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忆兵(1959—),浙江温州人,文学博士,温州大学瓯江特聘教授,原中国人民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宋代文史研究。
摘要:“永嘉四灵”之一的徐玑乃叶适入室弟子,以复兴唐诗、擅写山水著称。徐玑山水多写永嘉,笔墨所及有会昌湖、松台山、谢公岩、石鼓山、江心屿、雁荡山等。因恩荫入仕,仕宦多地,徐玑亦将他乡山水入诗,赴任永州司理参军期间,尤多山水诗创作。四季时替,徐玑总是保持美好心态,兴致勃勃,观赏不同季节的山水。徐玑对诗歌艺术孜孜追求,其创作观点可以归纳为:学习唐人,多写五律,句律精严,警响圆熟等。徐玑对自己的仕宦生涯和现实生活比较知足,心态平和从容,故总能以流畅简洁的诗笔,描绘眼前所见寻常景色,刻画出清丽悠远的诗境。
关键词:徐玑;山水诗;清丽淡远;平和从容
南宋中期以后,“永嘉四灵”诗名满天下,后起江湖诗人皆奉其为圭臬,所谓“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四灵”一说,首见叶适,其云:“往岁,徐道晖诸人摆落近世诗律,敛情约性,因狭出奇,合于唐人,夸所未有,皆自号‘四灵’云。” “四灵”之中,徐玑与叶适关系最为亲近,叶适称“君与余游最早”,徐玑当为叶适入室弟子。故永嘉近代学者孙衣言列“水心弟子”,“四灵”中唯徐玑榜上有名。然而,徐玑诗作最为后人漠视,当代没有一篇详细讨论其创作的文章,身后之寂寞令人叹惋。审视徐玑山水诗作,方能全面了解“四灵”诗歌风貌以及南宋江湖诗派的创作成就。
“永嘉四灵”以擅写山水闻名诗坛,徐玑最为突出的文学成绩就是山水诗之创作。
宋时永嘉,城内遍布山水。徐玑所居,据翁卷所言:“塔峰长入座,池色自临扉。”叶适亦云:“自卜西南宅,始闻幽赏多。山供映门树,水献卷帘荷。”薛师石则称“几回行过深深巷”。其居所应该在温州老城西南处深巷之中,附近有山水映照,即临近温州松台山。其时,叶适、徐照、薛师石等师友所居皆在近处,松台山周边有会昌湖、西山等景观,山上净光塔耸立,正符合翁卷所言。徐玑所写山水,许多就是居所近旁的景色。阅读其中三首:
近舍新为圃,浇锄及晚凉。因看瓜蔓吐,识得道心长。隔沼嘉蔬洁,侵畦异草香。小舟应买在,门外是渔乡。
《题薛景石瓜庐》
屋自与山背,西原景最清。凉风从下起,新月向前明。林静闻僧语,田虚见鹭行。此方多积翠,略似镇南城。
《净光山·会景轩》
《题陈待制庄》
薛师石,字景石,平生不仕,在温州会昌湖西筑室隐居,自号其室为瓜庐。其时,温州骚人墨客时时于此雅集,“日为文会,论切闿析,恐不人人陶、谢、韦、杜也”。(赵汝回《瓜庐集序》)后人称其为“瓜庐诗社”,又有“薛师石诗社”“薛景石诗社”“永嘉诗社”等称谓。“四灵”皆有题咏瓜庐篇什。会昌湖靠近松台山,山水景致极佳,薛师石于此筑室,且新辟瓜圃,“浇锄及晚凉”的劳作,实际上仅仅是隐士休闲之消遣。秦东陵侯邵平,在秦被灭之后,种瓜于长安城东青门外,瓜味甜美,人称“东陵瓜”。诗词中的种瓜者,时常喻指高蹈避世之隐士。当时温州诗人聚集于瓜庐,就常常拿邵平比拟薛师石。如翁卷《薛氏瓜庐》云:“洲暖烟藏树,波寒月照鱼。东陵人已远,新兴复何如。”所以,薛师石种瓜之际所识“道心”,就是隐逸情怀。瓜庐周遭,池沼、嘉蔬、异草、水乡相互映衬,清丽幽静。“四灵”之中,其他两位诗人所写瓜庐景色,同样可以对照欣赏。徐照《题薛景石瓜庐》云:“何地有瓜庐,平湖四亩余。自锄畦上草,不放手中书。”赵师秀《薛氏瓜庐》云:“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此种山光水色和隐逸潇洒,当然令徐玑陶醉。
