靜」貫通起來。如果和《左傳•昭公十二年》聯繫,《四告》第三部分周穆王祈禱的時間段很可能就在祭公謀父作《祈招》之後。當然整理者也可能是把「埜(野)」如此理解,但在清華十一書及整理者刊發的各種論文裏,皆未說細說明,特此補充如上。
可以看出,「ee」對所涉簡文的理解是正確的,用以對比的文獻材料也很得當。但他認為「埜(野)」應即「野外」、「野遊」之義,這恐怕過於坐實。簡文在講到「野」的時候,都是跟「非彝」、「不秉抑德」等對舉,可能還是看成不能控制自己的慾望、不合禮儀的「野」比較合適。當然,不排除這種意思的「野」是從「野外」、「野遊」之義引申而來的。
需要說明的是,本人在撰寫此文的過程中,發現網友「tuonan」在論壇中表達了這樣的看法:
簡28「燮懿朕心」、簡29「寵懿朕心」,揣摩語境,「懿」似當讀為「抑」(參通假大系),平抑、安/按抑(《廣雅》「湛、抑,安也」),「燮」為和,「寵」可讀為「龍」,《廣雅》「龍,和也」。下文「甚懿朕心之在茲服」,「懿」也可以讀「抑」,「甚」則讀「湛」,《爾雅》《廣雅》「湛,安也」(下文「安靜心」、「尚安寧在服司」),雖「懿德」是古書成詞,也不排除餘兩「懿德」讀為「抑德」,「不秉懿(抑)德,茲好野」、「余安在辟司以崇懿(抑)德」,「抑德」與「野」對,與「安」呼應,若是「懿德」,則似氾濫無歸。
撇開其他看法不說,「tuonan」對簡文「懿朕心」、「懿德」的理解跟我們不謀而合,令人欣慰,相信也會有其他人持相同的看法。
總之,以上通過文字、用法的檢討,應該可以證明無論出土文獻或傳世文獻,寫成「抑德」還是「㱅德」、「懿德」,都應該把其中的「抑」、「懿」理解為「抑止」、「儆戒」的意思,由於「懿」為美義已經深入人心,用「抑德」來稱說這種表達可能更容易為人所理解。至於後代用「懿德」表示美德,當然不乏其例,這是詞義泛化的現象,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就不多說了。
三
了解了「懿德」的內涵,對於我們準確理解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中相關的表達,甚至校釋古書,都很有作用。
出土文獻裡講到「德」與「抑」的關係,還見於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由於季旭昇對此段文字有過比較好的研究,下面直接採用他的釋文:
三啟曰:德元惟何?曰淵亦抑。嚴余不懈,業業畏忌。不易威儀,在言惟克,敬之!
其中「抑」,整理者訓為美,季旭昇認為:
原考釋依形隸為「印」,讀為「抑」,可從,但釋為「美」,不妥。在〈《周公之琴舞》補釋〉中讀為「懿」,更是向「美」義靠攏。「抑抑」有二義:「美」與「密」。原考釋引《毛詩.大雅.生民》「威儀抑抑,德音秩秩」,《傳》:「抑抑,美也。秩秩,有常也。」但這個解釋不如鄭《箋》所釋:「抑抑,密也;秩秩,清也。成王立朝之威儀致密無所失,教令又清明。」其實在《詩.大雅.抑》首章「抑抑威儀」下,毛傳也說:「抑抑,密也。」本簡依鄭《箋》釋「抑」為「密」,意義與「淵」近,因此〈周公之琴舞〉把「淵」、「抑」並列為「元德」。「抑」的意思就是「慎密」。如果依原考釋解為「懿美」,似乎很難成為一種成王自我儆勉的「德行」。
季文指出「淵抑」的「抑」當從毛傳、鄭箋釋為「密」,這是正確的,但他又說這種「密」「意義與『淵』近」,則不夠準確。《廣雅.釋詁》「愼、必、蕆,敕也」條,王念孫《疏證》原本解釋說:
必當為毖,《酒誥》「厥誥毖庶邦庶士」、「汝劼毖殷獻臣」、「汝典聽朕毖」,皆戒敕之意也。
後作補正又增加一說:
