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文推介||方苞文性论

文摘   2024-12-28 10:01   安徽  


作者简介

许结(1957—),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辞赋学会会长,主要研究方向:辞赋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批评。

摘要:方苞作为桐城文派“三祖”之首,后世赞述他的“学者之文”与“静重博厚”的文章风格以及对古文“义法”的倡导,这成为其文学成就的标志,在传承与言说过程中也渐成一种固化了的符号。落实到方苞文章的创作实践,作为书写内质的文性,尤其值得关注。考察方氏的文性论,其心性与礼义的源流、蟠屈与顺遂的人生、行方与征实的赋能,建构起真实具体且极为个性化的创作格局。而打破习惯思维的“义法”为“文法”的思想限制,才能进一步辨识方氏宗经述词、以法纬义的文章学本质。

关键词:方苞;文性;人生践履;文法;文章学

谈到桐城派,必言方苞,谈到方苞对桐城派建立的贡献,又必言其“言有序”与“言有物”的“义法”说,这显然受到研究者的极度关注。如曾国藩在《欧阳生文集序》开篇论姚鼐“善为古文辞”,述其渊源谓“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受法”实含文法义。由于偏重其文法,“义法”说也成为方苞论文乃至桐城派文论的符号,而对方氏文章的创作本原与体性,或可称“文性”。所谓文性,内含心性、理性与情性,是源于生活而源于心性的创作,维系于作家个人的遭际、修为及行文之道,前人类似的说法是“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心有忧丧则悲”“必有其质,乃为之文”(《淮南子·本经训》)。探讨方苞的文性,则牵涉治学的心性与礼义、人生的蟠屈与顺遂、个性的行方与致用等方面,究其根本在以其心质而观其文辞。


一、心性与礼义:方苞文性之源流


方苞之郡望属桐城桂林方氏,近人梁实秋以为“其门望之隆,也许仅次于曲阜孔氏”。方氏门望的隆盛,贯穿明、清两朝以迄近代,而梁氏如此推尊,既重名望,亦在学术。对此,桐城学者颇多自述,可录两则文献。一是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序》统论桐城人文云:

当燕藩夺统,吾县方断事法,以遐方小臣,不肯署表,自沉江流。厥后余按察珊、齐按察之鸾及先太仆,皆以孤忠大节,与世龃龉。陵夷至天启,左忠毅公乃死于珰祸,而明随以亡。当是时,钩党方急,方密之、钱田间诸先生,间关亡命,救死不遑,犹沉潜经籍,纂述鸿编,风会大启。圣清受命,吾县人才彬彬,称极盛矣。方、姚之徒出,乃益以古文为天下宗。

虽论全邑,且由崇节明义到研经摛文之判别,然其中涉及明初方法、明末方以智与清世方苞的名节与文章,已可窥桐城方氏人才隆崇的地位。另一是方宗诚《桐城文录序》云:

桐城文学之兴,自唐曹孟徵、宋李伯时兄弟,以诗词翰墨,名播千载。及明三百年,科第、仕宦、名臣、循吏、忠节、儒林,彪炳史志者不可胜书。……逮于我朝,人文遂为海内宗,理势然也。盖自方望溪侍郎、刘海峰学博、姚惜抱郎中三先生相继挺出,论者以为侍郎以学胜,学博以才胜,郎中以识胜,如太华三峰,矗立云表,虽造就面目各自不同,而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归熙甫相伯仲。

追溯桐城文脉至晚唐曹松、北宋李公麟兄弟,以迄于桐城方、刘、姚“三祖”,虽述论旨归文章,但亦渊承其名望与气节。引录这两则文献,可知桐城人的自述重在为“人”之文,而非重“法”之文,作为桐城派文章代表人物的方苞自不例外。

如果从桐城人文学术、特别是方氏家族的历史来看方苞为文的渊源,既有持较广泛的视域,如方学渐的心性学、方以智的佛学、方孝标的易学与方苞自己精熟的“三礼”学,更有其家族问学的传统,即由心性到礼义的衍变。早在方苞青年时期,他就有以唐宋八家之文载程朱所倡之道的志向,典型的言说是王兆符《方望溪先生文集后》所记述的方氏自许“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是其彰明治学为文的人生祈向,继后徐昂《文谈》卷二扩而论之谓“方望溪为古文,兼讲汉、宋学,此乃桐城之宏旨也”。然而这仅就方氏成就大要以言之,倘返归其文章本旨,实亦兼融心性与理性,而返本情性的创作意义。就其心性而论,可谓方氏家学,其先祖始有学术名望者如方学渐之《心学宗》,即传承阳明心学,以心性述文章。如《心学宗序》云:

圣贤之学无他,自得其本心而已矣。……吾闻诸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闻诸孟子“仁,人心也”,闻诸陆子“心即理也”,闻诸王阳明“至善,心之本体”。一圣三贤,可谓善言心也已矣。

此由《古文尚书·大禹谟》发端,历述孟子、陆九渊与王阳明“三贤”之心性学,以明其学统。读方苞之文,不仅于创作中多面地呈现“言心”意旨,而且在辞朝官而南归的晚年,于其《重建阳明祠堂记》中既对阳明学有深刻的探讨,又有回思往贤的历史记忆与心灵传递。如记文中论其良知、节义,而归于本心云:

嗟乎!贸儒耳食,亦知阳明氏揭良知以为教之本指乎?有明开国以来,淳朴之士风,至天顺之初而一变。盖由三杨忠衰于爵禄,以致天子之操柄,阁部之事权,阴为王振、汪直辈所夺;而王文、万安首附中官,窃据政府,忠良斥,廷杖开。士大夫之务进取者,渐失其羞恶是非之本心,而轻自陷于不仁不义。阳明氏目击而心伤,以为人苟失其本心,则聪明入于机变,学问助其文深,不若固守其良知,尚不至梏亡而不远于禽兽。……又思阳明之门如龙溪、心斋,有过言畸行,而未闻其变诈以趋权势也。再传以后,或流于禅寂,而未闻其贪鄙以毁廉隅也。若口诵程、朱而私取所求,乃孟子所谓失其本心,与穿窬为类者。

其由明代政治谈阳明学之兴起与衰变,直指本心,这也影响了方苞一生的创作实践。这种文章源于本心的思想,在方苞《读孟子》一文中有充分的体现。该文从读《仪礼》入话,以为周公如生于秦、汉之世,也当有“变通”,然后笔锋转折,兜入主题,论析孟子的民本思想,其与世变通,关键在“养民”与“教民”两端。所谓“养民”在安居乐业,“教民”在仁义孝悌,于是再一内转,破解孟子学术根本的心性说:

其言性也亦然,所谓践形养气,事天立命,间一及之;而数举以示人者,则无放其良心以自异于禽兽而已。既揭五性,复开以四端,使知其实不越乎事亲从兄,而扩而充之,则自“无欲害人”、“无为穿窬之心”始。盖其忧世者深,而拯其陷溺也迫,皆昔之圣人所未发之覆也。

文中“践形养气”“事天立命”,仅偶一及之,而重点在破解孟子所谓的“五性”“四端”,从最切实的人心展开,即“性善”源于“心善”,“心善”的发端又归于“无欲害人”“无为穿窬之心”。方苞曾于《杜苍略先生墓志铭》记述杜岕读此文以为“前儒所未发”,而顾云《盋山谈艺录》论方氏文记述“全谢山(祖望)以峻洁目之,最为知言。愚尝状其文体,谓如旋螺,笔笔兜转向里”,所言“峻洁”“旋螺”,可证以此文,然皆论文法、文风,倘论其文性,其“未发”之秘正在论孟子“心性”以反观周公之治,下及宋、明儒者之学,关键是“反之于心”并达到“事其心”(内圣)与“治天下”(外王)的统一。

方苞所重的心性之学,与晚明前辈如先祖方学渐不尽相同,他对王学(阳明)左派如王畿(龙溪)、王艮(心斋)的“过言畸行”,就颇多非议,而这又源于其平生治“礼”以明“理”的学术观相关。作为文臣,方苞供职康、雍、乾三朝,尤重礼典与礼事,乾隆元年(1736)又充任“三礼义疏馆”副总裁,并呈献《辞礼部侍郎札子》,以为“《三礼》之书,自前世未经厘正,而《周官》之翳蚀尤多,虽经程、朱论定,以为非圣人不能作,而莽、歆所增窜未尝辨明,群儒所交攻未尝驳正。圣经深远,众说混淆,折衷义理,信今传后,事实不易。臣用功四十余年,尚未能得其会通;若不及臣精神犹可勉强之时,早完此书;恐衰疾日深,昏疲益甚,讨论不能精密,前后或有抵牾,则重负我皇上委任之专,而虚此盛典”。在文中他虽有难负重任之托词,然其治“三礼”之学终身未懈,乃至晚年仍专意于《仪礼》,尽十余年之心力,先后十治,终成《仪礼析疑》,并得到四库馆臣“其用功既深,发明处亦复不少”的评价。然则治礼学以务政事是方苞的职守,但其因治礼成学以范人,又通合其为文以律己,这也决定了方氏之文在心性与性理间的融织。王阳明所言“夫礼也者,天理也。……天理之条理,谓之礼。……宣之于言而成章,措之于为而成行,书之于册而成训,炳然蔚然,其条理节目之繁,至于不可穷诘,是皆所谓文也”,这一文章学的原理,也得到方苞在创作中的回应。可以说,方苞文章由心性到礼义,根基于其毕生奉行的孝悌思想,《孝经》所谓的“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这既为其终身践履,亦充溢于他的文道墨径。缘此,方文多载记家族故事,例如其曾祖方象乾在上元城正街置业园林,后因家道中落卖掉此园,栖居土街,后此园六易其主,直到其父方仲舒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赎回,名之“将园”。因“将园”承载了家族的诸多记忆,自然成为方苞自幼及长的心结,他所撰写的《将园记》忆述家园故事,核心在慎取孝养之义。如开篇记初识将园谓:“由正街之西有废墟焉,先君子尝指以示余曰:‘此吾家故园也。汝曾大父自桐迁金陵,实居于此。’”继述其父赎回故园,乐游其间,并为其园命名:“先君子日召故人,欢饮其间。将俟其成而名之曰将园,取诗人‘将父’‘将母’之义也。”而文中最精彩处在作者自述儿时读书其间的“蓼莪”心与“家园”情:

越三岁而先君子殁,始克于池之东北隅构四室,奉老母居其北,而余读书其南。……庑堂之东,上属于四室,编篱穿径,列植竹树。每饭后,扶老母循庑至南堂,观仆婢莳花灌畦。或立池上,视月之始生,清光莹然,不知其在城市中也。