净光山即松台山,松台山上有净光寺,故名。徐玑此度游山,有《净光山》四首:《宿觉庵》《绝境亭》《会景轩》《茶山堂》;徐照有同题四首,标为《净光山四咏呈水心先生》,当与徐玑同游之作,且叶适也参加了这次登山游览。会景轩面朝“西原”,依山而建,眼前是寂静的树林和远处的田野,浓荫翠绿,郁郁苍苍。又有“凉风”“新月”相伴,徐玑特别欣赏其“景最清”。林间隐约“僧语”,田际白鹭成行,皆悠闲自得,与清丽寂静的景色相得益彰。徐照《会景轩》就说:“逐时看景异,风物入诗清。”清幽景色,即能激发诗情。
徐玑《净光山》四题中另外三首,都是在尽情欣赏松台山清幽古朴的景观。《宿觉庵》云:“门远青山曲,檐依古木边。谁当秋夜静,来看月孤圆?”《绝境亭》云:“可能清晓出,四面有晴岚。”《茶山堂》云:“雨露余根在,荆榛细蔓缘。”青山弯曲,古木萧森,秋夜静谧,圆月当空;或清晓眺望,晴岚环绕;或雨后根露,荆榛蔓延。家乡山水,给予徐玑无尽的享受。
永嘉前辈陈谦,曾官宝谟阁待制,晚年退居家乡,在会昌湖旁建水云庄,徐玑题诗为此而作。水云庄占地不大,却四面环水,风景极佳。登楼眺望,野花山色,历历在目,远处更有“海云”弥漫。开阔的视野,秀丽的风光,令人神清气爽,浩然之气溢于言表。徐照有《题陈待制湖楼》,或为同游之作,诗云:“风起僧钟直,村回野艇横。莲枯收绣段,松静发琴声。濠濮观鱼鸟,潇湘欠药蘅。”徐玑诗从大处着眼,徐照于细处落实,各臻其妙。
温州城内,多山水景观和文化遗迹,且多处与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相关。徐玑游览所至,追忆前贤,时有诗篇。其《初夏游谢公岩》云:
又取纱衣换,天晴起细风。清阴花落后,长日鸟啼中。水国乘舟乐,岩扉有路通。州民多到此,犹自忆髯公。
谢公岩坐落于温州积谷山,西麓有谢公池,后人于池旁建池上楼,据说正是谢灵运当年登临且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名句传世的处所。东麓又有古城墙遗址,护城河于山麓蜿蜒穿行。徐玑初夏时节游玩,纱衣便装,凉风习习,乘舟而至。舍舟登山,“岩扉有路”,直达谢公岩。一路观赏“清阴花落”,听闻“长日鸟啼”,清幽随意,怡然自得。温州百姓闲时也多到此地,追忆谢公。山水名胜与古人遗迹相互映衬,文化底蕴更加深厚。
又,徐玑《谢步石鼓山》云:
谢公曾步处,石鼓尚依然。地狭川多涨,山高浦欲旋。不因诗句说,更复有谁传?怀望徘徊久,寒郊起暮烟。
《弘治温州府志》载:“石鼓山在上戍,石峙于上,扣之则响。谢灵运登上戍石鼓有诗。”谢灵运《登上戍石鼓山》云:“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苔,绿苹齐初叶。”徐玑诗以追念“谢公”开篇,写石鼓山“地狭川涨”“山高浦旋”地势与景观,石鼓、山峦、江流连为一气。然而,此地之所以能吸引徐玑等文人墨客前来,还是因为谢灵运“诗句说”。前贤诗歌的魅力是无穷的,徐玑今日在石鼓山久久徘徊,直至“暮烟”袅袅。
江心屿是温州的名胜古迹,又名中川屿,谢灵运有《登江中孤屿》名篇传世。中川屿是宋代当地瓯江水路交通出发点,故多送别诗作。徐玑有《中川别舍弟》:
中川人语别,南国夜何其!江迥风来急,山低月落迟。缆从前浦远,角在古城吹。五亩耕锄地,何当手共治?
