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下的乌兹别克斯坦女性 | IIAS《田野日誌》第9期
文摘
教育
2024-10-12 19:01
北京
邬佳丽,上海外国语大学俄罗斯东欧中亚学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硕士研究生,研究地区为俄罗斯、中亚,主要研究方向为欧亚文明。2023年9月,我被学校派往乌兹别克斯坦(以下简称乌国)撒马尔罕国立外国语学院孔子学院(以下简称撒外孔院)担任国际中文教育志愿者教师。18日晚上七点半落地塔什干后,在周围一阵阵出租车吆喝声中我们等来了撒外派来的车辆。伴随着车内喧闹的乌兹别克语音乐,一路颠簸了近5小时后,我们才于凌晨抵达撒马尔罕。自此,开启了我在乌国为期一年的支教之旅。
在所有前苏联国家中共有超7800万穆斯林,其中乌国穆斯林人数最多,达2680万人[1],占到全国人口的绝大多数。根据乌国统计局数据,截至2024年1月1日,乌国全国人口为3680万,其中男性达1850万,女性达1830万,男性约比女性多20万人。[2]乌国许多女生们留有一头齐腰的长发,有不少女生戴着头巾。在夏天,你既能遇到诸多戴着头巾的女生,又能看见身着飘逸长裙、披着翩翩长发的姑娘。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在乌国的一年里,我遇到戴头巾的女生越来越多,甚至孔院里有的女学生从某一天起突然就戴上了头巾。校园里不少女学生是挺着孕肚来上课,有的甚至还抱着孩子前来。于是,我开始思考在这个所谓世俗化程度较高的伊斯兰国家,女性究竟处于怎样的生活境遇?她们的教育、就业和婚育情况是怎样的?在此,我将讲述本人在乌国认识的五位女性,其分别处于豆蔻年华、桃李年华和三十而立之年,年龄跨度20岁,这期间是个人成长、独立的黄金时期,展现了女性从少年到青年的转变,为我们呈现了一幅乌国女性画像,前述问题的答案可从她们身上管窥一二。撒外孔院坐落在撒马尔罕市中心帖木儿雕像附近,位于撒外校园内。2023年10月,当我正在用俄语给HSK1汉语初级班授课期间,教室里进来了一位新学生。她介绍自己叫做Farzona,13岁,七年级学生。按照课堂惯例,我会为班上每一名学生按照其本名含义取一个汉语名字。Farzona来自波斯语,意思是“智慧的、博学的”。在我提供的姓当中,她跟随了我的姓“邬”,名字则选择了“涵”字。后面事实证明,人如其名,邬涵是我所教学生中最为勤奋刻苦,也是进步最大的学生。经过7个月的学习,她已从零基础跃升到能用汉语进行简单日常交流,并在“汉语桥”世界中学生中文比赛乌国赛区决赛中获奖。这在乌国普遍闲散、学习不认真的学生中显得尤为可贵。依据我在孔院上课的发现,女学生会注意和男学生保持距离,尤其当班上男生人数占多数时。曾经有女学生课后问我能否坐在我旁边,因为坐在男生堆里不太方便,而邬涵的表现较为大方自然。
图1 邬涵获得中国驻乌兹别克斯坦大使馆奖学金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经过交流,我了解到邬涵其实是塔吉克族,她是家里的小女儿,深受家人疼爱,父亲为退休军官,长兄、长姐和二姐均已结婚,年龄差距最大为15岁。家庭非常重视对她的培养,除汉语外,她还在培训机构学习英语,英语口语不错。虽然年纪较小,但已去过沙特阿拉伯、埃及和塔吉克斯坦旅游。当我问到以后是否打算赴华留学时,她面露难色,表示家里不太同意女生独自前往国外。尽管她很想去中国,但还得跟家里商议,并获同意。对此,我感觉十分惋惜,但依然鼓励她继续学习中文,不要放弃。令人担忧的是,这在乌国是非常普遍的现象[3]。在我多次与学生家长的交谈中了解到,乌国女生通常不被允许独自出远门,尤其在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家庭。在他们看来,女性远离父母、脱离照看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控制的缰绳要牢牢握在家长手里。邬涵尚处豆蔻年华,她的努力、天分与家庭条件足以支撑她走向更广阔的舞台,然而身为女性的她未来所面临的阻力不容小觑。除出行自由外,伊斯兰教对女性的规训还体现在婚育方面。乌国女性结婚的年龄普遍较早[4],不论出于自愿或外部因素,许多处在桃李年华的在读女性尚未真正步入社会就业即已婚育。