迨至作者牵狱被逮,后复供职北地,还眷恋不已,如记述老母言“池中荷新出,柳条密蒙,桐阴如盖”,并申言将园虽又他属,然为记之心则在:“示兄子道希,使知此大父母精神所凭依。”姚范认为“望溪文,于亲懿故旧之间,隐亲恻至,亦见其笃于伦理而立身近于《礼经》,有不可掩者”,其“亲懿故旧”的情思与人伦教喻均充溢于楮墨间。

方苞文章呈示的至性,亦显露于兄弟夫妇之情。方苞兄弟三人,兄方舟(百川)素为其敬爱,弟方林(椒塗)则尤为其怜爱,他有一毕生的愿望就是兄弟合葬,这既受到家族(如侄儿辈)的阻力,也为很多人不解,但如果结合他因母病放弃殿试机会诸事宜,似可证其家族情怀的本心。由于其弟方林早逝,方苞十分痛惜,他曾在《将之燕别弟攒室》诗中追忆云:“家贫无储蓄,老母甘糟糠。翁性嗜醇醪,客至羞壶觞。所恨尔长逝,出门增恛惶。尔能奉晨昏,细大无遗亡。长兄虽笃谨,不若尔精详。日夕下山去,身世两茫茫。”在哀拊弟亡的悲痛中,他记挂的还是奉养老母晨昏而无遗憾的至孝至情。值得一提的是,方苞并不因为坚持兄弟合葬而缺失其相敬如宾的夫妇之道,而是在注重一“别”的同时,尤重其人伦之“情”。这种情感不仅存见于他的《亡妻蔡氏哀辞》中所描述的聚散之悲,而且其采用擅长抒情的辞赋体如《七思》《七夕赋》书写离怀别绪,感人至深。比如以“七夕”题创作诗赋者甚多,而方氏之作尤多寄托,如赋中云:

况乃家辞南汉,戍絷幽都,望沙场之凄寂,忆庭草之深芜。方捣衣而身倦,乍缄书而意孤。望星河之乍转,惊日月之相疎。值天上之佳期,触人间之别怨;立清庭以无聊,痛河梁之永限。肠胶轕以为轳,意氛氲而若霰,激长歌以心摧,展清商而调变。

作者描述了牛郎与织女相思、相会、相别、相念的全过程,以比兴之法抒发人间的纯真情意,倘若对照他的《亡妻蔡氏哀辞》托蔡氏语“岂吾与君之欢至浅耶”,自可勘破其浅语深衷、刻挚动人的原因。

方苞文章最重本心与本性,其论经义亦然。如他的《读<大诰>》表面是疏解朱熹“周公当时欲以此耸动天下,而篇中大意,不过谓周家辛苦创业”数语,然勘究其本,诚如王葆心《古文辞通义》卷八根据方氏《答申谦居书》所云“古文本于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认为“方望溪亦有先宗经以为基,再以期月之功讲求相承之义法之说”,其“宗经”在于“明理”。《大诰》系《尚书》中的一篇,是周公讨伐武庚叛乱的诰命之词,可其中“未尝有一语文致其罪”,作者正是要破解这一悬疑。但是在文中作者自疑而不言,开篇引朱熹之“疑”以为“疑”,关键是《大诰》不数罪而只讲“创业”,不说人事纠纷,只讲卜筮的凶吉,故其解疑用极简略的语言点破朱熹之“疑”,印证周公隐情,以阐发《大诰》之文“天命所归”的主旨。同样,方苞读史也喜好勘究其本源与天性,如《诘<律书>一则》系解析《史记·律书》,却仅释读原文“神生于无,形成于有,形然后数,形而成声。故曰神使气,气就形”一段文字,即由乐律之“神”发端,辨析乐器、乐数、乐理、乐政,逆转向内,主旨渐明。其中如谓“声气辨于既有器数之后,而神存于未有气数之先”“效者,呈也;情者,实也;华者,器数之形;道者,神理之运”等,不仅探讨“律”之本源,且与其后刘大櫆《论文偶记》的“神气说”、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对读,也有相承衔续之妙。


二、蟠屈与顺遂:方苞文性之践履


对方苞文章的评价,关乎后人对桐城“三祖”的认知,其代表说法如方东树《书惜抱先生墓志后》所云“侍郎之文,静重博厚,极天下之物赜而无不持载”,“学博之文,日丽春敷,风云变态,言尽矣而观者犹若浩浩然不可穷”,“先生之文,纡余卓荦,樽节檃括,托于笔墨者净洁而精微”,归纳而言,则“方、刘、姚三家,各得才学识之一。望溪之学,海峰之才,惜翁之识”。就三者文风而言,这种评价有一定道理,倘就一家之文学创作而言,则或有偏颇,其于方氏因重其“学”者之文,故略其中的“才”与“识”,论其“静重博厚”,而于同样具有之“风云变态”“纡余卓荦”之为文的起伏与曲折,却隐而未闻。