徐玑弟徐瑄,恩荫入仕,在各地辗转为官,这首诗就是某次送别之作。其时,夜宿中川,兄弟话别。江流遥远,晚来风急,山峦低小,月明天空。前浦的船缆,古城的角声,都在提醒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徐玑不禁渴望来日兄弟一起归隐,耕锄五亩田园,逍遥度日。“江迥”一联写中川风光,相当传神。
雁荡山是温州山水名胜的名片,“四灵”多游览雁荡之作,如徐照就有《游雁荡山八首》。徐玑也留下了五首作品:《雁山》《大龙湫》《灵峰寺洞》《净名寺》《赠东庵约老》,举其中三首,以见一斑:
雁山深又僻,无数石岩奇。皆是僧分住,最先谁得知?逐时多异景,前辈少题诗。南渡名方著,唐人不到兹。
《雁山》
瀑水数千尺,何曾贴石流。还疑众山坼,故使半空浮。雾雨初相乱,波涛忽自由。道场从建后,龙去任人游。
《大龙湫》
洞在寺之右,昔存罗汉踪。石峰排似笋,山势裂因龙。自有泉甘美,无愁路叠重。圣灯云照夜,宿客间曾逢。
《灵峰寺洞》
《雁山》是总写,以“雁山深又僻,无数石岩奇”开篇,一联诗便概括了雁荡石岩特征。唐宋时期,雁荡交通不便,多崎岖山路,因其“深又僻”而少为人知。然其石岩奇秀,令寻访游览者叹为观止。“雁荡山周回百八十里,岩谷奇秀,冠绝东南。”雁荡最早发现者当为僧人,据说唐代西域高僧诺讵那率弟子来此弘扬佛法,雁荡始渐为人所知。徐玑虽用问句,大致还是肯定“最先得知”者为僧侣,故山中“皆是僧分住”。其时文人墨客罕至,宋以前只能留下“前辈少题诗”的遗憾。诗歌以“南渡名方著,唐人不到兹”作结,追溯雁荡山景区开发史。徐照就有类似叹惋:“古时山未显,谢守只空还。”不仅谢灵运未识雁荡,即使唐代此地依然寂阒无闻。至南渡以后,雁荡风景才渐渐为人所知,其中也得力于“永嘉四灵”等乡贤的推崇和宣传。
雁荡山不仅以石岩和峰峦著称,其水流瀑布也很有特色。所有山水景观中,又以大龙湫最负盛名,是游人必到的景点。《雁荡山志·山水二》云:“大龙湫瀑,此为山中著名之瀑布,高八十余丈,劈空下泻,石壁内凹,瀑在空际变态万状,非笔墨所能形容。山水中之最胜者也。”徐玑充分渲染大龙湫惊心动魄之气势:瀑水倾斜,激荡凌空,瀑布后山形隐掩,仿佛众山崩坼,漂浮半空。瀑水化为雾和雨,纠缠凌乱,最后汇聚成汹涌波涛,自由奔流。
灵峰与大龙湫、灵岩并称“雁荡三绝”,又称合掌峰,“离立平地,双峰相倚如合掌,高可三百丈”。两峰之间,形成天然洞天,徐玑想象为龙跃升天、山势崩裂所导致。峰下甘泉清澈,峰间山路崎岖,峰旁寺庙古朴,徐玑寥寥数笔,勾勒出灵峰独特的景观。夜宿此地,佛灯相照,住客皆白日游览时所逢之人,他们谈论的一定是灵峰之美。
后两首诗都有“众山坼”“山势裂”的相似描写,鬼斧神工,天造地设,徐玑深深叹服。
雁荡多寺庙,所谓“皆是僧分住”,徐玑写雁荡山的其他两首诗,都与寺庙相关。《净名寺》写雁荡名寺,“海水峰前听,秋山雨后过”一联,写出雁荡濒临东海的地理位置和雨过清新的秋日景色。《赠东庵约老》写寺僧,“门掩春山绿,檐依晓日红”一联,写出东庵周边宜人风光。徐玑随意勾画,总是能将雁荡美景呈现在读者眼前。
徐玑时而游览永嘉周边风景名胜。其《题石门洞》云:
瀑水东南冠,庐山未足论。飞来长似雨,流处不知源。洞里龙为宅,溪边石作门。修行谢康乐,庵有故基存。
青田石门洞紧邻温州,据说谢灵运游历此地,作有《石门最高顶》等诗篇,徐玑此诗结句也追忆这位山水诗的鼻祖。石门洞内瀑布飞泻,尤为奇观。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即云:“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徐玑认为石门瀑布冠绝东南,庐山瀑布与之比较亦大为逊色,这当然是文学的夸张,也是观赏时的震撼感受。“飞来长似雨,流处不知源”显然从李白诗“莫穷此水端”化出,流畅而别有新意。诗人想象:石门洞就是龙之居所,溪边巨石就是门户,瀑布当为飞龙化身?石门洞景观三绝——石洞、石门、飞瀑,在这首诗里浑然化为一体,徐玑予以相当完美的整体呈现。
