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身份与“东方”文化之间:西巴尔干三国的生存之道 | IIAS《田野日誌》第9期
文摘
教育
2024-10-02 19:00
北京
段九州,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研究国家为埃及和土耳其,主要研究方向为军政关系和发展政治经济学。西巴尔干地区地处欧亚大陆的战略要冲,主要包括塞尔维亚、波黑、阿尔巴尼亚、马其顿和黑山等国。在历史上,该地区是奥斯曼帝国和欧洲国家反复争夺的军事前沿;在20世纪早期,该地区被称为“欧洲火药桶”,欧洲主要大国在当地的领土和势力范围都存在重叠。冷战结束后,南联盟的解体再次让当地陷入宗教和族群的冲突。虽然西巴尔干地区地处欧洲大陆,也与欧洲国家存在紧密的经济联系,但是双方的政治关系依然复杂而敏感。当前中东欧16国中有12个是北约成员国,11个是欧盟成员。西巴尔干地区的塞尔维亚、波黑、阿尔巴尼亚、马其顿和黑山等国目前仍不是欧盟成员国。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于2023年8月在斯洛文尼亚出席布莱德战略论坛(Bled Strategic Forum)时说,欧盟应做好准备在2030年前接纳西巴尔干国家为成员国。虽然有分析认为,西巴尔干国家要复制维谢格拉德集团(Visegrad Group)四国2004年一起加入欧盟的路径非常困难,但不可否认的是,西巴尔干地区被视作欧盟的后院,与欧盟利益攸关,其在欧盟议程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2022年,正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访学的我,对一步之遥的西巴尔干地区充满了好奇,于是相约同事一起前往波黑、塞尔维亚和阿尔巴尼亚三国进行了短暂的调研,希望探究这三个位于欧盟门槛上的国家如何锚定自己的未来。从伊斯坦布尔登机后,我就发现同机前往萨拉热窝的人群中有大量的阿拉伯语国家公民,并且很多携家带口。我猜想,或许是因为穆斯林人口多数的波黑对很多穆斯林国家给予相对宽松的签证政策。这一印象在进入波黑后得到了验证,在出关时,签证官对大多数护照都是粗略翻阅即放行,这和欧洲申根区国家对外来人口的态度截然不同。
巧合的是,在飞机上就遇到了一个绝佳的访谈对象。一名留着大胡子,戴着穆斯林毡帽的男性乘客坐到了我邻座,他刚刚把装满阿拉伯语书籍的手提包放上了行李架。他很国际化地用英文向我问好,我猜到他是阿拉伯人,就直接用阿拉伯语回复了。他很惊讶,于是我们便用阿拉伯语开始攀谈起来。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位将近40岁的埃及穆斯林,是美国一座伊斯兰大学(Passion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For Sciences, Arts and Development, PIUSAD)的创始校长,该校位于丹佛。他在2010年左右离开埃及,在摩洛哥生活过多年,后来又辗转于美国、土耳其和巴尔干地区。他现在的妻子来自波黑,因此也安家于萨拉热窝,但仍然持有埃及护照。PIUSAD是一所获得国际开放认证和认可的大学。该大学项目的准备工作于2019年4月在摩洛哥开始,在摩洛哥当地注册为“AlFIRDAWS Center” (天堂中心),并于2019年10月17日在美国科罗拉多州正式被注册为PIUSAD大学。PIUSAD于2021年6月获得亚非大学联盟的会员资格,后者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大学联盟之一。同时,PIUSAD 是一所100%在线的大学,学生可以在家、工作,甚至在旅途中安排学习。这位校长的故事无疑开拓了我对中东地区之外穆斯林教育活动的认知。说阿拉伯语和英语的穆斯林仍然在伊斯兰世界中扮演着核心作用,因为这两门语言的通行程度远高于其他。因此,很多身在国外的阿拉伯人,尤其是埃及人和摩洛哥人,开始担任起了伊斯兰文化机构领导人的角色,这正是由于他们的语言优势。由于阿拉伯地区仍是圣地所在和伊斯兰教发源地,其他地区的穆斯林也倾向于接受这样的情况。