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津琥|都云联成谶 谁知别有因——从《黄侃日记》分析其英年早逝的原因

文化   2024-11-03 16:47   山东  


黄侃先生像


黄季刚侃是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一位成就卓著的学者,但对于学界之外的人来说,大家似乎更乐于传播他性格狂放的一面,有关他的一些奇闻趣事在各种笔记小说中,多有记载:比如说他好吃,在北大上课的时候,上着上着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对底下的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蕴涵着一个绝大的秘密,想知道吗?对不起,凭北大这点薪水不值得讲,要听,饭馆请。又说他好喝,几乎顿顿离不开酒,甚至有的还说他还好赌什么的。这些笔记小说,虽然可能有夸大失实之处,但其为人“俾倪调笑,行止不甚就绳墨”,与人“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决”,却是出自其平生最为景仰的老师章太炎之口(见《太炎文录续编·黄季刚墓志铭》),这就不能不让人相信一些私下有关他的传说,绝非空穴来风。不过,抛开各种稗官野记中无数难于征信的记载,黄季刚先生之死和其师所撰的一副寿联有关,却是信而有征的。

1936年正月二十九日,黄季刚五十岁生日。他的老师章太炎非常高兴,为此,特撰一联相赠。联语曰:“韦编三绝今知命,黄娟初裁好著书。”上联以孔子读《易》,穷研义理,致使牛皮穿的竹简因之多次磨断作比,暗示黄五十年来都是在勤奋苦读中度过。下联用蔡邕赞《曹娥碑》的典故,希望黄从此可以潜心著述,写他的“绝妙好辞”。因为黄侃平生谨于著作,曾言不满五十不著书。应该说,无论从语义还是从对仗的角度看,这都是一副上乘的对联。可惜的是,太炎先生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这副对联的字面上竟然嵌有“黄”“绝命”三字!据说,一贯对老师极为尊崇的黄侃接到对联后,当时就“殊不怿”(黄焯《黄季刚先生年谱》)。更为不幸的是,后来居然真的就一联成谶,黄侃竟于是年九月十二日辞世。一代大儒,年止中寿,痛何如之!世人或多责太炎先生联语不检所致云。

2000年8月,时历十五载、两易出版社、并经两代学人整理的《黄侃日记》终于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印行问世。这部八十多万字的《日记》基本上反映了从1913年6月20日至1935年10月7日,黄侃近二十三年的治学、生活历程。2000年12月,笔者有幸辗转托人从南京购得一册,奉读之下,收获颇多。应该说,这部《日记》的价值是多方面的。不过,笔者最为关心的还是有关此前黄的一些传言的真伪。现在我们也终于可以从中得到印证了。比如刘成禺在《世载堂杂忆·纪黄季刚趣事》中说“黄季刚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更是怕到“蜷踞桌下”的地步。一般人可能都不会相信这点,但从《日记》看来,怕雷、怕兵、怕狗之说应该是千真万确的(参《日记》110页、306页、339页、480页、606页、707页、881页,后同),黄侃还交代了他怕雷的原因,主要是受了《论衡·雷虚》和地文学书的影响,并从此落下了心悸的病根,这也从一个方面足以证明刘成禺笔记的史料价值不容低估。通过《日记》,我们不仅能获得对黄侃其人一个较完整而清晰的认识,而且更不难发现黄侃先生英年早逝的真正原因用黄侃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体本羸弱,又不能屏弃过多之嗜好,摄生自保,积养精神。”(38页)可以说黄侃过早的辞世完全是他多年不健康生活方式的一种必然结果。