徐玑恩荫入仕,宦游各地,墓志称其:“任主建安簿……移永州司理……丞龙溪……移武当令,改长泰令,未至官。”家乡以外的山山水水时而见诸诗篇。阅读其中三首:
凭高散幽策,绿草满春坡。楚野无林木,湘山似水波。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尚有溪西寺,斜阳未得过。
《凭高》
十日清溪路,新春细雨天。绿波随棹起,白鸟望舟眠。麦秀初如草,云浓半是烟。明朝可遵陆,还忆此江边。
《十日》
旧说湘中事,身来又可寻。庙存虞帝迹,江照楚臣心。为客人俱远,题名刻自深。春回洲渚绿,遥望正沉吟。
《湘中》
大约在庆元六年至开禧二年(1200—1206)间,徐玑赴任永州司理参军,徐照随行,二徐对这次旅途及湘中经历,有大量的诗歌创作,正如徐玑所言:“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凭高》言及“楚野”“湘山”,应该是徐玑抵达永州后凭高眺望之作。楚地林木不多,却绿草满坡;湘山连绵,似水波不断,这些在徐玑眼中都有新鲜的感受。徐照《游潇东和徐文渊》乃和作,云:“天吏今如隐,相随步野坡。山高临古郡,天小入江波。香草春生遍,幽禽暮见多。更增游岳思,昨有寺僧过。”即言明这次是游“潇东”永州某高山而作,诗中景观,可与徐玑之作参照欣赏。
《十日》写新春一路风景,约作于赴永州途中。二徐这次是残冬启程,徐照《括溪和徐文渊》即云:“前路见新年。”新春时节,正在途中。二徐水陆交替行进,这次水上十日之后,“明朝可遵陆”,然徐玑念念不忘沿江景色。细雨蒙蒙,桨翻绿波,白鸟静眠,麦秀如草,浓雾弥漫。这一组组景物,是十日里不同时间段所见,浓缩于此,且都有新春特色。岸上白鸟,远望静眠,诗人是要突出周围景致的清幽静谧,组句颇为新颖。“云浓半是烟”尤为传神,远望皆为浓云,穿行才知都是烟雾。新春雨季,时时逢遇此种景观。看是寻常最奇崛,这句当得起如此的称赞,与赵师秀“春山半是云”有异曲同工之妙。
《湘中》是刚刚抵达永州后所作,仍然是春日时光。湘中自然风景与文化遗迹都很丰富,徐玑往日听闻已多,来到此地,迫不及待前去寻访。舜帝庙位于永州宁远南九嶷山麓,屈原贬谪时流落沅湘,这些都是徐玑向往已久而亟欲游览景仰的。观赏历代题名碑刻,揣度远客他乡的心境,徐玑在“春回洲渚绿”的环境里“遥望沉吟”,是在欣赏眼前风光,更是在追慕古人风范。
对楚地的文化景观,徐玑有浓厚的兴趣。《岳麓书院》云:
屋舍如庠序,读书兼教文。来兹望南岳,青似一重云。步绕丛山小,城看隔水分。欲知巡狩事,野老间能云。
岳麓书院建于北宋,得宋真宗御笔赐门额,至南宋已经有相当规模,且声名显赫。书院建于岳麓山脚,登山遥望,湘江穿城而去,正所谓“步绕丛山小,城看隔水分”。远眺南岳,一片青翠,也是这次出游的目的地之一,同游徐照而后就有《游衡山》之作。
唐代草圣怀素,乃永州名人,在故乡留下诸多文化遗迹。徐玑酷爱书法,叶适称其:“得魏人单炜教书法,心悟所以然,无一食去纸笔。”到永州任职,当然要前去观摩瞻仰。徐玑《怀素台》云:
不识张颠面,画成钗股艰。长存昔年宅,犹塑醉时颜。笔与身同葬,池荒墨似斑。才清人必重,潇岸野云间。
