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旺达2024年总统竞选活动观察 | IIAS《田野日誌》第10期
文摘
教育
2024-11-06 19:02
北京
![]()
张水北，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国家为卢旺达，主要研究方向为产业政策。2024年的卢旺达总统大选是总统任期由七年改为五年后的第一次总统大选，也是卢旺达大屠杀纪念三十周年之际举行的总统大选。自1994年大屠杀以来，卢旺达人均GDP从跌入谷底的111.9美金，一路高歌猛进至2023年的1000.2美金[1]，从基础设施、经济结构到社会生活等方方面面的国家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卢旺达民众积蓄已久的苦闷与伤痛在此时此刻得以纾解，这次的总统大选既是政治集会也是国家庆典。我有幸在田野中度过了整个竞选周期，见证了这一次特殊的选举。
此次大选的竞选周期从6月22日开始一直持续到7月13日，7月14日至16日举行正式投票。总统候选人一共有三位，除了现任总统卡加梅外，还有一位卢旺达民主绿党（the Democratic Green Party of Rwanda）的候选人和一位独立候选人。相较于自2000年以来一直担任卢旺达总统、带领卢旺达摆脱种族灭绝困境并实现强劲经济增长的卡加梅，另外两位候选人明显势微。现年66岁的卡加梅总统已经连续三届当选，2017年的第三届选举更是以超过98%的选票取得压倒性胜利。如果不亲身参与到竞选活动中，恐怕很难理解卢旺达人对这位政治强人的热情与信任。在短短22天的时间里，卡加梅总统及竞选团队一共策划了19场竞选活动，在全国各地进行巡回路演。卢旺达虽然面积只有26338平方公里，但是遍地丘陵，并且很多竞选场地设在没有铺就水泥路面的山头。考虑到漫长的路程、紧张的时间表以及要根据不同区域准备针对性的演讲内容，不得不说这是一次“特种兵式竞选”。竞选伊始，我身边几乎所有卢旺达爱国阵线的党员朋友都被动员起来，有人作为志愿者参与场地布置和活动准备，有人分工接待卢旺达侨民团体，有人作为本地代表要协助组织好当地活动的承接。总统选举是和议会选举同期进行的，所以除了总统参加的19场竞选活动外，卢旺达爱国阵线领导的政党联盟以及其他参选政党都会在全国各地自行组织政党集会，动员群众投票。走在卢旺达的大小街头，你都可以看到挥舞着“FPR[2]”字样旗帜和标语的人们，以及意外遇到的集会现场。基本上从六月底开始，就很难约到朋友见面了，大家都会说：“我要参与竞选。”图1 卢旺达大学门口卢旺达爱国阵线的政党集会，
孩子们对着主席台兴奋叫喊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第一场竞选活动是从卢旺达大学穆桑泽（Musanze）校区启动的，周边县乡成千上万的居民涌入了活动区域，甚至市区道路两边都挤满了人。次日在鲁巴武区（Rubavu）举行的竞选活动更是吸引了25万民众前来参加，甚至引发踩踏事件，造成一人死亡，数十人受伤。这让我跃跃欲试的心情稍有些迟疑，不知道冒然前去参加竞选活动会不会有些风险。好在这也是整个竞选周期唯一一次事故，后续即使在人数达到50万以上的活动里，也再没有听说类似的情况。借着卢旺达爱国阵线党员朋友的推荐，我得以和一对拥有VIP座位的朋友夫妇一起参加7月12日在基加利市加萨博区（Gasabo）举行的竞选活动。古斯塔夫夫妇是本地小有所成的商人，获得了竞选活动内场的VIP入场券，可以拥有座椅位置而无需和场内大部分民众一起站着。拿到VIP资格的人大多是卢旺达各界代表和杰出人士，入场券提前以短信的形式发送到他们的手机上。
虽然活动十一点以后才正式开始，但是因想亲眼见到总统的群众人数太多，所以大家凌晨就要前往会场占一个好位置。古斯塔夫的妻子也是头一次参加总统竞选，与我相约凌晨四点汇合一同开车过去。四点的基加利还笼罩着沉沉夜幕，但通往会场的干道上不时会有“滴滴”按着喇叭的车队呼啸而去，穿着代表卢旺达爱国阵线的蓝白红三色宣传服的人们兴奋地站在车斗呼喊着。每个岔路口都有军警站着维持治安，顺便给来往车辆指路。加萨博区的集会地点选在一处偏僻的山头，我们很快驶出柏油马路沿着一段颠簸的土路上山。这种小路很容易堵塞，前面一辆小型皮卡停着，蜿蜿蜒蜒堵了我们二十分钟。可能是路况太差，皮卡上下来了大量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跟着车步行了一段距离，走过山路的转弯处，复又爬了上去。