另一个有趣的且值得注意的现象是,美国政府对温和派穆斯林群体的支持,也体现在PIUSAD大学的这个案例上。该大学的阿拉伯教授大多强调“中道思想”(Wasatiyyah),符合美国对伊斯兰教改良运动的期待,因此也得到了美国的背书。在其联合其他地区组织的关于“中道思想”的联合会议上,各国的穆斯林代表将于当年8月齐聚伊斯坦布尔。这个活动的宣传海报上,美国国务院的标志在资助方的部分赫然在列。抵达萨拉热窝后,我们还约见一位当地大学的教授进行访谈。他来自萨拉热窝国际大学,该校受到了土耳其的直接支持,可视为土耳其在当地影响力的缩影之一。这位教授作为波黑本地的穆斯林,在土耳其生活了长达13年,精通土耳其语,在土耳其著名学府海峡大学完成了博士学位,并曾与来自安卡拉的土耳其女性结婚,可谓是非常了解土耳其。正是这种跨界的背景让他的视野相对一般本地人来说更加广阔,可以跳出日常矛盾给出宏观的分析。图2 用波斯尼亚语和阿拉伯语书写的萨拉热窝
当地清真寺奠基碑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他认为,外界认为波黑穆斯林群体都是受到了土耳其的巨大影响其实是一种误解。在宗教上,沙特和伊朗曾经在此地争夺影响力,但是依然很难与历史联系更深的土耳其相竞争。但是在经济上,土耳其对波黑地区的投资依然有限,德国的经济实力稳居首位,而中国的投资甚至都高于土耳其。虽然当地人对于加入欧盟和北约仍存在分歧,但是在潜意识里都更加倾向于欧洲认同,而非中东或是欧亚认同。由于和欧盟的互免签证协议,波黑公民可以自由前往欧盟,这位学者就准备在暑期去西班牙度假数周。他还介绍了个人的生活状况。他目前处于离婚状态,前妻是土耳其女性,目前正在伦敦工作。他认为安卡拉地区的人比土耳其其他地方的人更加物质主义,这可能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谈到土耳其人与波黑穆斯林的通婚问题,他认为存在这种现象但并不多见。在他这段婚姻关系中,女方的父母都是不赞同的,土耳其方面会自认为土耳其血统纯正性很重要,男方的父母则没有太大的问题。由于波黑是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少数欧洲国家之一,它对于中东国家相对来说更加开放。也是看中了波黑作为潜在欧盟候选国的地区,很多富裕的阿拉伯人前来投资置产。在萨拉热窝街头,随处可以见到携家带口的阿拉伯人家庭,在机场和其他公共场合也能看到英阿双语的投资置产广告。结合之前与PIUSAD校长的交流,我不难想象,萨拉热窝正在成为外来穆斯林合法取得欧洲身份的中转站和过渡地带。
塞尔维亚是本次巴尔干地区调研的第二站,计划时长共计一天半,调研的活动范围为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市。行前,我们已根据活动时间就重点调研区域进行了选择和规划。由于时间和其他工作所限,在贝尔格莱德的时间我们选择了城市闹市区以及教堂等文化场所进行参观和了解。
塞尔维亚位于欧洲东南部,随着20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解体,如今的塞尔维亚已经成为巴尔干半岛上的内陆国。2008年,科索沃单方面宣布独立,以西方国家为代表的群体承认科索沃独立,而塞尔维亚继续宣称对科索沃的主权。到达塞尔维亚之后,我们首先前往了城市中心商业街米哈伊洛大公街(Ulica Knez Mihailova),以及这条街通向的位于萨瓦河与多瑙河交汇处的贝尔格莱德要塞(Belgrade Fortress)。从住处前往上述两处地点距离并不算远,我们沿路经过了塞尔维亚总统府、议会以及国家机关多个部门、国家博物馆、俄罗斯驻塞尔维亚大使馆等。较之前波黑的城市风格相比,贝尔格莱德作为原南斯拉夫首都所体现的社会主义建筑风格更加明显。经过会场的行人和车辆都会看到谴责北约曾在20多年前轰炸贝尔格莱德的标语,在我们路过时还听到了广播宣传的声音。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传达的信息,但在国家议会门前以及结合宣传标语,我们还是能够大概猜想当地人所要传递的内容。