唐代怀素与张旭齐名,有“颠张狂素”之称,是中国草书史上的双峰。但两人并未谋面,怀素仅见过张旭弟子邬彤,邬彤以“折钗股”笔法传授,故怀素是张旭的再传弟子。徐玑诗以此开篇,惋惜怀素、张旭二人缘悭一面。怀素古宅塑像醉态可掬,非常传神。比古宅更为著名的是“笔冢墨池”,据说“笔冢”是怀素埋秃笔处,“墨池”是怀素洗墨处。徐玑将历史传说与眼前实景相结合,他设想:“笔冢”乃“笔与身同葬”,“墨池”乃“池荒墨似斑”。诗歌去掉了传说过度夸张的成分,写得更加落实。“潇岸野云”与历史文化相辉映,诗人沉醉其中。徐照有《题怀素台》为同游之作,诗云:“惜时怀素屋,临郭少埃氛。草没栽蕉地,云藏瘗笔坟。年深碑不坏,名重世间闻。钗股吾能识,犹如已见君。”二徐皆表达深深的景仰之情。
与永嘉闲居相对而言,永州官所毕竟有俗务纠缠,徐玑此时诗歌中山水成分要减少许多,只留下零星片段。《泊舟呈灵晖》云:“月在楚天碧,春来湘水深。”《古郡》云:“分菊乘春雨,移梅待岁寒。”《送徐照还旧山》云:“秋潮侵岸满,晓月带星疏。”寥寥数笔,只是粗略印象。
徐玑游览所得,有诸多难以确定时地者,其山水景观皆赏心悦目。阅读三首:
问得梅花信,寒林动晚声。雨来山渐远,潮去水还清。寥落寻新句,欢娱解宿酲。相携归路滑,灯火近孤城。
《江亭临眺》
楼上看春晚,烟分远近村。晓晴千树绿,新雨半池浑。柳密莺无影,泥新燕有痕。轻寒衫袖薄,杯酌更须温。
《春日晚望》
黄碧平沙岸,陂塘柳色春。水清知酒美,山瘦识民贫。鸡犬田家静,桑麻岁事新。相逢行路客,半是永嘉人。
《黄碧》
三首诗皆作于春日,春日是出游山水、观赏景物的最佳季节。
《江亭临眺》乃寻访梅花之作,也是“寥落寻新句”的寻诗之旅。伫立于江亭,不仅能看到“寒林”之梅花,而且,远处山水亦映入眼帘。“雨来”一联,构思新颖。春雨迷蒙,遮盖山峦,远山渐渐隐去。山峦位置不变,只是逐渐消失于伫立者的视野之中,诗人却故意说“雨来山渐远”,仿佛山在移动,脱离了自己的视野。潮来之际,翻腾汹涌,水流浑浊;潮水退去,水波平浅,清澈见底。这是观潮者的共同体验,诗人简洁朴素地予以诗意表达。观赏山水之“欢娱”可以“解宿酲”,诗人当然流连忘返,直至“灯火”傍晚。
《春日晚望》写晚春,诗人这次是清晨伫立于楼台眺望远处。此际云烟稀薄,可以看清远近村落;千树浓绿,晴日拂晓,一片郁郁葱葱;雨水渐多,半池浑浊;柳叶绵密,深藏黄莺;燕子飞来,啄泥补巢。千树绿、柳密、轻寒,都带有晚春特征,诗人观察和体验得非常细致,描写非常到位。与前文所引《十日》写新春对比,同一季节不同时段的景物,在诗人笔下有惟妙惟肖的呈现。此外,《十日》追忆多日所见,这首诗为登楼眺望所得,时间段不同,也带来不同角度的视野。
《黄碧》仍然写春色,品味诗中所写,也应该是晚春景色。诗人兴趣点转移到对民生的关怀,“鸡犬田家静,桑麻岁事新”,一派田园风光。春日田家之劳作,因对“民贫”的关心而进入诗人视野,这是有仕宦经历的诗人独有的视角。“相逢行路客,半是永嘉人”,则有异常鲜明的地方特色。此地应该在永嘉附近,道逢乡人,亲切感油然而生。
除了春日出游,其他季节徐玑也有精彩的游览诗作。阅读夏、秋、冬三首:
书困当檐立,微风动鬓毛。桐阴遮井暗,莺语出林高。执热思时雨,如疲得美醪。居然吟思起,独步几周遭。
《夏日》
泽国自秋凉,乘舟入渺茫。荷披沙渚碧,花乱暑风香。山色含疏雨,蝉声带夕阳。不知归路杳,相对有篇章。
《同友人乘舟》
闲庭黄叶满,园树尽玲珑。寒水终朝碧,霜天向晚红。蔬餐如野寺,茅舍近溪翁。非是分嚣寂,由来趣不同。
《冬日书怀》
夏日读书困乏,暂立檐下,以解炎热。微风拂动,便有爽意。“桐阴”一联写景,夏天的桐阴、井暗、林高,都会给人带来丝丝凉意,清脆的莺语也令人神清气爽。这组景物能够很好地表达诗人乘凉时的清凉幽独感受。酷热中渴望“时雨”,不过,诗人还是饶有兴致地“独步几周”,诗兴勃发。徐玑另有《夏夜同灵晖有作奉寄翁赵二友》云:“凉夜如清水,明河似白云。”写出夏夜凉爽明净的独得享受。炎热困乏中,不焦灼,不急躁,心静身自凉,对生活充满着热爱。徐玑在日常生活中大致保持这种从容淡定、怡然自得的心态和神态,故其山水之作也多闲适意蕴。