(必,敕也。)注「謹與敕同義」下補:必當為密。《繫辭傳》云「君子愼密而不出」,是謹敕之意也。字通作宓。蜀秦宓字子勅,勅與敕通。《論衡.問孔》篇云:「周公吿小材勅,大材略。」勅謂密也,略謂疏也。或曰(沈按:此下當接以上面所引「必當為毖」那段文字)
可見「慎密」之「密」是謹敕之義。毛傳、鄭箋當取此義,《周公之琴舞》的「抑」正是此義。
傳世文獻同樣也有很多跟「抑德」相關的材料。例如,《左傳》僖公十二年周襄王對管仲說的話:
冬,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晉。王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王曰:「舅氏,余嘉乃勳,應乃懿德,謂督不忘,往踐乃職,無逆朕命。」
過去也都是把「懿德」解釋為「美德」。阮元校勘記「應乃懿德」下引惠棟說:
惠棟云:「『應』讀曰『膺』,言『膺受女匡輔之美德也』。古人皆以『應』為『膺』。」
《詩.大雅.下武》有「應侯順德」,古人早就指出相當於上引《左傳》的「應乃懿德」,但到底怎麼解釋「應侯順德」,卻有不同的說法。下面引用馬瑞辰之說作為代表,以窺學者們的意見:
「應侯順德」,《傳》:「應,當。侯,維也。」《箋》:「能當此順德,謂能成其祖考之功也。《易》曰:『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瑞辰按:《爾雅.釋詁》:「侯,乃也。」郭注:「未詳。」竊謂此詩侯字正當訓乃,「應侯順德」猶《左氏傳》「應乃懿德」也。《水經注》「滍水東逕應城南,故應鄉也」,引《詩》「應侯順德」,直以「應侯」為應國之侯,《太平御覽》引《陳留風俗傳》引《詩》作「唐侯慎德」,竝失之。順德,《淮南.繆稱篇》、《漢書.敘傳》顔《注》竝引作慎德。《箋》引《易》「君子以順德」,《正義》曰:「定本作慎德。」順、慎古聲近互通,然此詩自以作順為正。
現在看來,馬氏對「順德」的看法是不正確的,當以「慎德」為是,《詩》之「慎德」對應《左傳》的「懿德」,也說明「懿德」並非泛泛的美德,而是謙抑之德,回頭去看《左傳》管仲所說的話,就明白那些謙遜的話正對應後面王所說的「懿德」。順便一提,《下武》「應侯順德」的「侯」當是「医」之誤,用為「伊」,跟《左傳》的「乃」相當。
通過詞義系聯,我們可以重審古書中涉及「抑」或「懿」的話語,進一步認識相關表達的真實含義。
上面第二節我們在討論中指出,「抑」跟「畏」、「敬」有關,這是「抑」的原因,也是「抑」之後的體現。有了這些認識,回過頭去讀相關的古書,就有有更深入的理解。
我們前面曾引用《尚書.無逸》「克自抑畏」的話,明代劉三吾解釋說:
商犹异世也,故又即我周先王告之。言太王、王季能自谦抑谨畏者,盖将论文王之无逸,故先述其源流之深长也。大抵抑畏者,无逸之本,纵肆怠荒,皆矜夸无忌惮者之为。故下文言文王曰柔、曰恭、曰不敢,皆原太王、王季抑畏之心发之耳。陈氏大猷曰:自犹自成、自得之自。克自者,真能自用其力,而人不与也。抑者,所以下之也,如制忿欲,去奢恀,皆是也。畏,敬畏也。
「謹畏」跟「謙抑」又是密切相關的。而且,我們可以說,如果做到了「抑」,表現出來就是「謙讓」,請看:
《左傳》襄公十三年:君子曰:「讓,禮之主也。范宣子讓,其下皆讓。欒黶為汰,弗取違也。晉國以平,數世賴之,刑善也夫!一人刑善,百姓休和,可不務乎?《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其是之謂乎!周之興也,其《詩》曰:『儀刑文王,萬邦作孚。』言刑善也。及其衰也,其《詩》曰:『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言不讓也。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讓其下,小人農力以事其上。是以上下有禮,而讒慝黜遠,由不爭也,謂之懿德。及其亂也,君子稱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馮君子,是以上下無禮,亂虐並生,由爭善也,謂之昏德。國家之敝,恆必由之。」