我的孔院学生阿力(Alirizo)有一天递给我一张喜帖,邀请我参加她姐姐的婚宴。阿力是我班上唯一的伊朗族学生,会说阿拉伯语、乌兹别克语、俄语,家里用塔吉克方言交流,他听得懂但不擅使用。阿力18岁,在家排行老二,长姐21岁,名叫穆什塔里(Муштарий),此外还有一个2岁的弟弟。这种多子女家庭在乌国十分常见,我的学生们基本都有兄弟姐妹,有的家里甚至有六、七个孩子。阿力家原来来自阿塞拜疆,后面迁到伊朗,再到如今的乌国,他们姐弟从小在乌国长大。我问阿力,姐姐结婚作何感受。他说姐姐结婚后就会离开本家,此后就是自己一个人带弟弟了,难免有些失落。这种女性婚后就不再归属原家庭的观念在乌国还是非常盛行。视频1 婚礼现场,身着白色婚纱的为穆什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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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力介绍道,男方家的婚礼已举行过,邀请我去的这次婚礼是女方家主办,宾客皆为女性,按照伊朗婚俗,男女不同席。他提到,婚礼上大家一般都会跳舞,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男性看女性跳舞会有些难为情,所以分开跳。来到婚礼现场,我看到女方的父亲等男性长辈单独就坐一桌,且不在婚礼大厅内。进到大厅,只见餐厅装饰得金碧辉煌,新娘穆什塔里戴着头巾、身着白色婚纱和新郎两人站在前面,婚礼主持邀请亲朋好友轮番走到宴席中央给新婚夫妇致辞,婚礼乐队弹奏着各式乐器,宾客载歌载舞,期间宴请家属会给宾客分发小面额纸币,随后只见一小男孩带着盘子走到客人身边收集钱币,这些钱一般会留给请来的婚庆团队。领座阿姨热情地招待我吃喝,说我看起来还很年轻,结果随后便问是否婚育,我只得尴尬地笑笑摇了摇头。宴席于晚间7点开始,直至10点半宾客们才陆续离开。此前我就听闻乌国重视婚礼布置,氛围隆重喧闹,此次深有感受。诚然,在乌国并非所有二十多岁的女性都会早早结婚,其中有一部分会选择就业或继续深造。如果说步入婚姻殿堂是个人心之所向,不能全归咎于宗教和社会等外因,那婚姻以外,宗教是否对女性求学研究方向产生影响呢?2024年6月,我来到布哈拉,在这炎炎夏日之际终于有机会一睹这座古城的魅力。雅克城堡(The Ark Citadel)建于公元前1世纪,位于布哈拉古城西北角,是布哈拉统治者及其亲属的城堡和居所,是布哈拉中世纪文明的象征。城堡厅室内陈列着《古兰经》手抄本等文物。城堡内有一座名叫扎米的清真寺(Мечеть Джами),其门口处有一位戴着头巾的画师摆摊,展示了各式各样的阿拉伯字母书法画。这位女画师名叫沙赫里佐达(Шахризода),21岁,乌兹别克族,目前就读于布哈拉国立大学民族装饰艺术与修复专业,今年毕业,之后打算去莫斯科攻读硕士学位。她的父亲、舅舅均擅长绘画,从小受艺术熏陶。起初我问她能否一起作画,并将携带在身的速写本给她看,她欣然答应,随后我们挑选了一幅阿拉伯字母画。她已经绘完大体框架,我接着完成阿拉伯文字部分。这幅画的上半部是阿拉伯语,出自《古兰经》第一百一十二章忠诚(以赫拉斯),阐述了认主独一、拜主独一信仰的核心内涵,大意是“你说:他是安拉,是独一的主;安拉是万物所信仰的;他没有生产,也没有被生产;没有任何物可以与之匹敌。”下半部是距离雅克城堡不远处著名的卡扬宣礼塔,建于1127年,高46.5米,站在雅克城堡内高处可以眺望该塔。沙赫里佐达告诉我,她为了读懂《古兰经》,专门找了学校进修阿拉伯语,经过认真地学习,她如今已经可以完完整整地阅读《古兰经》并理解其中含义。她认为只有阅读《古兰经》原著才能真正走近安拉,自己未来硕士深造的方向也打算继续“追随安拉的步伐”[5]。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乌国遇到这种情况,我曾问乌国当地小孩想学何种外语,回答阿拉伯语的无一例外提到,学习阿拉伯语是为了阅读《古兰经》,那种虔诚和兴奋的眼神我至今难忘。图3 沙赫里佐达在完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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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阿拉伯画作成品和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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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赫里佐达的父亲有时会来看她摆摊的情况,展示的画作里不少出自他之手。在我刚坐下来之时他还表示欢迎我加入,并未谈过其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不知是不是他突然想起什么,他走近我悄悄地说,我写的内容摘自《古兰经》,这是非常神圣且认真的一件事,而我是女性,因此需要戴头巾。我有点诧异,表示我身上目前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物品。