图3 贝尔格莱德街头声援俄罗斯的群众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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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格莱德位于多瑙河及其支流萨瓦河的交汇处,贝尔格莱德要塞就位于这一特殊的位置,也是该市的历史核心地区。据了解,早在公元前这里就有人类部落活动的证据,相关的考古发现也证明了贝尔格莱德的早期时代发展的证据。之后贝尔格莱德要塞历经多个时代的演变,从目前的遗迹和建筑类型来看,反映出了不同时期的历史特点。其中在要塞所位于的卡莱梅格丹公园中还保存有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建筑,即达马德·阿里帕夏(Damad Ali Pasha)墓,也是目前在贝尔格莱德少有的具有伊斯兰风格的历史遗迹。达马德·阿里帕夏是奥斯曼帝国苏丹艾哈迈德三世(1713-1716)统治时期的大维齐尔,该陵墓建于1784年。在19世纪初塞尔维亚起义中该建筑受损严重,随后奥斯曼帝国驻塞尔维亚总督进行重建,石质的陵墓建造在规则的六边形底座之上,与要塞其他建筑风格存在明显差异。当代塞尔维亚仍将其作为历史文物进行保护。联通要塞和老城区的道路大多较为笔直,其中之前提到的米哈伊洛大公街是贝尔格莱德久负盛名且历史悠久的商业街。沿街建筑具有典型的塞尔维亚风格,至今仍保留了19世纪后半叶的建筑的特点,是贝尔格莱德乃至塞尔维亚国家的文化标签,是历史文化保护单位。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在包括米哈伊洛大公街在内的贝尔格莱德城市主要街道,都有包括中文在内的多语种标识。塞尔维亚是巴尔干地区的东正教文化传承和保护十分突出的国家之一,因而我们在行程中还特别安排了访问位于贝尔格莱德市内的圣萨瓦教堂。教堂建筑宏伟壮观,也位列全世界最大的东正教堂行列。“圣萨瓦”命名的由来是生活于12-13世纪的塞尔维亚王子,他也是东正教自主教会塞尔维亚正教会的首任总主教,被称为“启蒙者”。1219年,圣萨瓦被君士坦丁堡牧首册封为塞尔维亚总主教。拜占庭风格的外形和内饰体现了塞尔维亚东正教的传统和继承性特点;从内部来看,包括穹顶壁画、地下礼拜堂以及相关教堂附属设置等装饰一新,令人震撼。图4 贝尔格莱德圣萨瓦教堂的东正教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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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塞尔维亚时间较短,但此行选取的访问内容以及不同国家之间的对比,还是令人产生了诸多思考。作为曾经的南联盟核心国家,它与冷战后独立的巴尔干各国都有一段恩怨情仇,也因此走上了与众不同的道路:继续使用西里尔字母,保持与俄罗斯的友好关系,在经济上亲欧盟但在军事外交上反北约,特立独行的立场反倒让它在东西方之间灵活游走。作为前奥斯曼帝国的西部前线,塞尔维亚的伊斯兰的遗迹已然不多,反而是东正教正在迎来复兴。从教堂的圣像形态来看,与在土耳其所见的希腊风格无异,可视为帝国时期塑造的君士坦丁堡东正教教宗统领基督徒群体传统的遗续。从波黑到塞尔维亚,是从丘陵地带进入了多瑙河冲积平原,而从塞尔维亚进入阿尔巴尼亚,则是从平原进入了山区。阿尔巴尼亚的崇山峻岭,比巴尔干其他国家都要多,这个民族也因为山居而著称。从北到南,越过群山,从飞机上俯瞰其首都地拉那(Tirana),正好位于山海之间。在群山的尽头,有数十公里的狭窄沿海平原,气候和自然地貌具有地中海特色,与我之前在北非和意大利所见类似。当地语言虽然自成一体,但却因为奥斯曼和意大利统治的原因,受到了意大利语和土耳其语的影响。