早班公交、运送参会者的大巴和我们这些私家车都乖乖排着队，毕竟谁也超不过去。朋友把车停在半山腰的一个村子里，我们沿着村子的主路，和一群同样早早来参加活动的居民一起埋头往上爬。卢旺达夜里家家户户门口都亮着一盏灯，像路灯一样列在两旁指引路人。村子里闲散的小孩子们大早四五点起来站在门口看热闹，对着行人指指点点地嬉笑。我走过的时候引起了一阵波澜，孩子们大声和我打着招呼叫嚷着“Umuzungu! Umuzungu（卢旺达语，白人）!”[3]。的确这么早来参加活动的人群里，我没有看到一个外国人。图2 竞选活动分发的物品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五点半左右，我们抵达会场入口。顺着山路，组织者设计了几处安检口，人们排着纵队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检查完随身包裹和物品后，有志愿者分发人手一份的小饼干和政党旗帜。穿过两处立牌，就豁然开朗地进入集会主场区了。这里是在山顶平整出的巨大空地，场地上铺满了绿色的假草皮，并用铁栏杆有序引导着场地分区。主讲台后方是长长的主宾席，铺盖了较为舒适的凉棚，侧方则是VIP席，一半设有凉棚一半露天。主讲台正对面的大场地就是栅栏圈起来的主会场了，没有邀请函的普通居民们都站在这片场地里，来得早的人可以占到靠前的位置，正对主讲台或者场侧的大屏幕，来得晚的人可能就只能听到音响里播放的内容了。即使是VIP座位，也还是分场区先到先得的，虽然我们六点出头就已入场落座，但是依然淹没在相对靠后的人海里。志愿者们分散着向各自负责区域内的观众讲解活动口号并组织大家试演，差不多六点半时，大多数人就已经完成了入场。图3 志愿者讲解活动口号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也是从六点半起，暖场主持人带着大家山呼口号排练，随后场内就开始大音量循环播放歌颂卡加梅的歌曲歌单，我听下来可能有十几首之多，都是节奏感很强、朗朗上口的流行曲。唱到高潮的部分更是全场欢呼，应和着音乐高喊着“PK! PK! PK!”[4]。这些歌曲包括了历年大选所推出的支持卡加梅总统的主打歌，还包括了为2024年大选所创作的劲歌新曲，积攒了三四届下来数量着实不少，很多流传多年的歌曲几乎人人耳熟能详，每隔一两首歌就会出现一次全场大合唱。今年还有一位异军突起的民间创作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乐队女歌手，将她自己在2017年总统大选时创作的歌曲《卡加梅将击败他们（Azabatsinda Kagame）》录制成一个粗糙的视频，视频里她和村乐队成员、村领导以及村民们扛着锄头、棍子等农具，在街头边走边唱。这首歌发布到网络上以后一炮打响，力压很多卢旺达知名歌手的作品，成为2024年传唱度最高的竞选歌曲。甚至卡加梅总统本人也表示非常喜欢，让军乐队在后来的就职典礼上演奏了这首歌曲。暖场时间从七点一直持续到了十一点半，卢旺达人以一种参加音乐节的热情，顶着旱季的烈日一直载歌载舞，男男女女站在场中尽情摇摆。我身边甚至有不少年近耄耋的老人们，颤巍巍地依然站起身子，摇着旗子也同年轻人一样沉醉在音乐里。听过几轮歌曲，我已经有些疲惫，尤其是七个小时里只能吃两包小饼干，喝到一小瓶座椅上赠送的矿泉水，这对于身心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但是本地观众却显得极有耐性，不知道场中站着的几十万人，在难以分到补给小饼干和瓶装水的情况下，是怎么顶着大太阳一直站到最后的。反正来时和去程，我都没看到他们有带什么干粮或补给，大多数人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走。不过接近中午的时候，前排人们的精神头还是慢慢减弱了，疲累开始出现在人们脸上以后，卡加梅总统终于来了。随着两架直升机巡视全场，卡加梅总统终于在11点30分随着人群的骚动出现。他在几位军官的簇拥下在中心空地绕场一周，和警戒线背后的人群打招呼致意。坐在周围的人们忽然激动起来，即使他戴着黑帽、墨镜和口罩，大家也要挤着去看看他身着红衣的身影，连之前显得很淡定的朋友夫妇都争相离开座位走到前排。挤不过去的人们则是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张望，高举手臂希望用手机拍下他路过的样子。