于是他拉着我去城堡入口处的纪念品商店挑选头巾,他跟商店的老板娘解释一通之后,她也只笑笑。看着各式各样的丝巾我没了头绪,就选了一条丝巾,沙赫里佐达的父亲随即请老板娘为我戴上,主要为了遮挡住头发,说这条丝巾算是送我的礼物。随后我便回到原位与沙赫里佐达一起完成画作,她说其实自己也忘了这一点,让我不要在意。扎米清真寺内展出了18世纪的阿拉伯书法作品以及《古兰经》手抄本,而寺外的沙赫里佐达通过运用现代绘画技术创造了许多风格多样的阿拉伯字母书法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传承与创新。正如开头所说,在乌国可以同时见到戴头巾、严格遵守伊斯兰教义的穆斯林女性和衣着时尚现代的女生。对女性而言,戴头巾只是展示其宗教“虔诚度”的表现之一,并不是唯一衡量标准。当一位女性接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经济独立,处于而立之年但未婚未育,她在乌国会面临什么?在我去布哈拉之前,我在撒外的美国外教同事便热情地跟我介绍了一位他以前教过的目前正在做导游的学生。她叫梅赫里尼索(Мехринисо),29岁,布哈拉人,本硕均毕业于撒外英语系,英语十分流利,同时掌握西班牙语和一些法语。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有几个哥哥,父母已过七旬。第一次见她是在撒马尔罕,见面之前我心想虽然她是英语毕业生,但毕竟是乌兹别克人,所以还是用我会的俄语与其交谈。然而见面之后她非常奔放和热情,跟我说可以直呼她“尼索”。她的肢体动作和语言表达非常地“西化”,我们全程都是用英语交谈。在我到布哈拉当天,尼索需要接待的一对来自加拿大的韩裔中年夫妻恰巧与我同班火车,她便同来迎接。她大学时期就经常做导游志愿服务工作,毕业以后在培训机构教过英语,目前是一名自由导游,与一些旅行社有合作关系,主要带团参观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她说一方面自己很喜欢学习语言、历史和文化,另一方面非常享受与他人沟通、打交道,作为在撒马尔罕上过学的布哈拉人,她很高兴能运用所学向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介绍这两座城市,她非常热爱这份工作。由于多语言的优势,她总能收到很多来自欧美的订单。即便如此,她向我透露,父亲对她的工作并不满意,她家里大多从商,父亲并不觉得导游是一份很稳定的工作,而且父母时不时会念叨让她早点结婚,但她不以为意。她直言自己有些已经婚育的朋友整天谈论家庭育儿,她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时间长了也就跟她们没什么共同话题。最让我惊讶的是,29岁、已经工作多年的尼索如今回家依然有门禁,她说父母经常督促她早点回家,与我同行已经与家人报备过。在我眼里,尼索性格大胆、开朗,独立自主,勇敢遵循着自己的生活轨迹,然而我隐隐感觉她想保持此种“反叛”在乌国当下并非易事。如果说在尼索身上能看到乌国女性独立果敢、勇于“反叛”的一面,那另一面则是跨过三十岁、已婚多子的女性大多数。进入婚姻并不是女性故事的终结,许多乌国已婚女性也在为重返职场而努力。撒外孔院与当地的未来学校(Istiqbolli ta'lim)于2023年11月建立了合作关系,我被派往该校教授五、六年级的汉语兴趣课。该校为撒马尔罕第一所私立学校,采用俄语授课,教学层次包含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每月学费约合人民币2000元。该校学生大多来自银行家、企业家等当地富裕家庭。学校创始人为阿斯兰诺娃·哈桑诺夫娜(Асланова Хасановна)女士,同时她也是撒马尔罕经济与服务学院副校长,曾于2020年3月7日被乌国总统沙夫卡特·米尔济约耶夫(Шавкат Мирзиёев)授予女性杰出贡献奖章。这所私立学校为家族经营,校长女士的丈夫、儿子、侄子等亲戚都在该校工作。图6 未来学校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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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未来学校的中文教室,孩子们在进行课堂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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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尔邵达(Дильшода)是该校的教导主任,平常负责接送我上课。