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家园:贾夫纳青年们的故事 | IIAS《田野日誌》第9期

文摘   教育   2024-10-18 19:01   北京  


作者介绍:

何演,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研究国家/地区为斯里兰卡和南亚,主要研究方向为家族政治、政党政治和比较政治经济学。


对于大多数旅斯人士而言,贾夫纳这一名字既熟悉又陌生。贾夫纳半岛在斯里兰卡长期内战中闻名于世,尽管内战已结束十五年有余,许多常驻人士和游客却从未踏足贾夫纳。贾夫纳半岛位于斯里兰卡北部省,是泰米尔人聚居地和伊拉姆猛虎组织“老巢”。根据2012年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数据,斯里兰卡泰米尔人占全国总人口约11.2%,主要聚居于北部地区的贾夫纳、基利诺奇、马纳尔、瓦武尼亚和穆莱蒂武等城镇。内战结束后,无论是僧伽罗人还是泰米尔人,他们对于那个充满硝烟年代的记忆已逐渐淡去。当年在战乱中奔跑的孩童们如今多已而立之年,他们尽管不想过多地回首过去,但却不得不展望未来。在我下面将要讲述的有关贾夫纳青年的故事中,有离乡者,也有返乡者,还有在乡者,虽然身份不一、生活目标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贾夫纳半岛的乡土青年,是家园的守望者。

一、一路向北的新伙伴:离乡为了更好归乡


应贾夫纳大学的邀请,今年2月我再次踏上北上贾夫纳的路途,距离上一次赴贾夫纳已经过去了七年。出发前一夜,我在思忖近年来斯里兰卡政府是否完善了通往北方的交通设施。然而,期望一如既往的落空,还未远行我便遭遇了选择何种交通方式出行的困扰。铁路运输是本地普通老百姓往返贾夫纳的主要交通方式,不巧,1月末开通的铁道线路升级改造打乱了所有往来北方省旅客的计划。多番评估,乘坐大巴车反倒成了最为可行的方案。

一大早我便准时抵达车站,登上了由科伦坡驶往贾夫纳的巴士。与想像中的情形不一样,这是一台空调豪华大巴——中国金龙客车。我原以为这一趟长途巴士并不会有太多乘客,未曾想车辆刚驶过机场站就已经满员,他们多是刚从其他国家返回的当地人,其中就有我的邻座辛杜。出于保持安全距离的本能,起初我只与他打了个招呼,并未有太多交流。然而从科伦坡到贾夫纳的公路单程需耗时约9小时,前方漫漫长路,与邻座开启一段闲聊充满了吸引力。于是我与辛杜的对话便成为多年后重返贾夫纳的我了解贾夫纳青年生活现状的一个窗口。


图1 科伦坡—贾夫纳的豪华大巴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辛杜是斯里兰卡泰米尔人,他在迪拜一家公司做建筑工程师。在一番短暂的寒暄之后,我们讨论起海外斯里兰卡人的生存状况。当我提出这些问题的时,我内心或多或少已有一些预设答案。但是,我还是更愿意倾听来自北部朋友的切身体会和看法。辛杜坦言,作为一名少数族裔青年,抛开泰米尔人的历史问题与政治因素不谈,他更愿意在本国工作生活。遗憾的是,该国近年来的发展状态迫使辛杜另寻出路,在他看来“去海湾国家是最好的选择”。是怎样的原因和勇气驱使辛杜出海务工?答案或许很简单:更多机会和更高薪酬。辛杜自小在贾夫纳半岛长大,他很自豪地说他当年是以特别好的成绩考入斯里兰卡著名理工科大学莫拉杜瓦大学的北部平民子弟。从谈吐间我可以察觉到辛杜对获取公平高等教育机会的认可和感恩,尤其是辛杜作为一名贾夫纳青年实现了从北方的前战乱地带走向南方的精英强校,这种机会为他改变人生轨迹创造了条件。