考察方苞之际遇,其逆境人生自曾祖方象乾桐城罹祸,举家东迁而避难上元始,经家道中衰,再到自己四进京师,科举不顺,多次落第,而中岁又罹祸“南山集案”下江宁狱,解送京师入刑部狱,判死刑,历尽艰难,几死而获生。其顺境人生则是居金陵时受家教,浸润熏陶而立志为文,年二十四随恩师高裔游京师,受李光地赏识,受“文字狱”后重生,召入南书房,历仕康、雍、乾三朝,作为文学侍从曾任武英殿修书总裁、翰林院侍讲、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等职,安享仕宦生涯之人臣荣耀长达三十余载。清人吴雷发《说诗菅蒯》论诗谓“诗以道性情,人各有性情,则亦人各有诗耳”,为文章者亦“人各有性情”,而成就其因时遇而铭心旌的情感与风格。读方苞的文章,其雍容闲雅为其基调,故其论文亦倡导“雅洁”之风,这与他生平科举入仕且为官三朝的经历有关。这一点在其重教化、论人格的文章中固然常见,但相对突出地体现于方苞有关非议世道与释解骚文的书写中,则更能见到平矜释躁的文风。如方氏非议世道者有《原过》一文,其论“君子之过”与“众人之过”,作者先明其大意:

君子之过,值人事之变而无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观理而不审者,十之三。众人之过,无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知而不能胜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过,诚所谓过也,盖仁义之过中者尔。众人之过,非所谓过也,其恶之小者尔。

该文原“过”,却不就“过”论“过”,却从君子、众人之“过”的“犯过”心理说开,其中隐含了作者曾经逆境的人生无奈,但又不陷于一己之情感,而对两种“过”进行理性分析,引出“圣贤视过之小,犹众人视恶之大也,故凛然而不敢犯”的道理,且多以众人“小过”在于“自恕”进言,并旋入其文主旨,君子与众人都应该“慎始”“慎微”。这类批判性的文章,在方苞笔下多化为清雅的描写与理性的思考。又如其解释骚文,比较典型的是方氏《书朱注<楚辞>后》。此文抓住“朱子定《楚辞》”的一“删”一“诋”论事,即赞美朱子删除《七谏》等“无疾而呻吟”的作品,而反对其诋毁扬雄《反骚》之文。这里隐含了一桩历史的文案:扬雄生西汉末变乱之际,撰成隐一腔激愤于哀怨的《反骚》文,朱熹以其曾出仕王莽新朝为由,认为扬雄其人是“屈原之罪人”、其文乃“《离骚》之谗贼”。此论影响极大,继朱熹后,仅李贽《焚书》卷五《读史·反骚》为之翻案,以为扬雄文乃“痛原转加,而哭世转剧”。方苞持论以为“吊屈子之文,无若《反骚》之工者,其隐病幽愤,微独东方、刘、王不及也,视贾、严犹若过焉”,但观方文却无骚文传统的幽怨,以及翻案之词的雄张与锋利,而是平声静气,娓娓道来,用常有的“慰病”之语,说明扬雄写其文的心态,以及对朱熹之评“于其词若未详”的疑问。

方苞释躁入雅的文字,既反映其顺遂人生的一面,也与他虽长期仕宦然仍不失林泉之心有关。如方氏《与刘言洁书》中描写道“所居左山右城,冈峦盘纡,草树蓊翳,四望无居人;鸟鸣风生,飒然如坐万山之中,平生所乐,不意于羁旅得之”,其于“羁旅”竟得“平生所乐”,人性文性于此融织。正因为长存于怀的林泉心态,故能不羁绊于高官厚禄,始终不失文士的本真,他在《与徐贻孙书》中说:“苞与吾子性各僻隘,才用不宜于时,苟逐众人汲汲取名致官,虽倖获之,适足以来时患,其所志者,终岂可得哉!私计己所得为而不争于众者,独发愤于古人立言之道,以庶几后世之传。”“立言”之道,即文章之志,困心衡虑,却又不失澹豁心境,的确是方苞文性的一个重要方面。

由于生平历经大难,方苞蟠屈的人生影响其为文,又有纡郁遒警的一面。这类文章有的正面描写,通过自己的境遇揭示社会并触及人性至暗处,最典型的就是作者言述身陷囹圄囚禁刑部狱的《狱中杂记》。观其文开篇,以叙事笔法选择狱中疫起一则发端: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希,往岁多至日十数人。”

紧接着又以狱中“杜君”之口回答作者之疑,以局内人(作者)为局外语,以他者(杜君)之语代自己言,转折其词而跌宕其意:

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

仅此一段开场语,已写尽狱中条件恶劣,因管理不善,致使瘟疫流行,死者摩肩接踵,而狱吏趁机敲诈勒索,贪婪凶残,充分暴露了监狱之黑暗,以及人心惟危的理义。如此警世之文,方苞或以对他者的观察和非类(动物)的描写,以揭示人性,表达其文性。观察他者的文字如其所撰的《逆旅小子》,记述了作者康熙五十七年(1718,戊戌)九月从塞上归来宿于石槽,复于次年(己亥)再过此地的见闻。其文大略云:

余归自塞上,宿石槽。逆旅小子形苦羸,敝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叩以吏曾呵诘乎?则未也。

全文通过对“逆旅小子”不幸遭遇的描写,挞伐“恶民”的无良与卑劣;又通过“逆旅小子”之死,转而鞭笞“庸吏”的尸位与冷漠。顾云《盋山谈艺录》认为方苞书事之文“类严重而有生色”,其于这类杂史短章尤为突出。至于以他类喻此类,可以方氏《辕马说》的描写为例。该文是作者路行观辕马拉车之状,感发生义,以兹为喻,通过形象的描写,以为选拔人才与身居要职的警戒。如文中描述辕马行状云:

一马夹辕而驾,领局于枙,背承乎韅,靳前而绊后。其登阤也,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鞭策以劝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颠,折筋绝骨,无所避之,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不与焉。其渴饮于溪,脱驾而就槽枥,则常在众马之后。噫!马之任孰有艰于此者乎?