《同友人乘舟》中“暑风”云云,当为初秋,天气依然炎热。乘舟出游,泽国渺茫,微风拂面,疏雨送凉,当此时节,舒爽快意。所见之景,荷叶水面披卧,河水清澈透碧,荷花缭乱香飘,山色雨中清新,蝉声嘹亮清透。诗人沉浸其中,不觉夕阳西下,忘记归路遥远。诗人和友人,当然各有“篇章”记载今日之快乐。
冬日景观在徐玑眼中依然是如此美好。满庭的黄叶、树枝的玲珑、寒水的碧绿、向晚的夕阳,组合成绚丽的画面。徐玑写春、夏、秋三季风物景色,皆以清丽为宗,反而将冬日渲染得如此色彩浓丽,这是他特意摆脱冬季景观萧条寂寞的努力,再度显示诗人对生活的热爱。诗人此时“蔬餐”“茅舍”,正过着自己所喜爱的隐逸生活,故对冬日景物也抱有很高的兴趣,如其所言“由来趣不同”。
徐玑日常诗作中,时见风景佳句。《赠芗林后人》云:“花日移朝坐,松风伴夕吟。”写出隐逸者所喜爱的花日松风等幽静之景观。《雨中》云:“雨来连几昔,满涨一湖波。”写出连绵雨日、湖水满溢的特有景象。《自觉》云:“寒窗微带月,山郡远闻泉。”写出人到中年、半夜失眠时对清幽山水的特别喜爱之情。《别赵汝鬯黄中》云:“秋早湘烟白,舟移岸蓼红。”写出旅途中清丽宜人的景色。山水风景的点缀,使诗歌主题表达显得生动而有灵性。
三、诗法锤炼:善诗如善韵,警响间圆熟
“四灵”专注于山水诗写作,故其诗法锤炼颇多心得,为时人所推崇。南宋后期江湖诗人首先是被“四灵”之诗法和诗境所吸引,由此形成流派。具体到徐玑,其对诗歌艺术之孜孜追求,已如上文所述。徐玑时时言及自己的创作兴致:“诗思出门多”“寥落寻新句”“居然吟思起”“相对有篇章” 。又,《送徐照先回江西》云“欲知诗思远”,《登横碧轩继赵昌甫作》云“句向闲中觅”,《湘水》云“吟诗身渐老”,《喜奭上人至》云“僧闲稍问诗”,频繁表达自己的创作热情。徐玑称赞友人说“只为吟成癖”,恰是夫子自道。吟诗成癖,必然有精益求精的追求。叶适记载说:
初,唐诗废久,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君每为余评诗及他文字,高者迥出,深者寂入,郁流瓒中,神洞形外,余辄俛仰终日,不知所言。
叶适所言,有两点重要信息:第一,徐玑倡导学习唐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故“唐诗由此复行”。第二,徐玑评论诗作观点独特,“高者迥出,深者寂入,郁流瓒中,神洞形外”。徐玑评价诗作,同时体现了自己的创作观点和对诗艺的追求。《奉和翁千四知县千十四隐居山中作》云:“善诗如善韵,警响间圆熟。”《次韵刘明远移家》三首之二云:“诗得唐人句,碑临晋代书。”《读徐道晖集》云:“悟得玄虚理,能令句律精。”《书翁卷诗集后》云:“五字极难精,知君合有名。”《梅》云:“幽深真似《离骚》句,枯健犹如贾岛诗。”即:徐玑强调学习唐人,多写五言,追求句律精严,希望得《离骚》之幽深和贾岛之枯健。其中对徐照和翁卷等诗作的评价,表现了“四灵”共同的艺术追求。
首先,“四灵”皆倡导学习唐人,以晚唐姚合、贾岛为宗,徐玑是积极实践者,由此形成诗派特色。严羽云:“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语,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以赵、翁代指“四灵”,二徐涵括在内。后人更细致深入阅读之后,又认为“四灵”主要是承继“姚贾”中的姚合。《四库提要》云:“‘四灵’皆学晚唐,然大抵多得力于武功一派,专以炼句为工,而句法又以炼字为要。”又云:“‘四灵’名为晚唐,其所宗实止姚合一家,所谓武功体者是也。其法以新切为宗,而写景细琐,边幅太狭,遂为宋末江湖之滥觞。”四库馆臣所言,切中肯綮。