从《日记》的记载情况看,黄侃的嗜好确实多,约略说来:一是好饮馔。在这方面,黄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什么川菜(306页、604页)、粤菜(296页、665页)、闽菜(314页)、苏菜(529页)、苏州船菜(1035页)、回回菜(391页、401页)、湖南菜(609页、610页、886页),东洋菜(17页)、西洋菜(6页、326页、524页、529页),俄国菜(757页)、德国菜(1036页),一概不拒。在《日记》中,黄侃一方面经常哭穷,一方面出入茶楼酒肆之频繁,令人瞠目。仅以1913年六月为例,有记载的就有,六月初一,“晚餐太阳馆”;六月初二,“至别克登晚餐”;六月初三,“同往张园、徐园,还至醉,呕晚餐”;六月初四,“与旭初至愚园、张园、楼外楼”,大概每处都少不得饮宴一番;六月初七,“夕抵宁,陶怡、旭初皆在大观楼相待”,估计又是接风洗尘;六月初十,“同禺生赴王赓宴”;六月十二,中午“还访通一共饭”,“晚饭岷江春”;六月十三,午和赵星甫“在聚贤堂午饭”,“晚饭岷江春”;六月十五,“至新社会日报馆赴丁凫严之招”;六月十六,午饭“尧卿处”,晚“赴赵星甫宴于醉琼林”,六月十七日,“偕鸿吾、尧卿、季友晚饭玉楼春”,六月廿二,与禺生“食西菜燕春园”,不过“极劣”;可能是不过瘾,因此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廿三,顺便邀他的老师江叔海“至曙街东轩西餐”;六月廿八,“晚餐一品香”。如果再加上虽没记载,但可以推知的,如六月十八日“至鸿吾处同出游,夜归”,与友外出晚上总不可能不饮宴一番吧?真可以说是无日不在痛饮狂歌中度过。本来嘛,人怎么可能不吃饭,要吃饭在哪吃还不一样?但问题是,作为性情中人的黄侃常常不知节制,每每因此饮食无度。六月初三,和汪东拜访章太炎后,“同往张园、徐园,还至醉,呕晚餐”,即可见一斑。似此长期暴饮暴食,岂能不于身体有所损伤?

二是好饮酒。据长期追随黄侃左右的黄焯先生说,黄侃“每餐豪饮,半斤为量”(《黄焯文集·师情忆语》“叔侄之情”)。不过,这半斤为量似乎应是指每顿不少于半斤的意思,而不是只喝半斤。黄侃对酒不挑剔,不管是“黄酒”(16页)、劣酒(1012页)、茅台酒(959页),还是“白兰地”(529页、823页),也不管是糟醴(794页)、麦酒(698页),还是“皮酒”(876页),只要是酒就行。至于《日记》中“大醉”、“醉甚”、“醉卧”之类的记载,更仆难数(如381页、382页、384页、386页、526页、529页、530页、559页、564页)。有意思的是,黄侃居然还劝人喝酒要节制。有次林公铎“自温州至,下火车时以过醉坠于地,伤胸,状至狼狈”,黄侃觉得“似此纵酒,宜讽谏者也”,并说到做到,后来还真地对他进行了劝说(1005页、1022页),令人绝倒。其实他自己喝酒闹得乱子可一点也不比林少,也不比林小(885页、1014页),他的妻子为此不知曾和他吵过多少回(1092页),结果黄侃不仅不思改正,反而将妻子视为自己的“附疽之痛”,弄得琴瑟不谐,“诟谇日至”,真所谓“睫在眉前长不见”。

三是好烟茶咖啡。《日记》对此也有记载,1913年十月二日,“购牙粉、加非”;十一月三日,“饭后至四马路购茶、银硃、纸烟”;十一月廿三,“购加非、茶叶而返”。类似的记载《日记》中还可经常看到(15页、323页、335页、642页),看来黄侃对烟茶咖啡等刺激性强的吸食品,情有独钟,而绝非偶一为之。这大概和他经常熬夜有关。

四是好围棋。笔者以前在与一些章门弟子及再传弟子的交往和阅读他们所写的一些文章中,还从没听到和看到对黄侃这方面嗜好的介绍。现在才第一次知道黄侃对围棋简直已到痴迷的地步。《日记》中“手谈至夜”(44页、49页、129页)、“手谈殊乐”(45页)之类的记载,几乎触处可见。尤其是在1922年四月八日至五月四日所写的《六祝斋日记》中,不到一月的时间里,有关围棋的记载竟有十三处之多。为了下围棋黄侃经常和棋友通宵达旦。四月二日,“遇姚仙舟、陈和生,邀之来寓手谈,遂达晓”;四月十二日,“独诣文钦,约手谈,自晡达晓。”下过围棋的人都知道,这项运动以耗时长、劳心神著称,黄侃想借围棋以自遣,却不知克制,结果事与愿违,成了饮鸩止渴,雪上加霜。