辕马所受之束缚,所载之重量,以及所遭之鞭笞,皆众马所不能比,而识辕马者,更要防止“驽蹇者”“狡愤者”滥竽充数于其中,导致“自顿于辕中,而众马皆为之所掣”,作者在文章结尾以“将车者,其慎哉”一语收束,以指斥为政者之得失,发人深省。与此文相类似的有如刘大櫆的杂文《骡说》,其说以“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发义,而旨归于:“今夫轶之而不善,夏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邪?人岂贱于骡哉?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读刘氏此文可见两大情怀:一是嫉俗情怀,即“轶之而不善”的顽劣;一是异俗情怀,即如骡之“刚愎之用”的独行。在这一点上,方、刘因人生的蟠屈而生发的纡郁遒警的文风,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苞一生的蟠屈与顺遂,也体现于科举仕路,他走的是自唐、宋以来士人预流科举的正途,却又因牵遂科场而多有不顺,这体现于文章学领域,则表现于他对古文与时文随心境变迁的不均匀态度。在《何景桓遗文序》中,作者开宗明义批评科举与时文:

余尝谓害教化败人材者无过于科举,而制艺则又甚焉。盖自科举兴,而出入于其间者,非汲汲于利则汲汲于名者也。八股之作,较论、策、诗、赋为尤难。就其善者,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故溺人尤深,有好之老死而不倦者焉。

文中针对何景桓溺于科举而擅长时文而发,既有对科举害人的鞭笞,也有对何氏“中道”夭折且至死不悔于时文的悲悯。文中有两则警策语见于发端,一则是“害教化败人材者,无过于科举”,一则是“八股之作……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故溺人尤深”。换言之,方苞一方面反对科举与八股(时文),一方面又对制艺之文的“有故”与“成理”作出文章学的容受。这既决定于他参与科举又厌倦其道的人生矛盾,也决定其对时文的态度形成了批评的两翼:从古文的标准批评时文,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以来的思想。例如方氏在雍正十一年(1733)奉和硕果亲王之命,编撰《古文约选》以为八旗子弟学习教本,观其代为《序例》所言“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三《传》、《国语》、《国策》、《史记》为古文正宗,然皆自成一体”,“周末诸子精深闳博,汉、唐、宋文家皆取精焉”,树立古文正宗以鄙薄时文,意图非常明显。而就时文之功用与写法来看,方苞又为友人写了较多的时文序,如《朱字绿文稿序》《赠淳安方文辀序》《赠潘幼石序》等,颇寄托其怀抱而赞述其文理。如赠方文辀(名楘如)序谓“吾同姓在淳安者曰文辀,以时文名天下。其于三代、两汉之书,童而习焉,及成进士,则一以为古文”,将时文与古文连接,这正是宋、明以来学者大加倡导的“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的批评传统。又如题赠之作《朱字绿文稿序》,一则引朱字绿语曰“子之言皆信。吾时文之学,亦可敌于子矣”,这是针对作者当年既倡古文而又劝其进身的话,标明其对“时文之学”的自负;一则谓字绿“古文之学,数年而成;时文则数月而得其胜,虽其资材有过人者,亦用心与力之笃且专”,以称颂作者精古文而习时文,其妙处在于不隔之理,这种兼容批评也成为桐城派文学观的共识。戴名世《小学论选序》就明确指出:“文章风气之衰也,由于区古文、时文而二之也。时文者,时之所尚,而上之所以取于下,下之所以为得失者,则今之经义是也。至于论者,则群以为古文之体,而非上之所以取于下,下之所以为得失者,则遂终其身而莫之为。”所以他认为“今夫经义之与论也,虽皆古文之派别,而其体制亦各有不同”,阐明古、时之别,在世之取用,而非文之异源,亦作者收束语“以古文为时文之意”。他如刘大櫆的《时文论》直谓“八比时文,是代圣贤说话,追古人神理于千载之上”,“取左、马、韩、欧的神气、音节,曲折与题相赴,乃为其至者”,亦未曾区分古、时以为二,而将两者融织于传统与现实之间,这与方苞相关的批评态度也是相契合的。


三、行方与致用:方苞文性之赋能


方苞的文性本于人性,他的为人与作文,高度统一于行方与致用,这也正是其文章创作主体的一种能力与能量。一般评价人的立身处世之两翼有所谓“智圆行方”,智圆是处世之道与人生的智慧,而行方则指立身标准与做人的操守,具有为人端庄为事不苟且的特征,倘若评鉴方文体现的精神,显然偏重于后者。考察方氏一生行事,如对家族的执念包括因母病放弃殿试,坚持兄弟合葬等;对事体的执念包括堕牢狱而不失望,为文臣不苟且于官场,平生以文章为职志,故其论圣贤之道,并非为文之涂饰,而是铭心之文性。如其《杨千木文稿序》乃为人题序,此类作品多为应景应时,而方文并不苟且,充分发挥议论,内涵丰实,表现其反对矫揉造作为文、模拟因袭为文的主张。该文遵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原则,强调文章功用,彰显道德光辉,反对仅“以文为事”,并列举古代“纪事”“论事”“道古”之文重视“有物”。如谓:

古之圣贤,德修于身,功被于万物;故史臣记其事,学者传其言,而奉以为经,与天地同流。其下如左丘明、司马迁、班固,志欲通古今之变,存一王之法,故纪事之文传。荀卿、董傅,守孤学以待来者,故道古之文传。管夷吾、贾谊,达于世务,故论事之文传。凡此皆言有物者也。其大小厚薄,则存乎其质耳矣。

所谓“修身”“记事”“传言”皆为“存质”,在方文以“物”喻“德”的思想理念与创作实践中,是一以贯之的。在家族同心的意念中,方苞始终应循前人所称“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的教训与意义,他深会兄弟和睦之道,不仅尊兄友弟,还对相关事迹予以表彰。例如他知道雷鋐祖上兄弟八人合葬的事迹后,便允其请撰写《雷氏先墓表》,并引述兄长方舟语以证其情性:“人之生也,受于天而有五性,附于身而有五伦。人于五性或蔽于一,则四者必皆有亏焉。人于五伦能笃于一,则其他必皆不远于礼。”而由雷氏又联想到自己兄弟同穴之志,谓“余兄弟三人,弟椒塗早夭,而兄复中道弃余,临终命‘三人必同丘,不得以妇附’”,其信诺坚守,可见一斑。

这种行方而坚守的秉性,还体现于方苞以文章为职志的信念。他一生最大的打击,就是受“《南山集》案”牵连入狱的经历,这也影响了他此后以文字指摘政事的文风。比如在《余石民哀辞》中,他指出“观君之垂死而务学不怠,是能绝偷苟而不以嗜欲为安宅也”,“务学不怠”也是他本人的信守。清雍正十三年(1735)秋九月,乾隆帝继位,有意重用方苞,方氏以“礼学”耆宿,撰写《丧礼议》由礼部尚书魏廷珍上呈皇帝,结果“闻者大骇,共格其议”,受到诸大臣激烈反对而作罢。然食禄于朝,不甘尸位素餐,方氏又连上三疏,对治水、漕运、救荒、赋税、戍边、吏治等作建白议论,又因关涉朝臣利害,且遭忌恨,无奈格于廷议,未得实行。继后复因朝廷用人之事,触犯和硕亲王及诸大臣利益,訾议纷起,加上方苞“天性执拗”“刚而言直”,颇遭妒嫉诋毁,为政前踬而后跋,在倾轧与挤兑中只能自拔,其释解方法就是回归自我,即为“文字事”。他曾成杂文《通蔽》云:“毁乎己则幸焉,幸吾得知而改之也。同乎己则疑焉,疑有所蔽而因是以自坚也。异乎己则思焉,去其所私以观异术,然后与道大适也……理之至者,必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好独而不厌乎人心,则其为偏惑也审矣。”其源荀子的“解蔽”思想而倡导的“与道大适”的自觉,正是在自省与坚忍中获得的。这见之于持身,如言“家教”,方苞作有《题教子图》认为:

《易》于《家人》之象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盖欲成教于家,必身为之仪,然后可则而象也。沈君教子而为之图,殆欲其子朝夕观焉,以兴于教;亦自观焉,而正其所以教也欤?

观方氏在与子侄辈的信函中,“身为之仪”正是其行方的准则与体示。

而见之于治学,方苞在《拟定纂修三礼条例札子》提出了“以六条编书”理论:“正义”“辨正”“通论”“余论”“存疑”“存异”,个中“经之大义”,最重方正之道。如在《周官析疑》中,方氏于卷二“八曰臣妾,聚敛疏材”一则持论云:

世儒或以《周官》理财过于详密,疑非圣人之法。非也。财之盈绌系天下安危,故《易大传》曰:“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但后世所谓理财者,惟计民之供及国之用,与圣人所以理财者异。

对《周官》“理财”的认知,不仅具有文本考证的意思,更在于对“圣人之法”的理解与“圣贤之道”的追寻。

对自己行方的坚守,也影响到对他人行为的称许,这在方苞文章中多有体现。如作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的《记张彝叹梦岳忠武事》由忧虑直逼文章主旨,借“论古者有警”以防止现实中耿介之士“蔽于谗慝”的病症。明人王慎中《顾洞阳诗序》云:“人之性术情好,动于其中,而美恶之形成矣。因形而有声,而得失邪正之言所由以出。”方苞由行方秉性转向文章致用,如《与孙以宁书》云:

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者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载之家乘,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足下的然昭晰,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

由于孙奇逢事迹已前载于年谱,故方氏的传文仅从孙氏义举、反对逆阉、讲学等方面记叙,至于孙氏后人认为“太简略”而产生的怨望,方氏提出记事之文“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的原则。细读此文,略有三大内涵:其一,作者反对事无巨细,一并搜罗的方法,认为如同“市肆簿籍”,结果“事愈详而义愈狭”,反而掩盖人物的品格与风采。其二,要依据传主的实际情况叙事立论,倘统言“讲学宗门”“平生义侠”“门墙广大”,反而掩盖了真实的内涵与意志。其三,传记文的体要,关乎“文律”,《史记》的“详此略彼”,也是方苞所遵循的文法。而这种由行方转向征实的写作意图,在方氏纪事文章中体现最为明确。