姚合仕途平稳,诗风平和,在诗艺追求上投入相当大的精力,五律名篇甚多。“四灵”在这些方面与之相似。“四灵”之中,徐照未仕,诗中时有叹贫嗟穷之语。如《送翁诚之赴阙》云“贫惟诗送别”,《移家雁池》云“家贫儿废学”。连“四灵”唯一中进士第的赵师秀亦云“等缘贫所役”,“贫甚损诗情”。徐玑和翁卷,则极少叹贫。徐玑诗中言及贫穷,大抵为他人叹息。如《见杨诚斋》云“清得门如水,贫惟带有金”,《次韵刘明远移家》三首之一云“自以闲为乐,何嫌贫尚存”,《赠赵师秀》云“化得妻儿不说贫”。言及己身贫困,仅有一次,即《古郡》云“老怜兄弟远,贫喜妇儿安”,其中还充满了安贫乐居的自适意韵。如前所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都能给徐玑带来充分的审美享受。在徐玑诗歌中,很难寻觅春恨秋愁或夏日酷暑、秋日萧条、冬日严寒等景象,徐玑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对自己官小家贫的处境也安之若素。这种心态和审美眼光,与姚合更加近似。换言之,“四灵”中徐玑诗风最具姚合神韵。
其次,“四灵”学习姚贾,或强调学习唐诗,最为集中的表现就是多作五律,精心布置,于遣词造句方面反复锤炼。用徐玑的话语表达,即“五字极难精”。唐人古体、近体并善,相对而言,近体是唐人于诗体方面的最大创新。唐代科举考试考题之一是五言排律,故近体之中,唐人尤其擅长五律写作。“四灵”酷爱唐诗,便于五律有独到体会。徐玑今存诗歌一百七十首,其中九十四首是五律,超过一半的作品是一种诗歌体式,可见徐玑喜爱和用功之深。上文所例举的,一概为五律,再读三首广其例:
古木山边寺,深松径底风。独吟侵夜半,清坐杂禅中。殿静灯光小,经残磬韵空。不知清梦远,啼鸟在林东。
《宿寺》
亥月霜澄霁,幽窗晚更明。文书随意阅,兰菊与心清。洗砚须池暖,燃香得火轻。妻孥浑笑我,作计亦平平。
《亥月》
缓行循翠麓,凝睇俯清湾。舟楫芦花外,江山夕照间。天寒虽日短,岁晚亦身闲。高树梅初发,与君相共攀。
《腊日同朱学谕登翠麓亭》
三首诗的画面皆清幽淡远,情绪皆轻松自得,无论是深秋“亥月”,还是“腊日”严冬,抑或寺院独宿。诗歌中没有一丝寂寞孤独或枯索萧条,惟有对周边景致的盎然兴趣和对自己生活状态的怡然自得。诗歌造语平易晓畅,却于“径底风”“得火轻”等处窥见诗人感官之敏锐、遣词之细微。“作计亦平平”是反语自夸,徐玑的心态确实非常平和淡然。赵师秀《哭徐玑》五首之一云:“微官漫不遇,泊然安贱贫。心夷语自秀,一洗世士陈。”对徐玑的精神风貌和诗歌成就,有极其精到简要的点评,同时也是“四灵”共同审美追求的表达。
再次,心态的平和,使得徐玑能够从容自若地欣赏身边的景物。以流畅简洁的诗笔,描绘眼前所见寻常景色,刻画出清丽悠远的诗境。如寺院“殿静灯光小,经残磬韵空”的清空幽深,亥月“文书随意阅,兰菊与心清”的清静自在,登临所见“舟楫芦花外,江山夕照间”的秀丽壮观,诗人都能予以轻松自然的传达,真正达到了“心夷语自秀”的境界。徐玑的五律,没有留下精心构思的痕迹,所谓“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以此既精雕细琢又平易自然的诗作“一洗世士陈”,给予当时诗坛以较新的审美感受,所以“四灵”诗风在当时才能大行其道。