图4 等待卡加梅出现的群众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巡场结束后，由主持人以一段介绍卡加梅政绩的演讲开场。组织方邀请了舞蹈团表演卢旺达传统舞蹈，以及知名歌手献唱。在最后一段漫长的卢旺达牧牛唱诗人的吟诵过后，卡加梅总统终于登场。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用沉闷的政治家语调来叙述新一届的政治纲领，反而非常擅长控制场内气氛，能够轻易点燃大家的热情。比如在介绍自己政绩的时候，他直接举例此次竞选过程中做到99%的竞选用品都是卢旺达本地制造的，对于三十年前还一穷二白的卢旺达人而言，这已经是本土制造业的一种飞跃。卡加梅还向观众讲述了一段卢旺达大屠杀之前的陈年往事，虽然1959年及其之后的民族冲突与族群暴力，让作为图西族的卡加梅和家人被迫流亡乌干达成为难民，但是卡加梅年轻的时候偶尔也会自己悄悄返回卢旺达，看望亲友并在基加利的街头行走。“有一天，”他说，“我步行经过哈比亚利马纳总统府。我过去常常随身带着一本小书，假装在看书。”总统府门口的一名宪兵叫他站住，但卡加梅没有理会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那本书。“我没有理他，然后我听到他穿过马路向我走来，对我大喊：‘嘿，我在跟你说话！’”“我转过身问他：‘哦？是我吗？你是在叫我吗？’他点点头，叫我过去。”“我假装没听见，跑开了”，卡加梅说，“他追赶我，但抓不到我。”全场哄堂大笑，大家似乎非常赞赏青年卡加梅这种蔑视权威的傲气与狡黠，也感叹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那个会被随时盘查的图西流亡者小子，如今已经成为入主总统府的国家领导人。这种对总统的自豪也蔓延到每一个现场观众的身上，让人感受到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此时卡加梅本人的逆袭经历，好像与这个国家三十年的发展联系在一起，让在场的普通人也为之共鸣。图5 欢迎总统演讲的旗帜海洋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借着现场演讲与观众之间所产生的默契，卡加梅直接立下了两个象征意味极强的重磅承诺。首先，他表示今年他和他的家人都将在此次竞选活动举办地加萨博区注册，投下总统大选中宝贵的一票，也希望在座的父老乡亲可以继续支持他连任。这一行为无疑彰显了总统及家人也将自己视为是加萨博区的居民，增加了与当地居民的连接。其次，他允诺在下一个任期里，将修缮此次活动地的土路，把它建设成为宽敞平整的柏油马路。群众的热情直接被点燃，人们一浪高过一浪地吹着哨子大声欢呼庆祝，手里旗子挥舞得仿佛要把心也抛出去送给总统，竞选演讲也在这一高潮中结束了，我周围的人们脸上满是荣光。视频1 随着总统发言欢呼雀跃的人群
视频来源：作者拍摄
总统离场后，还有观众占据了主讲台继续载歌载舞相送。这次集会约有30万人参加，持续了近七个小时。活动结束后政府安排了免费公交接送周边民众，剩下的人们则踏着尘土，在意犹未尽中蜿蜒下山。加萨博区是整个竞选的倒数第二程，最后一天的收关活动中，有近50万居民参加了集会。卡加梅在加萨博区的活动中曾一再捍卫卢旺达民主的独特性，认为要是卢旺达民主的批评者在看到如此众多的支持民众后，还指责卢旺达爱国阵线是独裁政治，那么，卡加梅说：“如果那是独裁统治，我不后悔”。巧合的是，正当远在非洲的卡加梅成功组织了一场50万余人竞选活动的同一天，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地球另一端的竞选集会上遭遇了枪击。2024年总统大选选举结束后，卡加梅以超过99%的支持率成功连任卢旺达总统，将开启新的五年任期。卢旺达在《2020愿景（Vision 2020）》中实现了显著的经济增长，但是要想实现《2050愿景（Vision 2050）》中制定的有关到2035年将卢旺达转变为中高收入国家的发展目标，还要进一步深化结构转型、改善收入分配、促进经济多元化发展。国家转型深水区卢旺达将走向何方，需要卡加梅总统在第四届任期内给出答案。责任编辑：郑楠
*注意事项：
本公众号所有内容，未经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引用、复制、转载、摘编或以其他任何方式非法使用。对于有上述行为者，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