可以方苞撰写家乡耆宿之《左忠毅公逸事》文为例,作者选择左公下厂狱时,其弟子史可法悄然入内探望这一情节,乃以浓墨重彩书写其刚毅之性,成就传神之笔: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脆,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关于纪事之文,明人朱荃宰《文通》卷十五谓:“纪事者,记志之别名,而野史之流也。……文人学士,遇有见闻,随手纪录,或以备史官之采择,或以裨史籍之遗亡。”读这篇文字,虽记述见闻,但并非“随手纪录”,而是选择三个重要情节组织成篇。其中如左光斗“解貂覆生”,显其对人才的爱护;史可法冒险探狱,遭左光斗“拨眦”怒斥一段,彰显其念在“国家之事”的风概气节;史可法每遇战事“辄数月不就寝”,恐上负朝廷,下愧恩师,以砥砺其行。

方苞文章以征实为致用,也可见于桐城文学的传统。前之者如方以智《物理小识·自序》云:“盈天地间皆物也,人受其中以生,生寓于身,身寓于世,所见所用,无非事也。事,一物也。圣人制器,利用以安其生,因表理以治其心。器,固物也;心,一物也。深而言性命,性命,一物也;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也。推而至于不可知,转以可知者摄之。”后之者如朱琦的《名实说》所云:“天下有乡曲之行,有大人之行。乡曲、大人,其名也;考之其行,而察其有用与否,其实也。……吾闻大木有尺寸之朽而不弃,骏马有奔踶之患而可驭。”其或论物态与性命,或论行为与名实,皆重文章的致用功能。方苞论文即重人,文才亦人才,他在《与来学圃书》中明确指出“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则其途隘矣”,论选拔人才的核心思想是“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其山林草野之说,既可见方氏的人才观以致用为本,又或与其人生仕途曾有的坎坷有着内在的联系。


四、文法与文性:方苞文章学之本义


由于“桐城”作为文派概念的形成,方苞的文章写作与思想尝被统归于文派的集体意识中。最初的认知见载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引述程晋芳、周永年语:“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而作为桐城籍的方苞自入值南书房与任翰林院侍讲,并提倡古文“义法”以矫翰林文风,且编《古文约选》指导当世创作,始彰桐城文学于全国范围,这也成为桐城派形成之肇始期的标志。倘若返归方氏为文之本,清乾隆间顾琮撰方氏《原集三序》则另开视阈:

望溪方子,文学为世所称,而余与共事蒙养斋,入则合堂联席,出则比屋同垣,晨夕居游,无不共者,凡十有一年,始知其宅心之实,与人之忠,其于幼所诵经书,常阴取以自绳削,而亦以望于人。故居人上者,必告以汰侈之召灾;事人者,必戒以谄佞之失己;为子弟者,则警以孝弟之易亏;将仕者,则数举贪人覆辙愧遗父母妻子之丑。……方子之文,乃探索于经书与宅心之实,与人之忠,随所触而流焉者也,故生平无不关于道教之文。

以“经书”与“宅心”为文章之本,且“自绳削”亦“望于人”,以观道德教化之功用,其说虽或嫌宽泛,却能得方文的实质。

方苞“义法”说的提出,是由经义而文章,他在《又书<货殖传>后》明确提出:“《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其“言有序”为法,倘结合方氏论文的“雅洁”说,皆属语言功夫,而“言有物”之“义”,内含君子行事与经义思想,这才是为文之“本”。而以“法”纬“义”(经),方为“成体之文”,这又契合秦观《韩愈论》所谓“成体之文,韩愈之所作是也”。因为习惯视“义法”为“文法”,所以才有姚鼐《与陈硕士书》中“止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的批评。方苞重韩愈,也在以法纬义的成体之文,如其《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云:

义法创自太史公,其指意辞事必取之本文之外。……夫秦、周以前,学者未尝言文,而文之义法无一之不备焉。唐、宋以后,步趋绳尺,犹不能无过差。东乡艾氏乃谓文之法,至宋而始备。所谓“强不知以为知”者邪?

义法并非技法,作者论韩文而旁涉欧阳修、王安石,一得韩文“奥窔”而有“不尽合者”,一文法近似而“气象则过隘”,至于批评艾南英之语,强化的正是其经纬“道教”的义法理论。在我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进程中,有着从经纬天地到经纬道教的变化,韩愈为其中的重要人物。例如刘勰《文心雕龙·序志》论“盖文心之作也”,在于“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然观其“道”,诚如其《原道》所述“以垂丽天之象”“以铺理地之形”“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再看韩愈的《原道》,所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于是又传至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等等,提倡的是尊儒辟佛以明经义的判教传统。从这层意义上讲,方苞的文章学本于经的思想,继承的正是韩愈传递的道统,其义法说蕴涵的一定创作技法(文法),所起的也只是辅道翼教的作用。

也正因为方苞的文章学注重缘“义”明“法”,且以“法”纬“义”,故其文法亦通于文性,他在言述“义法”时,又往往从多面向展开。

其一,方苞尝合论“义法”以明文章学之本义。譬如其评点《史记》云:

楚与秦合兵由赵而怨结于齐。羽之东归,又二国首难,而其国事亦多端,故因与齐将田荣救东阿入诸田角立之釁,于救赵入张耳、陈馀共持赵柄,以为后事张本,然后脉络分明。韩魏及燕于刘项兴亡无关轻重,则于羽分王诸将见之,先后详略,各有义法,所以能尽而不芜也。

所谓“先后详略,各有义法”,既明史迁为文“详此略彼”之法,然其“张本”其事且“尽而不芜”,又重在“法”中之“义”。盛大士对方氏所倡“义法”有段推述,其于《书方望溪文集后》文中写道:

国朝古文之以“义法”胜者,莫若望溪先生。尝言古文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此特言乎文之常者耳。若论其变……是以文之为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而至变之中自有其不变者存,故不极其变,无以成天地之文,而不循其常又无以造乎变化之域。

论方氏主张的“义法”,旁引韩愈文意以佐其说,深明“示人以作文义法”绝非仅属文法技巧,而要在不失“古文遗意”。

其二,方氏文章建构“义法”,还在“融会经传”的过程中。如评点《史记》文一则云:“‘遣魏人宁昌使秦’段:因宁昌使秦未还,而侧入章邯之降,因邯之降,而追叙羽之救赵破秦,然后以赵高来约遥承秦使未来……参差断续,横纵如意,章法颇似《左传·邲与鄢之战》。”其论太史公文意,尝本于经义,而参以传记章法而明其旨。复如《春秋直解序》有云:

盖屈摺经义,以附传事者,诸儒之蔽也。执旧史之文,为《春秋》之法者,传者之蔽也。圣人作经,岂预知后之必有传哉?使去传而经之义遂不可求,则作经之志荒矣。……余之始为是学也,求之传注,而樊然淆乱;按之经文,而参互相抵,盖心殚力屈,几废者屡焉。

方氏此书自谓补程、朱未尽之事,实承唐、宋以来诸儒的疑传、疑注传统,故于序文以质疑“诸儒之蔽”“传者之蔽”发论,且用“《春秋》之法”为例证,意在返归经文,发掘圣人治道的功用与意志。

其三,方氏论义法,实主张“活法”。在《古文约选》的《序例》中,方苞赞扬先秦及汉武帝以前文“指事类情,汪泽自恣,不可绳以篇法”“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这既是对古文写作境界的推崇,也可视为方氏文章学的上乘之法,即“活法”。又如《方苞集·集外文补遗》卷二《读书笔记》有段论《易》的文字:

五有不可以君位言者,《旅》与《明夷》之类是也。《坤》,纯阴,五不可以君位言明矣。然或遭时之变,君方冲幼,天下事皆听于摄主,虽居人臣之位,实执人君之权,故周公特取象于“黄裳”。黄,色之贵也。裳,衣之下也。象以黄者,执人君之权,而又有君人之大德,义取于位之尊,德之中也。象以裳者,守人臣之分,而常存事君之小心,义取于性之柔,地之道也。孔子复以“黄中通理正位居体”释之,而义益显矣。黄中义取于德之中,正位义取于位之尊,通理义取于德之顺,居体义取于地之卑也。“美在其中”以下,又合“黄裳”之义而极赞之。尽此义者,其惟伊、周乎?霍光则刚而不中,亢而不下,祸灾无所避矣,失“黄裳”之义故也。

周公取象“黄裳”,孔子又释其文,且彰以“位之尊”“德之中”的经义,证以霍光“刚而不中,亢而不下”的汉史故事,其古文之活法,尽在参变之中。

其四,与方氏所倡导的“义法”相比,他更加偏重的是文章义理,取旨归经术的礼文之用。例如方苞《答申谦居书》云:

若古文则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苟志乎古文,必先定其祈向,然后所学有以为基,匪是,则勤而无所。若夫《左》、《史》以来相承之义法,各出之径途,则期月之间可讲而明也。

这封书信谈的是写作古文的方法,但作者认为《左》《史》“义法”是“期月之间可讲而明”,这又是偏于文法技巧谈“义法”,所以探寻古文的根本,更重要的是在于“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王葆心《古文辞通义》卷八论述这篇文章时认为:“方氏此说,其进退八家,以笃经学为贵,必以经为祈向,所学乃有基,盖即养本充学之旨也。”而这其中方氏有关“义法”本身存在的并不完全一致的矛盾言说,又出于他的先经学而后义法的思想,实乃文法通于文性的义理。

桐城文派的形成离不了方苞,而方氏居首的桐城“三祖”,在文派建构过程中又形成了古文创作的“方·刘模式”与“刘·姚模式”,而方、刘之异同,又为桐城后学津津乐道。譬如吴汝纶在《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中指出:“望溪之文,贯串乎六经子史百家传记之书,而得力于经者尤深,故气韵一出于经。海峰之文,亦贯串乎六经子史百家传记之书,而得力于史者尤深,故气韵一出于史。”其评骘二人,在贯串诸家的基础上,一偏重以经为文,一偏重以史为文,堪称知言。然则方氏以经为文,却非本于经文而已,而有传承心性与彰显礼义的特征,并融织于其或蟠屈或顺遂的人生,以及其行方的品格与致用的精神。

(责任编辑 黄胜江)

原文刊发于《江淮论坛》2024年第5期,编发微信时有删减。

原文引用许结. 方苞文性论[J].江淮论坛,2024(5):164-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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