她32岁,本科毕业于撒马尔罕国立大学语文学系,此前曾在公立中学工作,去年新入职这所私立学校。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不久前刚怀上第三个孩子,怀孕初期她并未告知学校,照常工作。她的丈夫在欧洲开货车,丈夫弟弟已移居美国。作为教职工,她的两个孩子可享受学费减半的优惠。她毫不忌讳地告诉我,她的月工资不到800万苏姆,折合人民币约5000元[6],当初若不是该校提供学费优惠,她可能不会考虑跳槽。我问她似乎在学校里很少看见有女生戴头巾,只是有次偶然碰见,她告诉我几年前政府下令不准女学生和女教师戴着头巾进入学校。目前学校里只有4、5个女学生戴头巾,她们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年级她都心里有数。还记得最初她问及我年龄时,感叹道自己还在上大学时就已结婚,在我这个年龄已是一名母亲。她丈夫长时间都在欧洲,偶尔回国休假,分居两地。她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顾两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及双方父母。她说除了俄罗斯,她没去过其他国家,她想去美国或者加拿大,不过她告诉我乌国人很难取得赴美签证,但很多乌国人去了那边就不想回来了,有钱人基本都已经移民或者打算移民,因此很难取得美国大使馆的信任。关于未来,她表示会和丈夫商量去中国旅游,毕竟现如今她交到了我这个唯一的中国朋友。哪怕丈夫无法同行,她也依旧期待属于自己的国外旅行。受苏联教育体制的影响,乌国教育普及程度总体上较高,但男女受教育水平存在一定差距,尤其体现在高等教育阶段。乌国家庭普遍愿意生男孩,多子女家庭对待儿子的管教比对女儿稍显宽容。我所教授的学生当中,不乏勤奋努力的女学生,然而一谈到出国交流深造,最先担忧的往往是女生,因为不论她们成年与否,她们首先需要得到家人或丈夫的许可,这极大限制了其自我发展的机会。乌国独立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乌国政府推出了许多扶持妇女就业的政策,乌国女性的结婚年龄也有所推迟,但受传统观念和宗教的影响,早婚现象仍屡见不鲜。此外,乌国女性就业率不到40%[7]。当一个乌国女性好不容易考入大学,其求学期间也会早早走入婚姻并生育,不得不背负学业和家庭双重压力。像迪尔邵达这般肩抗育儿又渴望工作且能在职场有一席之地的女性,在乌国并不占多数。尽管乌国政府有意避免伊斯兰教的宗教影响渗入校园,但鲜有女性能够完全逃脱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多重压力。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一周六天工作日的乌国,专属妇女的3月8日妇女节,男性也获同女性一样休假的权利。1.https://az.sputniknews.ru/20230421/chislennost-musulman-v-stranakh-postsovetskogo-prostranstva-453988060.html2.https://kun.uz/ru/news/2024/02/12/v-uzbekistane-sokratilos-kolichestvo-brakov-i-uvelichilos-kolichestvo-razvodov-statistika3.根据乌国统计局数据,2022-2023年国内大学生数量超一百万,其中男学生为54.48万,女学生为49.56万。https://upl.uz/obshestvo/31514-news.html4.根据乌国统计局数据,2023年女性平均结婚年龄为22.2岁,男性为27岁。81.3%的新婚女性年龄在25岁以下。https://repost.uz/ya-uje-proletel-po-state6.根据2023年数据,乌国月平均工资为455.1万苏姆,折合人民币约2730元。金融、保险行业平均工资水平最高,为1330万苏姆/月,折合人民币约7980元/月,教育行业平均工资水平为310万苏姆/月,折合人民币约1860元。https://kun.uz/ru/news/2024/01/30/obnarodovany-sredniye-zarplaty-v-uzbekistane7.根据世界银行数据,2023年乌国女性就业率为36.06%。https://ru.theglobaleconomy.com/Uzbekistan/Labor_force_percent_female/责任编辑:高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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