在阿尔巴尼亚期间,我们主要采访了驻在当地多年的外交官,从他们口中窥见了阿尔巴尼亚当前的国际定位和生存策略。阿尔巴尼亚的人口规模只有200多万,没有庞大的国内市场,也没有关键的矿产资源,经济发展可谓潜力不大。目前它是欧洲人均收入最低的国家之一,仅高于摩尔多瓦和乌克兰。但是从首都街头的景象来看,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怡然自得,即使发生了反对派抗议示威,也对执政党影响不大。阿尔巴尼亚当前的执政党社会党,其执政方略实与冷战时代的社会主义传统一脉相承,但是在表面上却体现出对共产党统治持反思和批判态度。类似于土耳其,他们在冷战后呈现开放的党派竞争选举格局,但是在政党内部凝聚力依然依靠领导人的个人魅力来维系,党首具有相对集中的权力。现在的执政党已经连任了三届,这与他们亲西方的姿态不无关系。对比鲜明的是,阿尔巴尼亚的反对党处于被美国制裁的状态。阿尔巴尼亚是北约成员国,美国在此有驻军,美国大使在当地也有较高的发言权。我们到访时,正值地拉那的中心广场在庆祝与美国和欧盟的关系取得新发展,活动设备正好遮过了广场中心的民族英雄斯坎德培(Skanderbeg)的骑马塑像,看上去别有一番滋味。图5 地拉那市中心广场庆祝该国与美欧关系的活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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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与西方的紧密关系,阿尔巴尼亚得到了世界银行、IMF和欧盟的大力支持。尤其欧盟视阿尔巴尼亚为潜在的成员候选国,需要在经济上对其进行帮扶。阿尔巴尼亚的另一个特色是宗教和谐,国内穆斯林人口占比近60%,第二多信仰的宗教是基督教,同时也有许多无宗教和多神教信仰者。这其实应该归功于冷战时期的共产党统治,世俗主义在1968年被写入宪法,去宗教化的政策令阿尔巴尼亚民众并不特别虔诚,因此可以伊斯兰教、东正教和天主教并举。在首都街头可以看到清真寺和教堂距离不远,并与旁边正在建设的现代化高楼交相辉映,正是当下阿尔巴尼亚状况的写照,接受欧美主导下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和文化多元主义。图6 地拉那市中心的清真寺宣礼塔、
冷战地堡和现代写字楼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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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宗教氛围弱并不代表宗教不在阿尔巴尼亚外交和政治身份中发挥作用。虽然从阿尔巴尼亚的国家博物馆来看,它很强调自己作为欧洲文明发源地之一的地位,但它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穆斯林为主体的国家的身份。反抗奥斯曼帝国统治是阿尔巴尼亚民族身份的重要部分,但是奥斯曼时期也塑造了阿族的辉煌,帝国的阿族高官也都是阿尔巴尼亚的民族英雄,如曾任奥斯曼帝国埃及总督的穆罕默德·阿里。因此,阿尔巴尼亚也是伊斯兰合作组织的成员,在遭遇自然灾害时也能在第一时间收到兄弟穆斯林国家的援助。2019年阿尔巴尼亚遭受地震后,土耳其政府就援助重建了几百套房屋,并在很短时间内建成。从地拉那乘飞机回到伊斯坦布尔,西巴尔干三国的见闻记忆并未褪去,反倒是激发了我对自己身处的土耳其的思考。土耳其同样是位于欧盟门框上的国家。在经济方面,土耳其比较接近塞尔维亚,是欧盟周边有较好工业基础的发展中国家,同时与欧盟保持着紧密的贸易和金融联系。在文化方面,土耳其比较接近萨拉热窝,不仅维持了绝对的穆斯林人口主体性,同时也容纳了大量来自其他中东国家的穆斯林人口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在政治上,土耳其和阿尔巴尼亚最接近,全民对北约成员国的身份有广泛共识,同时积极申请加入欧盟。目前,我所到访的西巴尔干三国都尚未正式加入欧盟。由于以上提到的相似性,土耳其在巴尔干半岛仍被视为可以“平衡欧洲力量”的重要邻国,拥有一定的软实力。然而,如本文开头提到的,一旦欧盟完成对西巴尔干国家的接纳,土耳其是否将再次感受到类似19世纪末遭遇的地缘政治窘迫呢?或许彼时的土耳其将会像这三个国家一样,对于自身徘徊的政治和文化身份作出最终抉择。责任编辑:熊星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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