车子行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由日上三竿到落日余晖,沿途的婆娑树影在诉说着不同地域的风采。驶过北中省后,植被形态呈现典型的干旱区特点,路旁田地间稀疏散落的房屋人家倒也显得格外悠然雅致。当我还在小憩打盹之时,辛杜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窗外不远处的房屋说:“你看,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那两间屋子可以容得下我们一家六口人住。”我循着指尖方向看去,破败的茅草屋映入眼帘,与四周的庄稼地浑然一体,稍显萧条。辛杜解释道,自猛虎组织2000年发起第二次“大象隘口”战役后,他们就举家迁往贾夫纳北区生活至今。我问他有没有移民阿联酋的计划,辛杜斩钉截铁地回答:“目前没有计划,疫情之后我家修建了新房子,现在还未完工,因此我每年都要回来四五次,为家里人改善生活条件多做一些工作。”从这些片断式的聊天中我了解到,辛杜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家。


图2 马纳尔的猴面包树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二、归乡之客与心灵安放之地


这里要讲的是我的一位旧友的故事。多年前我与这位朋友相识,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但我隐约还能回想起他的模样。朋友的名字叫丹尼尔,此次出发贾夫纳前,我在社交媒体上给他留言,相约在贾夫纳见面。他收到消息后立即给我拨打电话,语气中带有老朋友的喜悦和热情。我到的这一天已是2024年中国春节岁末年关,他邀请我到家里做客并表示为我提前做一顿年夜饭。作为一名贾夫纳泰米尔人,丹尼尔是了解中国文化的,这在贾夫纳半岛上显得难能可贵。丹尼尔的家恰好在大学附近,傍晚时分,我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完后便欣然赴约。

晚餐时间,我与丹尼尔叙旧聊了许多话题,而我最为关心的是:他为什么回来了。丹尼尔在2008年离开贾夫纳前往英国生活了几年,随后工作地点换到迪拜,成为一家大型跨国公司市场部的副首席执行官。海外工作为他带来了稳定高额的收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成长记忆,伊拉姆战争直接影响了他的成长轨迹。1983年猛虎组织正式向政府军宣战,那一年,丹尼尔的父亲带着他们一家从贾夫纳西边的韦勒奈岛登船逃往印度泰米尔纳德邦,以难民的身份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直到1987年印度拉吉夫·甘地总理与斯里兰卡贾亚瓦德纳总统达成协议同意由印度派出维和部队前往贾夫纳地区开展相应行动后,他们一家才从印度搬回贾夫纳。尽管后来猛虎组织与印度维和部队及政府军的冲突并未减少,但是贾夫纳对于丹尼尔来说是他离不开的家园。


图3 朋友的厨艺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丹尼尔对贾夫纳怀有浓厚的家园情怀,家人是他最重要的心灵牵绊。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母亲则是一名从印度金奈马德拉斯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中学教师,由于家庭环境熏陶,丹尼尔从小就特别喜欢学习语言,因此他的英文比同期其他同学要好许多,为他在海外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时,丹尼尔与妻子结婚后,其岳父置办了一块土地并盖好房子作为嫁妆,使得他们在贾夫纳能有一处静谧的居所。他本以为移民海外是他的必然选项,而这一计划却未能如期实现。由于父亲年迈且患病,他和妻儿不得不于2021年返回贾夫纳照顾父亲并定居。自迪拜回来后,丹尼尔的儿子经常问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迪拜找我的朋友们?”生活的差异或许刺激到了幼小的心灵,虽然儿子现在贾夫纳一所私立国际学校上学,但他还是十分不情愿,也不习惯老家的生活,对此丹尼尔心生愧疚却又无可奈何。殊不知,这所国际学校是丹尼尔及其父辈家人们的母校,承载着这一家子包括其祖父、父亲、丹尼尔及其儿子四代人的精神寄托,丹尼尔对此也感到十分自豪。如今,丹尼尔是贾夫纳大学商学院的兼职教师,主要负责雅思考试培训课程。尽管妻儿有所不解,但作为归乡者的丹尼尔在故乡获得了心灵上的安放,这种情愫将持续陪伴他一生。