五好赌博。这个提起来好像难听,但黄侃自己却不讳言。在1922年一月十五日的日记中,黄就说自己“日事蒱博而废诵读”。如同年一月廿一日,“梅僧、蔚农来,欲手谈不成,杂作骨排戏至夜”,梅僧是黄的棋友,大概两人如下围棋,就要把蔚农晾在一边,非待客之道,所以只能打打麻将,只是不知这“三缺一”的麻将怎么打?好在一会又来个救星,“孝先乃来,遂博至夜”。又《丁卯日记》十一月初四“饭后与冯、何、黄三君博戏,遂不赴北陵”,打麻将打得连参观游览都不顾了。又《阅严辑日记》“旭初、小湘、辟疆来,共打麻雀,予弋获独多”(279页),看来,他们打麻将是要带“彩”的。“旭初、小湘、辟疆”都是黄的麻友,且牌技不高,《日记》中黄侃仅有的几次赢钱记录,大都是在他们身上取得的(285页、296页、299页、300页、529页、530页),有次,黄侃赢得太多,气得小湘高喊要戒赌,害得黄侃在那“愧恧”不已(304页)。不过,黄侃总的来说,好像还是输的时候多(314页、539页、679页、685页、686页、918页),所以,有时买了什么奢侈品,黄总以此自解,认为“胜于输却多矣”。

当然,假如黄侃只有以上爱好,那黄侃也就不叫黄侃了。和前面的爱好相比,黄侃最大的爱好还是买书、读书,这几乎贯穿了黄的一生,有关这方面的记载《日记》中随处都是,不必列举。从《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黄侃读书,经常是不顾时间早晚,《日记》中“疲甚而眠”(323页、339页、343页、355页、370页、399页)、“夜深乃寝”(340页)的记载几乎俯拾可见,至于彻夜未眠,亦属平常(44页、123页、166页、288页)。更兼黄侃读书很多时候还是在饮宴之后进行的,如“暮饮冷酒后偕两生出食,冒寒归,点书至子夜寝,炉火无温,畏寒发热,呻吟达旦”(761夜),可以说这种肆意无度的读书方式极大地透支了他的生命。

再说黄侃的身体,从笔者所交往的一些黄侃的老学生介绍,黄本人体质羸弱,有时初秋即服皮裘,且多病。这点也可以从《日记》中得到印证,《日记》中黄侃经常提到他自己的病症有:畏寒(685页)、腹泻(8页、10页、11页)、失眠(15页、34页)、心悸(110页)、齿痛(637页、658页)、咯血(394页、400页)、头眩(39页、814页)、咳嗽(733页、821页)、多痰,等等。应该说,这些本非重症,其中大多数完全是黄侃多年来不良生活习惯所造成。比如齿痛、失眠、咳嗽、便秘等,就和他好烟酒等辛辣刺激等东西有密切关系,应节制或戒除,对此,黄侃不是不知道,并曾“誓断烟,以咳不可堪,且此物食之无味也”,戒烟当天即立见成效,晚“睡颇适,由不吸烟则痰少也”(358页)。甚至连钟爱的酒也戒过,但后来都破了戒(376页,746页)。体弱、畏寒,就不宜食蟹,但黄侃好像受了古人“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的名士习气的生活态度影响,嗜蟹如命(564页、566页、583页,605页)。后虽也言“当戒蟹”(572页),可惜,没过两天,黄佩就“自往买蟹,归与石禅共饮”(574页),甚至最后黄侃猝死的直接诱因就是中酒食蟹。通观《日记》,黄侃对自己的性格弱点及不良生活其实有清醒认识,也想屏弃无益之嗜好,甚至起过“除有必延人之事当作主人外,一切饮席,誓永永谢却之”(885页),以专力于学,但终究无法做到,《日记》中颇多因饮馔等伤身后,后悔自责的记载(1014页)。黄侃尝作《西江月》一首:“行李常嫌争席,登临未可题诗。欢场无奈鬓如丝,博局枉耽心事。似此嬉游何益,早宜闭户修持。乱书堆急酒盈卮,酵后空劳客至。”(894页)然而往往过不了多久又依然如故,可以说这种自怨自艾的心态几乎和他我行我素的生活相始终,终身未有改变。最后导致身体逐渐亏损,酿成悲剧。可见把黄侃的死归于其师太炎先生的联语,完全是无稽之谈。

昔蔡元培在《刘申叔事略》中曾感叹道:“向使君委身学术,不为外缘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宁可限量?惜哉!刘师培是黄侃的另一位敬重的老师,这篇《事略》黄侃似也不应未见,我们也有理由设想:向使黄侃能委身学术,不为无谓之嗜好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宁可限量?但话又说回来,天下岂有除了读书,还是读书的人?一个除了读书还是读书的人又怎么可能长期保持对读书的兴趣,并有所成就呢?明人张岱尝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诗文集·五异人传》)作为一位生活在那个特定时代具有深情真气的学者,黄侃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却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耐人寻味的思索。


- END- 
本文原刊载于《温故之6》p99-p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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