徐玑另有七律、七绝各二十五首,不乏山水精彩之作。先读七律三首:
山城二月景如何,行处时时听踏歌。淡色似黄杨叶小,浓香如蜜菜花多。春容每到晴时改,天气偏从雨后和。好向溪头寻钓侣,小溪连夕涨清波。
《壬戌二月》
星明残照数峰晴,夜静惟闻水有声。六月行人须早起,一天凉露湿衣轻。宦情每向途中薄,诗句多于马上成。故里诸公应念我,稻花香里计归程。
《六月归途》
出门闲步草萋萋,桑柘阴中亦有蹊。几树晴烟莺啭早,一塘春水燕飞低。空如陶亮官为令,难学严陵住近溪。圣世幸时沾薄禄,不能辛苦又攀跻。
《新春书事》
这三首七律诗风与五律一致,皆以简洁流畅的诗笔描绘清新明丽的景色。
“壬戌”乃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徐玑时任永州司理参军。二月春色渐好时节出游,所见杨叶黄小、菜花盛多,沿途浓香馥郁,雨后清澈,小溪水涨,诗人兴致勃勃,欢欣愉悦,有了“溪头寻钓侣”的闲情逸致。
夏日六月,诗人正在离任归家途中。清晨行舟,明星残照,凉露湿衣,惟闻水声。此时光线不明,诗人故突出听觉和感觉。“宦情”一联是对自己宦途生涯和诗人身份的平实归纳,有“诗句多于马上成”的收获,就能弥补混迹下僚的失意和宦途奔波的劳顿。辛弃疾《西江月》有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辛词作于孝宗淳熙年间闲居带湖时期,约早于徐玑此诗二十年,徐玑结句“稻花香里计归程”应当从辛词脱胎而来。
徐玑曾任武当令,《新春书事》作于此任期。新春季节,悠闲出门,绿草萋萋,桑柘成荫,蹊径通幽。另有几树黄莺啼啭,一水燕子低飞,春意渐浓,风光无限美好。尾联“圣世”二句,是徐玑的真实心声,故能安居下位,完全没有辛苦攀跻的意愿。
再读七绝三首:
断崖横路水潺潺,行到山根又上山。眼看别峰云雾起,不知身也在云间。
《过九岭》
夜凉扶杖出山斋,身似孤云倚石崖。吟就不知山月晓,清风满面落松钗。
《夜凉》
无数山蝉噪夕阳,高峰影里坐阴凉。石边偶看清泉滴,风过微闻松叶香。
《夏日闲坐》
徐玑虽然将主要创作精力投注于五律,但是他的七绝是山水诗中最富唐人韵味的。过九岭必须“行到山根又上山”,攀爬一座座山岭,诗人没有疲惫劳累的困苦,惟有“身在云间”的新奇感受。扶杖夜出乘凉,陶醉于“石崖”“山月”之景观,在清风落松间怡然自得。夏日闲坐之际,听山蝉聒噪,看石边清泉,闻松叶馨香,物我两忘。语言浅白,诗风清丽,徐玑各体山水诗保持一致,但七绝最为含蓄隽永。七绝省却了前后过渡或交待等一切文字,从景物开始,以景物结篇,情融于景,意韵深远,余音袅袅。三首诗歌中,诗人完全融入大自然,人物与山水浑然一体。
审视南宋中后期诗坛,徐玑及“四灵”其他三位共同喜爱五律固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是,诗坛更加喜爱的是他们清丽淡远的诗风。由此与“江西诗派”喜用典、喜拙句、喜瘦硬生新诗风拉开距离,给诗坛带来一股清风。徐玑等在南宋中后期诗坛产生广泛而深远影响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此,“四灵”诗派的诗坛地位也因此奠定。
(责任编辑 黄胜江)
原文刊发于《江淮论坛》2024年第5期,编发微信时有删减。
原文引用:诸葛忆兵. 徐玑山水诗论[J].江淮论坛,2024(5):156-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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