三、地域情感与在乡者的两个精神向度


2月的一个下午,工作之余我一个人在贾夫纳大学校园里散步,想感受和发现不一样的校风人情。其间我遇到了两拨学生,从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了解到作为在乡青年的精神动态。第一拨学生是骑摩托车拍照的几位男同学,他们看到我一个外国人表示很好奇并请我帮忙拍照。他们分别来自政治学系、历史系和法律系。其中法律系的学生西瓦比较健谈,经过一翻寒暄后,他和我就僧伽罗—泰米尔问题展开了讨论,他问我:中国人怎么看斯里兰卡泰米尔人?诚然,这一问题是极具挑战性的。起初我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为何提出如此疑问。他们告诉我,这个校园里很少能看到长期的外国学者,也没有真正倾听过来自一位中国学者的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持比较谨慎的态度,并且也不愿意过多地谈论族群问题,因为我并不清楚这些学生们的真正想法和观点,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西瓦多次强调泰米尔人在斯里兰卡的归属问题,以及泰米尔年轻人对僧伽罗普通民众与他们对斯里兰卡政府所存在的两种截然不同态度,即对僧伽罗老百姓保持友好,但对政府则不然。西瓦的言语透露出一种在乡者的坚持,或许也是泰米尔青年学生思潮与信念的一种表达。

图4 贾夫纳大学校园里的摩托青年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我遇到的第二拨学生聚集在贾夫纳大学创始人拉玛纳坦的雕像旁。在路过雕像时我顺手拍照,这几位同学略带羞涩地前来要求我与他们一起合张影,随后我们到树荫下聊天。他们说今天是假期,没什么事就喜欢在学校里待着,通常下午6点后才回家。多数学生的家都在贾夫纳半岛上,距离学校二三十公里。他们是低年级本科生,从开始简短的谈话中可以察觉他们不善于英文表达。而其中一位从事印度教研究的同学较为健谈,他告诉我贾夫纳的学生基本都只说泰米尔语,极少会使用僧伽罗语,除非他们到南部或者科伦坡,尽管他们有不少同学也都是僧伽罗人。从这点来看,语言反映了贾夫纳青年的另一个精神向度,泰米尔语是他们自身认同的信仰之一。贾夫纳大学的学生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当地其他老百姓了。


图5 校园里观看比赛的僧伽罗女青年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由此,我想起上文提到的旧友丹尼尔对这一问题的解惑,他告诉我泰米尔人更习惯于停留在自己的语言舒适区,尤其是内战封锁时期尤为明显,年轻人不会主动去学习另一门语言,特别是僧伽罗语。他以儿子学习举例,当前的语言教学多以泰米尔语为主,辅之以英语,但多数学生都更倾向于说泰米尔语,因为除了语言之外,他们还需要学习其他课程知识,精力是有限的。这就造成了泰米尔青年在族群融合上的困境。当然,这种情况也同样出现在南部僧伽罗人聚集区。许多僧伽罗人不一定都会说泰米尔语,而部分在中央省的泰米尔人会说流利的僧伽罗是出于生存的需要和环境使然。因此,语言为媒介的文化冲突依然是族群融合的首要问题。


离开学校时时,我叫了一个突突车,司机满脸兴奋地跟我说:“老师,刚才我们见过。”我十分惊讶于这种奇遇,我当即翻阅照片查看是不是此前第一拨学生中一起拍照的那位,他说:“是的,但我的英文不是特别好,也不会说僧伽罗语,所以刚才交流不多。”我意会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遂登上了他的突突车。在车上,我心里在思索:在乡青年或许并未感知到未来的世界将走向何方,但本初信仰与现实状态使他们更加坚定自己选择。


图6 贾夫纳大学校园一角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四、余论


贾夫纳半岛以其独特性影响着斯里兰卡的历史进程,无论是内战时期还是战后发展新阶段,迁居海外都是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的重要选项。随着年轻一代的成长,或许迁居变得更为普遍,但安土重迁的精神在当代贾夫纳青年群体中仍然显著,家的观念使得他们对故乡土地仍然保持着留恋与憧憬。贾夫纳半岛在当地的文本叙事中被称为“泰米尔家园”,贾夫纳青年是这一“家园”的新守望者。在曾经分离的家园与现在融合的家园之间,有一座桥梁,它就是人生旅途的本身。贾夫纳作为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的故乡,伴随历史流转,有爱有恨、有从容有惆怅,古往今来寄托着每一位游子的乡土情思,无论他们志在何方、身在何处,贾夫纳半岛永远是他们眷恋的地方。


责任编辑:刘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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