《左傳》昭公十年:晏子謂桓子:「必致諸公。讓,德之主也。讓之謂懿德。凡有血氣,皆有爭心,故利不可強,思義為愈。義,利之本也。蘊利生孽。姑使無蘊乎!可以滋長。」桓子盡致諸公,而請老于莒。
「讓」既是「禮」之主,又是「德」之主,反映了「德」要表現在「禮」上。
上述所舉講「抑德」相關的文獻,都是儒家文獻。但是我們不要忘記,道家也非常重視「謙抑」。《劉子.九流》就說:
道者,鬻熊、老聃、關尹、龐涓、莊周之類也。以空虚為本,清淨為心,謙抑為德,卑弱為行。
再看《老子》所說: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古今人對這段話的解釋數不勝數,這裡僅用張舜徽的解釋來看「弱其志」跟「謙抑」的關係:
四「其」字,皆指人君自己。虚其心,謂少欲也;實其腹,謂廣納也;弱其志,謂謙抑能下人也;强其骨,謂堅定有以自立也。
按照此說,「弱其志,強其骨」就相當於前引《楚辭》的「抑心而自彊」。可見「抑心」、「抑德」是古人的通識。只不過儒家是從「德」的角度強調「抑」,道家是從「道」的角度強調「抑」。
下面再談「抑德」跟恭敬和威儀的關係。
《詩.大雅.抑》是最直接講到「抑」和「德」的文獻,重讀此詩,我們可以更容易理解詩義。例如《詩.大雅.抑》說「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其實就是說「恭」是「德之基」,古人云「恭則謙抑」,前面我們講了「謙抑」與「德」的關係,現在又看到了「恭」是「德之基」,二者意義相關。前面我們已提到古書有「懿恭」連言的說法,也可說明此點。
講究「抑」,當然要講究禮節和威儀。這樣去看《詩.大雅.抑》「抑抑威儀,惟德之隅」就更容易理解了。鄭箋云:
人密審于威儀抑抑然,是其德必嚴正也。
于省吾解釋說:
(隅,)偶之借字……「抑抑威儀,維德之偶」,是說審密的威儀,維德之匹配。德為內容,威儀為德之表達形式,言其表裡相稱。
任乃强也說:
(《抑》)首章:戒人謙抑。周人重威儀,衛武尤以善威儀著稱。威儀,包括衣服車馬之都麗,姿容儀貌之威嚴,言語舉措之端重,進退步武之肅穆,其作用在於使人畏敬。人敬重矣,則易失於囂張肆慢,故當濟之以謙抑謹慎。詩首言「抑抑威儀」,用意如此。《假樂》,「威儀抑抑」此用其句也。
有威儀,其實就是講禮節,講禮節其實也是守規則。《詩.大雅.烝民》有「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說:
《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烝民〉詩本身以及《孟子》所引孔子之語,都證明「懿德」跟「有則」是相關的,這種「則」實際上就是有禮節、守規則。
像上面這種系聯,應該還有不少工作可做,限於時間,在此就不多舉例了。
通過以上跟「抑德」相關材料的討論,可以說豐富了我們對「抑德」的理解。 「抑德」的內涵很豐富,以「抑止」、「儆戒」為中心,又含有「有規則」、「重禮儀」、「恭敬」、「畏忌」、「謙抑」等內容。前引《周公之琴舞》稱「淵」、「抑」是「德元」,也就是「德之首」,可見「抑」在周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常之高。
四
最後談談清華簡《行稱》「縪𢑏」的釋讀問題。《行稱》篇兩見「縪𢑏」:
簡3:二旬又五日稱縪𢑏(抑),明日而廢。
簡7~8:如稱縪𢑏(抑),利伐殺刑戮。
整理者對簡3的「縪𢑏」注釋說:
縪,約束。𢑏,讀為「抑」,與「縪」義近。
如此注釋,致使文義不清。其實,這兩處的「縪𢑏」當讀為「畢弋」,在簡文中泛指含網捕、射獲在內的田獵活動。或許有人會問:此篇簡文簡6~7已經提到「畢弋」,用的是「縪𥾐」二字:
稱弔勞,利田獵、馳馬、縪(畢)𥾐(弋)、土功之事,如弗為,吝於小子、徒衛、野里人。
整理者已將「縪𥾐」讀為「畢弋」,並認為:
縪𥾐,卽「畢弋」,或作「罼弋」、「畢翳」等,泛指射獵活動。《國語.齊語》「田、狩、罼、弋,不聽國政」,韋注:「罼,掩雉兔之網也。弋,繳射也。」
這跟我們讀「縪𢑏」為「畢弋」是不是矛盾呢?我們認為不矛盾。整理者讀「縪𥾐」為「畢弋」是正確的,但注釋說這裡的「畢弋」「泛指射獵活動」,則不夠準確。這段話裡面「畢弋」跟「田獵」並言,說明簡文「畢弋」還不是泛指田獵的意思,大概主要指網捕、射獲這兩種獵獲方式。古書中也有「田獵」和「畢弋」同時並言的例子,如《大戴禮記.主言》「畢弋田獵之得」、《淮南子.時則》「田獵畢弋罝罘羅𦉾」。由此可見,「畢弋」本有狹義、廣義兩種含義。簡6~7裡面的「畢弋」,用的是狹義。我們讀「縪𢑏」為「畢弋」,用的是廣義。因為它跟裕文、均民、恭祀、弔勞、綽武並列,是「六稱」之一,所涉之事都是當時社會生活中的幾件大事。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簡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敘述「六稱」在每月中發生的時間,第二部分則逐一敘述每一「稱」具體的內容,順序跟第一部分相應,採用的敘述方式都是「稱裕文」如何如何、「稱均民」如何如何這樣方式。我們看到,在敘述稱裕文、稱均民、稱恭祀、稱弔勞之後,本該說「稱畢弋」如何如何,但是簡文卻改為「如稱畢弋」如何如何,敘述方式跟前五稱不一致。這是為什麼?按照我們的理解,因為在前面講「稱弔勞」時已經包含了利「田獵」、利「縪𥾐」即「畢弋」這樣的內容,不必再單提「稱畢弋」了。(「利」、「稱」意思相當。)「如稱畢弋」後面說的內容是「利伐殺刑戮」,其中「伐殺」屬於「武」的內容,因此,說「如稱畢弋」如何如何,實際上是對「稱綽武」的補充,也是對前面「利畢弋」的補充。因此,簡文第二大部分的內容裡面,實際上沒有單獨說「稱畢弋」如何如何,就是因為「畢弋」的內容在前面已經用「縪𥾐」說過了。如果我們模仿簡文對前五稱的敘述,大致可以說「稱畢弋,利弔勞、綽武、刑戮」之類的話。但是其內容已經包含在上下文中,文義自見,不必這麼重複敘述了。這就是簡文沒有單提「稱畢弋」如何如何的原因。這說明後面所說的「如稱縪𢑏」之「縪𢑏」就是前面所說的「縪𥾐」。大概因為一是廣義,一是狹義,所以簡文在用字上作了一點區別。
估計整理者沒有把「縪𢑏」讀為「畢弋」,除了上面容易讓人困惑的因素之外,很可能還由於不能肯定「𢑏(抑)」、「弋」相通這層障礙。因為通常認為「抑」屬質部,「弋」屬職部。事實上,職、質二部常發生糾葛。我們並不認為任一職、質二部字可以隨意互通,但部分字確實存在互通的情況。這給古韻歸部帶來爭議,各家的解釋和處理方法不盡一致。僅就「抑」字來說,依《廣韻》「於力切」,當歸職部;依《詩經》押韻,當歸質部。無論如何,在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裡面,我們都能看到「抑」既跟職部(或之部)字相通,又跟質部字相通,翻翻通假字典之類的工具書就可以明白。這種現象到底應該怎麼看,有待進一步調查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